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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在米耶的日子(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4-11 12:3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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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冉冉,女,土家族,重庆市作协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冬天的胡琴》,诗集及长诗《暗处的梨花》《从秋天到冬天》《空隙之地》《朱雀听》《和谁说话》《望地书》《冬天》《雾中城》《群山与回想》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艾青诗歌奖、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优秀创作奖、中国长诗奖等十余种文学奖项。

      在米耶的日子(节选)

      冉冉

      一

      夏日的早晨,阳光熙和,蓝天上轻白的云絮,像是用水洗过。

      陈方贵的皮卡顺九曜山的盘山公路爬行。这条路凿在大坡上,有十几二十处回头弯和急弯。想起过往种种,甄妮的伤感便如山路千回百转。她吐纳着提起正念,尽力不让那些愁绪泛滥开来。

      送行止于鸡公坡附近。远远看见皮卡,一位穿花衬衫的年轻人掐灭烟头,从蹲姿改为站姿。路侧的灌木丛中,不时出现山水冲刷过的痕迹,这是前不久大雨肆虐留下的物证。

      花衬衫瘦高个儿,饱满的额头上,修剪整齐的黑发像女孩子的刘海。

      “他叫潘一明。亦明亦暗,亦正亦邪。”陈方贵嬉笑着介绍。

      一明有点儿窘:“太阳月亮嘛,白昼夜晚的意思。”

      “是太极吧?”握过手,甄妮调侃了一句。

      “太极不行。消极也不行。普旺的甄妮嘛,不用我多介绍了。你替婆婆接回去,要积极照顾,消极无礼。”

      “去你的,”一明给对方点燃烟,挥灭火柴,“照顾人是我的强项。”

      “但是你小子别过头——”陈方贵拍了下他的肩膀。

      甄妮坐进一明的江铃凯运轻卡,在灌木林行驶了约半小时。一明说,前头是尖山嘴,地势不算高但没有遮挡。今天天气不错,我们顺便去看看吧,也等个给新月婆婆捎果酒的人。没等甄妮表态,他就自顾刹住车,抓起半瓶矿泉水,从驾驶室下到路边。

      甄妮也下了车。她好奇地四处打量,心想能不能看到梅子河。

      多年前尖山嘴有过寺庙。眼下只剩残破的地条石、主庙台、插旗桩和石碓石碑。在大雄宝殿位置,循一明的手指,甄妮看到了延绵数十里的九曜山西脉。南面天穹下丘峦起伏,像群狮埋着硕大的头。低地有一小段麻线样的梅子河,普旺却不知藏在哪个皱褶里。甄妮问米耶的方位,一明却表情神秘地摇了摇头。

      装上邻村人骑摩托送来的果酒,很快就到了望虎岭。杜鹃花季已过,偶尔还有几簇杏红雪青的残花。过岭再走几公里下坡路,越过两道垭口,米耶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是一处鲜绿的山谷,漆县西北丘峦小盆地中的一个。山都有好听的名字——北面是望虎岭,西面是摸月山,南面是铜鼓山,东面是红花铺。望虎岭海拔最高,铜鼓山最矮。红花铺山势阔大,坐东面西,朝晖夕照下云蒸霞蔚,又叫栖霞岭。

      山间平野以大片水田为主。像是怕破坏田畴的整饬,流贯的溪河开口不大,弧度也小,远看像地缝。这道温顺的水流叫里溪,经过米耶后渐渐消失,不知是变成暗河还是掉进了五维时空。

      米耶寨分上中下三部分,最大的下寨在谷底,有独立院落也有相邻的石木结构房舍。里溪浇灌了肥田沃土,人们饮用的却是望虎岭下来的山泉。从高到低的几个寨子,都是背靠望虎岭而建。

      穿过斑竹林,货车抵达下寨。一群孩子早就等候在了公路边。

      七个孩子全穿着新衣。白眉毛小孩戴了顶遮阳帽,一对双胞胎姐妹穿同款粉色T恤,短发上扎着蝴蝶结,一派喜气洋洋过节的模样。

      车刚停稳,孩子们就迎上前来。缺两颗门牙的男孩对甄妮说了句“阿姨好”,随即爬上后排座,帮一明拖拽行李。双胞胎姐妹仰脸冲甄妮笑,一前一后推拉起旅行箱。白眉男孩和另两个孩子也凑过去,踮脚伸出手臂,合力去接一个大纸箱。

