1. 你家在哪里
八岁那年，农村还没有幼儿园，我直接上一年级了。那时家里八口人，爷和婆，大和妈，姐和大哥二哥，还有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我。家里来了客人，无论我在外面回来多晚，婆都会把好吃的点心、天鹅蛋(关中地区一种外形似鹅蛋，里面是五仁馅的糕点，外面裹着白糖)给我留着。
暑假，我割草回来，家门口的架子车上有人在卖西瓜，爷用手指弹了弹，耳朵贴上去听了听，挑出一个二十多斤的大西瓜，我一溜烟抱回家，切面刀杀开一牙又一牙，黑皮红瓤煞是好看。小方桌都快搁不哈了，沙瓤瓜口感跟白糖一样美妙，一家人都吃不完。那个年代的西瓜真大，籽也大，黑油油的发着亮光，晒干后也是孩童的美食，装在口袋里，时不时磕一颗，油香油香的。
那时没有超市，但是自留地里的蔬菜吃也吃不完，秋天，爷把红萝卜白萝卜埋进土里，大白菜放进窖里，平日里在家门口用黑豆黄豆换些漫泉河的锅烧豆腐，买上几捆村里自己打的粉面子做的红苕粉条，一个冬天也就过来了。
关中农村冬日的早饭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金黄的玉米珍熬的粘稠，热气腾腾的吃着暖和，庄稼汉们圪蹴在一起晒太阳，谝闲传，媳妇们会互相挑起筷头，热切地请对方品尝自己腌制的咸菜或者凉拌芥菜叶。
那时电视机刚出现，大队新买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演《加里森敢死队》时，我被大人夹在半空，呼吸都有点不得劲，脚尖着地，进不去，出不来，但是心里美滋滋的，因为许多小伙伴在外围，根本没看见电视机的模样。遇着周边村子里有红白喜事，晚上大伙就相约去看电影，那天晚上《少林寺》还没有演完，雷阵雨就铺天盖地而来，没有人带伞或者雨衣，人声鼎沸中，我以为前面骑自行车的人是大哥，就不管不顾追了上去，对方听不见我的呼喊，根本没有停下来。我一个人走在夜晚的乡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的，雨水打得玉米叶子噼里啪啦，好像在放鞭炮。胆战心惊地硬着头皮一直走到小路尽头，雨停了，月亮出来了，我才发现我走到了中学门口，往右两公里才是我的村庄。
二十八岁时，爷和婆走了，姐出嫁了，两个哥哥分家单过了，一个偌大的家庭裂变成了三个小家。九五年冬天，我有了贤惠温柔的媳妇，第二年又添了一个小姑娘。那时家里五口人。大和妈依旧年轻力壮，每天忙完地里活，老两口含饴弄孙，背着娃满村子串门，其乐融融。
如今，妈和大也相继离开了这平凡的世界，姑娘前年落户西安，离家千里之外的塞上江南银川，家里也只有我们两口人了....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活久了，这里俨然成了第二故乡，没有了当初举目无亲的忐忑和迷茫，沉淀心头的只有踌躇满志的坚定和愿景。甚至去外地旅游数日，也会多少有一些割舍不下的挂牵。
所谓成长，就是不断失去至亲的呵护，犹如腾空而起的气球，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冰冷，刹那间爆裂，一生也就尘埃落定。天空中看不见翅膀的痕迹，而鸟儿确实曾经飞过。多年以后，有谁会记得，这世间，你曾经来过?
失去了大和妈，世界上最疼你的两个人都走了，男人便没有了曾经的家，女人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娘家，全身心牵挂你的人没有了，做事讲话都要尽可能客气，也许只有红彤彤的转账和大包小包的礼盒，才会换来哥嫂弟媳短时间的嫣然一笑，至于分享，你心头波澜壮阔的喜悦之于他人，也许只是微风细雨般的小感动，或是静水流深下的羡慕与嫉妒。也许只是鸡毛蒜皮的争执，也许会是剑拔弩张的对峙，利益的分割，让小时相依为命的兄弟姐妹徒增漠然，让许多出嫁的女子对回娘家没有了热望，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背井离乡的人时常会想起，那个魂牵梦萦的老家，那里有无忧无虑童年的欢笑，有一大家子汇聚一堂的温暖。房是老旧的残亘断瓦，灯是微黄的煤油灯芯，心却不需要缝补，满满充盈着的，是足以抵挡人间寒凉的呵护和陪伴。
当家方晓柴米贵，养儿才知父母恩。有大和妈的家，是温床，是爱巢，是港湾，是孩子心中的伊甸园，外面暴风骤雨，酷暑寒冬，家永远春和景明，暖心暖胃。
离不开家的晚年，紧紧守护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巢穴。纵然客走他乡，也盼回归故里。即使远渡重洋，还要叶落归根。生命中所曾经的一切，难舍、难分、难离。
你家在哪里?其实家就在心里，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新居也好，老家也罢，家，永远是生命的归宿，永远是游子梦中的天堂，你说呢!