      一明说:“这个太重了,你们接不住的。”

      他把纸箱移近车门,自己先倒跨下车,再转身一使劲儿扛上肩头,边走边嘀咕:“啥玩意儿好重,我猜是书吧?”甄妮抱歉地回答:“对啊,就是书。一半是借裴医生的,一半是我自己买的。”

      望虎溪的水,水量不大但几乎从不断流,寨子里的饮水管道都源自那里。新月家门前的浅水渠,用钢灰色的龙骨石砌成——山里石材易得,家家户户的屋基保坎,村路的阶梯路面,都用山石砌成。新月家的矮院墙也是,墙根处几块自生石头大如水牛。

      甄妮随一明进入新月敞亮的院子。婆婆头天去茂盖为一位临终病人“送归”,暂时还回不来。一明打开堂屋的六合门,用备好的水果岩茶待客。

      坐定不久,进来一位穿宝蓝亚麻衣裤的年轻女子。大袖筒大裤腿,大眼睛和厚嘴唇灵动鲜润,一条绣工精美的绲边围腰勾勒出丰满的胸臀。

      “榛子,”一明向甄妮介绍,“新月婆婆委托她专门接待你。婆婆回来前,她就是这儿的主人。”

      甄妮接过榛子端来的醪糟水——其实是放有芝麻、核桃、花生、红糖、醪糟的荷包蛋,汤面蒙了层猪油和黢黑的芝麻、核桃,不冒热气却内里滚烫。甄妮嘶嘶地吹气,吃完这碗红黄白,额头鼻尖已全是汗珠。

      新月家正屋是一字排开的大五间,左右两边是吊脚楼厢房。右首正屋与厢房的过渡(“马屁股”)部位,是一间连着四五扇木门的火铺屋兼厨房。厨房宽绰东西不多,除了火铺、嵌有几口大锅及鼎罐的老式牛角灶、电炒锅、电火锅、电热水壶,便只有碗柜、米缸、蓄水池。壁头几排搁架上,有各色香料与调味品瓶罐。

      甄妮很喜欢临窗的大火铺:铺面做工精细,镶嵌的杂木板严丝合缝,被坐卧摩挲得光滑明亮。春夏无须烤火时,火塘上便架一只宽矮的几案。盘腿坐在周围喝茶吃饭,有那么点儿榻榻米的味道。

      丰满的榛子身手轻灵,利落能干,几案上转眼摆满菜肴。甄妮被安排在靠窗的贵客位置,孩子们也脱下鞋,盘坐着品尝榛子的美味。

      蕨巴土猪老腊肉、里溪河豆腐鱼、清炒嫩胡豆、肉末蒸春笋、凉拌红油折耳根……几个小孩饭量不错,喝起米酒来也不落人后,每次向客人敬酒,他们都跟着敬一巡。山珍汤用木钵端上来,榛子想发动小孩子再次敬酒——新月亲酿的糯米酒,入口柔和却后劲不小。甄妮不胜酒力,一明阻拦未果,干脆一一代干了。榛子斜了他一眼,盛一大碗锅巴饭,浇上满勺山珍,笑吟吟双手递向甄妮。

      一明把脸转向堂屋方向,颈项耳朵红成一片。连小孩子也看出了甄妮的为难。但榛子举碗齐眉,盛情难却。甄妮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接过碗,愉快地享受起那份礼仪。

      下午稍事休息。吃过晚饭,石头(缺牙男孩)的外婆外公、飞雪和迎春(双胞胎姐妹)的奶奶爷爷、老啵儿(白眉毛孩子)的爷爷奶奶,还有韩星、韩山、韩水三姐弟的外祖祖,都来到新月家,临时承担起晚间的接待。

      他们带来了新鲜的桃李枇杷,温热的花生、板栗、葵花籽,还有生榨杨梅汁。水果坚果零食堆满了堂屋的方桌。老啵儿奶奶的半篮晚熟樱桃很是显眼,这个季节的樱桃算是珍品。老太太瘦削的窄脸,鼻子尖长像一只山雀。她进门就建议把桌子摆到院坝里:“这么好的月亮,待在屋里多可惜。”

      榛子没好脸色。老太太讪讪地寻看孙子。因为背脊佝偻,扭头时,她颈脖上的褶痕格外显深。

      月亮下排排坐毕竟是个好主意——不单孩子们喜欢,长辈也乐意。于是大家动手,很快将桌凳转移到了院坝。一明打开堂屋前悬挂的大灯,乳白的光线与月色完美相融。

      带着简单的笑容,陆续有人走进院子。他们差不多都是亲缘血缘关系中的一环——短短几分钟里,甄妮就听见一明被呼作舅、叔、哥、崽儿、侄等。叫他哥的是个矮小的盲人,跟同样矮小的父亲坐在阶檐下,仔细剥出葵花里的籽粒。

      大人小孩都叫新月婆婆。甄妮有点儿纳闷:“新月没辈分吗?”一明反问:“我们称先生老师时有没有辈分?”不等甄妮回答,石头外婆接了过去:“称呼菩萨的时候,我们也不分辈分。”

      新月婆婆不在,客人不能被冷落。大家竞相搭讪甄妮,递给她各种吃食。一明开心地四处走动,给长辈们敬烟续茶。

      见他那乐颠颠的样儿,有人怂恿来首山歌。一明当真就来了一嗓子:“马儿无头啊,无头哩,生个龙头朝四方——”偏柔美的声音不像他的,倒像来自不时斜睨他的榛子。正当有人喝彩时,小石头突然惊叫:“车来了!”

      几个孩子和大人不约而同冲出院门。十来分钟后,一个白发黑衣、背小背篓的婆婆在人们簇拥下走进来。她步态轻盈,一直走向堂屋前的甄妮。

      要不是亲眼所见,甄妮很难想象有这么悦目的老太太。

      婆婆温煦而宽和,鼻子秀美,眼瞳乌黑幽深,跟面容相配的是雪白的齐耳短发。她比孩子们只高出大半个头,可瘦小的身躯却透露出水似的包容、树根的坚韧和谷地般的平静。某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击中了甄妮,那是混合了神奇、困惑、欣喜的身心战栗的感觉。

      “新月婆婆!”

      她听见自己略显变异的呼喊,并伸出双臂。那惊喜与急迫的嗓音,与其说是指认,不如说是命名,为了那漫长的寻觅和终于的相遇。

      跟随新月的是个蜜糖肤色的小姑娘。婆婆跟甄妮寒暄的工夫,她已为老人拧来了热毛巾。待两人坐定,她将背篼里的红杏洗净,一大盘摆在方桌上,一小盘双手呈给甄妮:

      “贵客远道而来,远乡僻壤,无以为敬……”

      大人们都笑起来。婆婆回家后,院坝里落座的人有的站起身,有的挤到了阶檐上。

      一明调侃道:“小雨,你这是在递状子还是?”

      小姑娘抬眼望向甄妮:“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她的诵读声纯净自然,像草叶上的露珠。

      “谢谢——”甄妮起身接过果盘,“不过千万别把我当客人,我是来拜婆婆为师的。我会在这里住很久,不是做客,是来做学生、做主人——我是来学做主人的。”

      老啵儿奶奶吃力地转动长脖子:“她说啥?来为谁做主人?”

      榛子挺了挺胸,不悦地耷拉下眼皮:“总有那没主儿的人呗。”

      石头的外婆接口:“为自己做主,也算做主。”

      新月婆婆的牙齿珠贝样闪亮:“为自己做主,做自己的主人,最好,也最难。”

      夏天的米耶,夜里仍带凉意。新月婆婆从鼎罐里舀出热水,将一条新毛巾浸入脸盆。一时间,甄妮有点儿辨不清眼前是叶滋滋还是不知其踪的奶奶。不管是谁,她都想亲手为她洗尘,并将脸贴近她的脸。洗罢脸的婆婆拉出宽大的柏木盆,倾进半盆热水,邀她一起泡脚。

      水温灼热,光影散碎,足部的毛细血管神经敏感舒爽……屋外传来虫鸣蛙声,间或有模糊的狗吠。这是她和滋滋期许过的情境吗?在一个世外的安静之地,相敬如宾地度过短暂而漫长的……一天乃至一生?