2. 故乡的田野
烈日下的村庄，天热的实在不像话，树叶无精打采，知了销声匿迹，窝在空调房里的人心想：是天上的锅炉坏了，还是煤炭免费使用了，太阳这是新婚度蜜月了，完了要生一窝小太阳吗?疫情，酷暑，蚊蝇，这些影响人心情的东西挥之不去，召之即来。
没过多久，飞扬跋扈的秋雨，如同一位守寡多年的悍妇，强行赶走了夏天，就像赶走一位对她不怀好意的房客。她把夏天留下的燥热全部制冷，庄稼汉们短袖背心还来不及收拾，秋衣秋裤已经迫不及待闪亮登场了，关中平原的秋天真的来临了，柿子羞答答的低着头，小脸慢慢红润起来，昂首挺胸的玉米就是村庄的卫士，军刀一样斜垮腰间的棒子越来越丰润饱满，他们都是理想坚挺的汉子。
浙浙沥沥的秋雨一旦姗姗来迟，便赖着不走了，就像一位跟着妈妈逛超市的顽童，该结账了他还流连忘返，左顾右盼，因为超市里让他流口水的好玩意太多了，星星一样数也数不过来，我想雨，应该也是垂诞这人间的橙黄菊绿，意犹未尽，舍不得退场……
我举着雨伞，享受这村落的寂静，品味她由来已久的孤独。这片土地贫疹而又富庶，她没有让农民富的流油，却也让世世代代的先辈衣食无忧，村里的年轻人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洋洋洒洒的遍布五湖四海谋生，村庄之于他们，是童年温馨的摇篮，是少年时代的牢笼，青年时代的离开，却注定谱写一世的牵挂，乡愁是陈年的老酒，巴望着游子们在每一条街巷举杯，即便事业有成，衣锦还乡，老家带给人的永远是他乡无与伦比的自在与安心，我们都是故乡放飞的风筝，飞的再高，也有一根线攥在她温暖的手心里。
今年的早酥梨收购价格还不错，可以适当慰籍一下果农的辛苦付出;孩子们的高考成绩下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家长紧锣密鼓寻觅可以补读的学校，想着明年孩子的成绩可以日新月异，旗开得胜;有的家长则喜不自禁的呼朋唤友，来参加孩子的升学宴。
寂静的村庄只有在节假日，或者婚丧嫁娶的日子里，年轻人才会浩浩荡荡如潮水般回归，事主家里便空前的热闹，空调不辞劳苦吐着冷气，从五湖四海回归的小伙子们此起彼伏的吸着磨砂猴、兰州、南京，抑或芙蓉王、中华，联系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打麻将。踌躇满志的人杠上开花、眉飞色舞;事与愿违的人频频出错，吹胡子瞪眼，越急牌越不听话，手中的麻将惊堂木一般炸裂，引得众生聚焦，以为是一手王炸，却原来又是走了锅盔来了门牙。
这些出门打工的人鞠躬尽疼的在烈日炎炎下奔忙，心里挂牵孩子马上开学的学费，还有田里将要用到的种子化肥，甚至是医院里父母的手术费医药费，也只有在麻将桌上，才能暂且忘却这些沉甸甸的压力。
大路边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里，棒子正在急不可待的一点点膨大，赶中秋节到来之际，也让自己像满月一样丰腴;玉米地旁边几棵高大的核桃树，因为疏于管理，感染了病菌，没有成熟就变黑了，密密麻麻掉落一地。柿子被前一段时间的二杆子太阳晒得小脸斑驳，如同白瘾风发作初期。阵雨过后天气凉快了，韭菜花也开的如此多娇，从来没有近距离的欣赏过她们，虽然没有美人蕉的花朵肥硕艳丽，却也洁白无瑕小巧玲珑，颇有几分姿色。