      跟婆婆道晚安时,她还有几分不舍,像是怕被梦境分隔。回屋又出户呆立了片刻,上床后很快被睡眠拥入。她梦见冬天的严寒,几个孩子嬉戏着为小院的蜡梅树剪枝,淡淡的清香环围着他们……可画境转瞬即逝,黑屏背景上响起裴医生的声音:“……优雅智慧,那是个难得一见的老人。”此时此刻,新月婆婆近在咫尺,与她只隔几重木质的板壁。

      二

      早上,小雨来到门外,叫一声阿姨吃饭了。甄妮的眼半睁半闭,她早已被雀鸟的啼鸣唤醒,只是贪恋这晨光里的声音,不舍得马上起身。

      新月刚做好早饭,石头老啵儿几个小孩就背着书包过来了。

      孩子们吃过早饭,仍欣然接受邀请,坐下来分享婆婆带回来的艾蒿粑、绿豆糕、茶叶蛋。为匹配这些小吃,婆婆还专门磨了豆浆。

      今天周末,孩子们自觉前来上课。小雨陪婆婆去了一趟茂盖,他们急于听到相关见闻,新来的甄妮也让人兴趣盎然。

      昨天出门在外,婆婆有点儿歉然。见甄妮爱吃艾蒿粑,就问孩子们:“过一会儿,我们来做艾蒿粑怎么样?”

      大家都欢呼起来。婆婆带回的粑粑不多,他们都忍嘴让客。谁不喜欢那绿得像春天的野菜粑粑呢?更何况,婆婆喜欢的东西没有谁不喜欢,无论是养嘴的还是养眼的。

      采野菜,孩子们认得艾蒿、马齿苋、鱼腥草、水芹、荠菜等。地下的动植物,天上的飞鸟,水中的鱼虾,是他们最早认识的活文字。在田间溪河林子里,他们采艾蒿时顺便捕捉了蝴蝶,采水芹、鱼腥草时,顺便摸到了螃蟹、鱼鳅,还有杜鹃鸟、娃娃鸡、饿老鹳。新月婆婆的教室从不限囿于家里的厢房,它更多在米耶的山水自然里。

      孩子们出去,不多工夫就采回一筐艾蒿叶(还有少许野葱、芫荽)。小雨和女伴在屋前水渠把野菜洗得干干净净。婆婆将艾蒿叶用加小苏打的沸水潦过,然后晾在筲箕里。豆腐干、野葱、绿豆沙分装进小碗,搁在大方桌上。

      糯米粉、面粉都是现成的,甄妮学着用擂棒碾碎石钵里炒香的花生芝麻。

      婆婆坐在靠椅上,一边捏挤木盆里青绿的艾蒿叶,一边喊小雨。

      小雨知道,婆婆要上课了。因为甄妮阿姨在,她希望小伙伴们表现得更出色,于是招呼掐胭脂花的飞雪、迎春赶紧过来。

      孩子们每人占据一根条凳或椅子,向新月靠拢——石头躬身前倾,双手放在假想的马头部位,他将柏木条凳当坐骑了;迎春双腿并紧,斜坐在条凳末端,她是最害羞的那一个;老啵儿像跨在牛屁股上,姿势别扭,仿佛随时都会出溜下来;飞雪十指张开平伸双手,每个指甲盖都沾上了胭脂花瓣……韩家姐弟中,姐姐韩星离小集体最远,她仰脸向天,还在看飞过的燕子呢。

      木盆里倾进了糯米粉和少许面粉,跟揉碎的艾蒿叶混合,加入熬制的黄片糖水,再继续搅拌揉捏——这是个耐心活儿,野菜跟糯米粉拌和得越均匀,口感和美感自然越好。

      “韩星,你在读望天书吗?”婆婆直起腰,“把你看见的,说给我们听。”

      燕子了无影踪,韩星只好努了努嘴说:“被太阳晒蓝的云。”

      “她乱说。明明是白云,跟白马的毛一样。”石头瞄一眼天空,挽住不存在的缰绳。

      “白的云,”韩山也说,“像羊奶那么白,像大雾那么白。”遇上争执,他多选择跟外人而非跟姐姐站队。

      “蓝的。蓝色的云。”韩星很执拗,“像里溪河水那么蓝。”她不能容忍弟弟的胳膊朝外拐。

      “确实是白的呀,星姐姐。像我的头发眉毛这么白。”老啵儿笨笨地说。

      不止一次,老啵儿因为白化病受欺凌。在中心校住读时被人用墨水染黑毛发,太阳帽也被写上大大的“怪兽”。韩星听说后单枪匹马去教训对方,架没打赢,她的炮仗脾气却为同学所知。从小照看韩山、韩水,对老啵儿,韩星也像对弟弟一样呵护。老啵儿的反水,气得她连声尖叫:“蓝的,蓝的!”随后又追加,“像焰火一样蓝,像风信子一样蓝!”