疫情困惑数日，这场娜娜来迟的雨水让人倍感亲切，滋润庄稼之余，也让空气清新了许多，真希望病毒被雨水淹死，不复重来，被疫情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旅游业、服务业、制造业，百废俱兴，东山再起。
我在故乡的村落里行走，把自己也变成这一滴秋雨，渗透在村口的柿子树下，让每一年中秋节的月光，照亮我每一个思乡的梦。凝望这片神奇的土地，真想对她说：您老人家辛苦了，一茬小麦一茬玉米，循环往复，一刻不曾停歇，如同这世间伟大勤恳的母亲，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子，学业有成，成家立业，又开始马不停蹄的看管孙子，嗷嗷待哺、姗姗学步，到幼儿园接送、陪伴，吃喝拉撒寸步不离，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是无期徒刑，寡淡无味还累得要死，但是这就是伟大的母爱，根植于大地土壤里的血脉之情，五谷丰登是大地的喜悦，儿孙满堂是母亲的笑脸。
太阳每一天东升西落，地球每一刻都在自转公转，这熙熙壤壤的滚滚红尘，都在风雨无阻的忙碌着，我听见了玉米包浆的声音，仙乐飘飘;我看见了荷花绽放的清香，白雾袅袅;这一刻，固步自封的些许忧愁居然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因为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这个生机勃发的雨季，它是那么铿锵有力，锲而不舍，每一次跳动都是一个欢快的音符，谱写成一曲生命的欢歌!
我穿行在村外的田野，风里有酥梨散发的清甜，更有农人汗水的辛酸。我想起母亲摘棉花、掰棒子的情景，想起父亲套着马车，在泥沪的乡间小路上一遍遍奔波，哥哥们装完麦子，买来香槟，打开瓶盖那一瞬间的泡沫奔涌，便是我童年生活所有的滋味!
我在这夏日里游走，皮肤黔黑、长发凌乱，不再矫情、只顾赶路，这坎坎坷坷的余生啊，一条风雨无阻的路，有亲情的温暖陪伴，有沿途风景的诱惑迷恋;我在这夏日里游走，心旷神怡，闲庭信步，不再刻意躲避这似火骄阳，让它把我镌刻成一个秦人应有的模样!
3. 离开家乡，你什么也不是
离开了家乡，就如同飘忽不定的浮萍，一阵风就可以改变你的位置，因为你失去了根;风筝之所以飞得越来越高，就因为有一根线把它紧紧牵挂......
背井离乡的人儿，你什么也不是，一只弱不禁风的宠物狗也敢对你龇牙咧嘴。为什么游客在外地容易挨宰，就因为你没有靠山，就像一位嚣张跋扈的导游说的：他妈的出了门舍不得花钱，你还旅游个啥，当自己是貔貅啊!这话乍听很让人愤怒，是啊，谁让你是外地人呢，远离家乡的庇护，你什么也不是。记得北京那位霸座正黄旗大妈说的，你们这些外地人，到北京就是个臭要饭的，我就霸座咋滴啦，皇城根下我的家，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你可能听了也会气不打一处来，话到嘴边，想一想还是忍了。出门在外还是低调点好，他妈的就你那逼样，到我关中地盘，一脚把你踢进卤阳湖喂鳖，想到这里你嘴角上扬，手却把公交车的吊环抓的更紧了......