      “可它真是白的呀。”韩水看了看天顶,“像天坑的瀑布那么白,像蒲公英的毛毛那么白。”

      韩星伸长脖子,冲着小弟嚷嚷:“蓝的!像南天湖那么蓝,像姑娘山那么蓝!”

      “可云彩的的确确是白的呀,”迎春拉长嗓门说,“像白天一样白。”她的手指甲全都变成了胭脂色。

      飞雪瞥了眼胞妹妖娆的指甲,下意识地说:“是的嘛,今天的云没有颜色,只是白,像新下的雪一样白。”

      “像夜晚一样蓝,像扎染一样蓝!”韩星固执地坚持,不愿意放弃。

      “像竹篮打水……一样白。”

      “像蜘蛛走路……一样白。”

      “像大白天说梦话……一样白。”

      反对的声音也五花八门,此伏彼起。

      小雨独自在桌边剥蒜瓣。小伙伴的争论她没参加——这帮娃娃早就被婆婆宠得无法无天,谁也别想说服谁。不过韩星的一根筋儿,倒是让她觉得很好玩儿。

      小雨是新月从风雨桥上捡回来养大的。她婴幼时没吸到母乳,却得到了婆婆的好记性。二年级下学期的她竟然能记诵上百首诗词、二十多首英文诗,以及《千字文》《弟子规》《百家姓》之类,都是婆婆闲暇时教的。

      芳树千株发,摇荡三阳时。

      气软来风易,枝繁度鸟迟。

      春至花如锦,夏近叶成帷。

      欲寄边城客,路远谁能持?

      随着诵读声响起,小伙伴们止住争辩,坐正了身体。在娃娃中小雨年龄居中,却从新月婆婆那里获益最多。同伴们喜爱羡慕的同时,不免也听信于她。

      “南北朝诗人李爽的《芳树》,婆婆新教的,特用来欢迎甄妮阿姨。”她征询婆婆,“以后我们也会是她的学生,大家都自我介绍一个,好吗?”

      婆婆揉好了面,开始拌和馅料(腊肉春笋和芝麻核桃冰糖)。“好啊,你先说吧。”

      小雨起身鞠了一躬:“我叫小雨,是长风和闪电的女儿,是朝阳和新月的女儿。”话语脱口而出,也不知怎么得来的。

      “我是韩星,一颗闪亮在山尖的小星星。”韩星突然有点儿眼热,兴许是想起了离异的母亲。

      弟弟说:“韩山。看日月,含山川。”

      韩水见哥哥圈地太多,赶紧道:“我韩水,青山绿水。”

      迎春这名字吉祥,但近两年家中霉运不断,好事少有:“迎春是我的名字。迎宾的迎,倒春寒的春。”

      飞雪靠近妹妹,捏住她的手:“飞雪迎春。我是飞雪,最快乐、最不怕冷的雪。”

      老啵儿对自己的学名“过敏”,因为那联系着伤痛的住读记忆——不只是他遭受的羞辱,还有羞辱带给家人的愤怒绝望……有人说,婆婆家是个“特殊学堂”,实际上除了老啵儿白化病、迎春的六指,跟“特殊”关系并不大。韩家姐弟和飞雪纯属“陪读”,强健如小牛的石头,每学期都来这儿一段,期末在中心校考试,成绩总是前几名。

      “我的小名儿是个象声词,”老啵儿嗫嚅着,“是两个人亲嘴的声音。”这个解释有点儿尴尬也有点儿逗乐,但一想到给亲人伙伴带来的担忧和麻烦,老啵儿就不由得一阵歉疚,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解手回来的石头重新骑上大马。不过现在马已变成了汽车。不晓得频道已转换,他握着虚拟的方向盘,怪腔怪调地念唱——