失去父母的陪伴，再也没有人拿你当掌中宝，嘘寒问暖唠唠叨叨惹你烦了，也没有人会在离家远行时，把好吃的装满你的行囊和后备箱。
没有了大和妈的呵护，你什么也不是。你有时一念成魔，归心似箭，恨不得化作一只春燕，风驰电掣般飞回老家，可是这想法转瞬即逝，因为老槐树下，再也没有人手搭凉棚，望穿秋水盼着你回来了。
退休离岗，告老还乡，如同飞机降落，许多人还一下子适应不了这样的落差，脑瓜子疼的嗡嗡的。接下来，即便你曾经是厂长、经理，亦或董事长也好，这些昔日里被人前呼后拥的光环必须赶紧从头上卸下来，放进收纳箱留作纪念即可，如果还是念念不忘昔日的辉煌，背着手出门，一副唯我独尊，舍我其谁的嘴脸，还是习惯于把周边的人当成你的下属一样，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别人可能会觉得你莫名其妙。如果是刚退休，可能还余温犹存，给你一点面子。如果还执迷不悟，别人可能会笑你倚老卖老，接下来村里收垃圾的迎面遇见，也懒得给你一句问候。
离开了单位，你什么也不是。在位时，有权有势，被人仰慕，受人尊崇;而退休之后，失去了权力资源，没有利用价值，说话办事就不灵了，正所谓人走茶凉!看透了世态，才会有自知之明。如果依然像在位时那么高调，有谁还会买你的账?如果再以干部身份自居，不是自取其辱吗?退休了，影响力就少了，甚至是丧失了，说话办事都不好使了。如同再高级的卫生纸，平日被置之高阁，一朝被丢弃，垃圾筐就是它的归宿。你离开了舞台便不再是角，舞台离开你，却马上会有新的角闪高登场!
生命的价值，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把控了多少日子!
4. 凝望颓废的家园
春节短暂的喧嚣过后，小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老人们聚集在一起，拉家常，晒太阳，明面上批评暗地里夸耀自家儿女的优秀，或者孝顺。正民叔嗔怪道：你看我𠰻萍娃，我说手机好着哩，又莫摔又莫泡水，年非给你买一个大屏幕的邮回来，说听戏看新闻清晰，音质好，现在这娃花钱大手大脚，一点都不知道俭省。文林哥把烟袋锅锅在墙裙上掸干净，叹口气说，我建强跟媳妇年前在西安买房子光首付就五十万，我说不够了大给你添哈些，年时砀山梨卖了几万元还在信用社睡大觉呢，人家说用不上，要不是疫情影响前几年早都买了。几个老汉打渣子，哎呀，乃你这哈享福住单元楼起呀，看年媳妇同意你在家抽旱烟不，你把孙子给年熏滴不聪明了。文林哥哈哈大笑，我住他鸽子笼日歘搭呀，阿达有我这大院子带劲哩，去了我的细狗我的鸽子咋办。就是滴，还是生咱这土地亲，老先人留下来这院落，舍不得啊。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孩子们去城里上学，她们的妈一边打工一边陪读。除了农忙时节偶尔回来一次，留守村落的也就他们这些老家伙了。
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没有学校，青壮年们顺应时代潮流，呼朋引伴，成了农村里的城里人，或者说城里的农村人。最早的一批跟随建筑队搞建设，盖楼房，虽然辛苦一些，但比在麦田果园里下苦赚的多;第二批是改革开放以后找准机会来城里做生意的年轻人，他们发愤图强，努力进取，美发、家装、粮油、理疗等，每个行业都有他们辛勤劳作的身影。慢慢的，年轻人靠自己的努力，结束了租住民房的历史，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商品房，正式融入城市，为子女上学创造好条件。许多老人为了帮着接送上学的孙子，在城里一呆就是好几年，所以村子里留守的老人也越来越少了。
计划生育制度造就的一批独生子女，在城市里上学，工作，娶妻生子，对老家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也就谈不上感情，最多节假日陪着父母，走走亲戚，领着城里长大的孩子，看看稀罕的农作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年轻人看见墓碑上祖先的名字，都觉得陌生。许多人无暇顾及宅基地上茅庵草舍的老房子，任凭风吹雨打，让他们在风雨洗礼中日渐荒凉颓废，甚至倒塌......
每一回看见这些无辜的老房子，便徒增感伤，多少人在这里出生，成长，走出村落，翱翔天空却不再候鸟迁徙般飞回来。若不是新的宅基地政策出台，恐怕没有人会重新修葺老屋，寻梦家园。
凝视这静默的村庄，我看见了童年套知了，打弹弓的自己，夏收时提笼捡麦穗的自己，乡间小路上学骑自行车的自己，一次次背上行装离开村庄的自己。
这片土地，有我童年的欢笑，有父辈流下的汗水，更有无数先人的坟莹，让我在千里之外的他乡，魂牵梦萦，潜然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