      红灯停,绿灯行,见了黄灯等一等。先看左,再看右,个个路牌要看清。走路要走人行道……

      讲究公德,遵纪守法,邻里相帮,互敬互助。明理诚信,勤俭自强。讲究卫生,勤剪指甲,勤换内衣,不说脏话……

      石头一会儿交通规则一会儿村民守则,就像把可乐和米酒搅在一起。小伙伴们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

      被感染的甄妮也想朗诵点儿什么。对了,就是婆婆赠送的培英小学老课本里的——

      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着花。

      忙了半上午,新月的艾蒿粑粑已然成形。黏稠的面团变成了圆或椭圆的蛋蛋,绿油油躺入垫好了粽叶的竹蒸笼,婆婆的双手也染成了绿色。

      第一笼艾蒿粑先上灶开蒸。经婆婆允准,甄妮和小伙伴都参与进来,人多手快,剩下的面很快包完。一个个粑粑乖巧地待在簸箕里。

      艾蒿粑热气腾腾出笼时,三三摸索着提来一篮鸡蛋。他恭敬地向甄妮行礼,说想来上课当学生。

      甄妮看了眼婆婆,见她不动声色,便半推半就地说:“好嘛,我们下周再开课。今天呢是周末,上的是课外课。”

      婆婆胃口很好,糖的肉的粑粑都吃了不少,还喝了一小盅杨梅酒。孩子们兴高采烈闹闹嚷嚷,直到午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三

      夏阳高悬,树影婆娑摇曳,草地、流水、道路都筛漏下浮动的光斑。灌木丛中,斑鸠并着爪子回头拨弄身上的羽毛,一旦发现有人扫视,便展开翅膀,噗噜噜飞上高处的树杈。

      甄妮本来觉得客房蛮好的,推开窗就能看见小树林和水渠。可一明却嫌空间不够宽裕。

      “当初不是你跟榛子挑的吗?”新月没怎么在意,“不是说这个房间最安静,没人打搅……”

      “是啊,那会儿确实估计不足。”一明看了看墙上的漆绣,“没想到有这么多书,需要摆一个大书架。”

      他相中了西厢房那个大房间,面朝田野,视野更开阔,稍微改造下就成。

      不料榛子发出警告:“你敢碰那儿一颗钉子,我就立马走人。到时莫说跪求,雇八抬大轿上门也不行。”那间房原本是米耶的绣坊,好多幅获奖卖过大价钱的大型刺绣都出自那儿。后来绣坊转移了,一些小活儿被绣娘们带回家独立完成,房间就改成了展览室。

      “你啥意思啊,动不动就拿跑路吓唬人?”

      “你又啥意思啊,哪个客人来不是住客房?”

      “那是临时的,只住一小段。”

      “哎呀,这一个,原来是要住一辈子的啊。那你想弄的到底是书房,还是洞房?”

      嘴硬归嘴硬,当新月认可后,榛子还是乖乖地交出了钥匙。婆婆跟甄妮他们一起商定了房间的摆布,测好尺寸,亲自给县城的家具公司打电话,定制了书桌、书柜和座椅。

      绣坊的奖杯奖牌、部分以中外名画为蓝本的刺绣,加上挂墙相框里获奖和被收藏的米绣作品照片,随玻璃展柜移往另外房间。

      屋子很快布置妥当。透过墙上的大玻璃窗,能看到田野河谷、蓝灰色的远山,风儿送来灌浆稻子和花卉植物混合的气息。书架上摆满从普旺带来的书籍杂志及新月的藏书——包括林语堂编著、丰子恺插图的《开明英文读本》(小雨英语童谣的出处),法国作家莫罗斯(今译莫洛亚)著、傅雷译述的《人生五大问题》,以及《使徒行传》等。

      孩子们的礼物来了:小雨学书的《诗经·周南·葛覃》楷书条幅,石头的大象枣树根,韩家姐弟的里溪河彩虹石,三三的藤编收纳小筐……老啵儿抱来的一束红腹锦鸡尾羽,正好跟飞雪姐妹的粗陶花瓶相配。

      榛子也代表绣娘们表示了祝贺——礼物就是客房那幅《果熟来禽图》,是仿南宋画家林椿的作品,不过重装了一个新的实木镜框。

      石头外婆背来一床崭新的棉被,被新月称为“厚礼”。这份礼物确实厚重,却要到冬天才能派上用场。

      新月的礼物是一面葵花镜,来自最疼她的曾祖母。当年她随姐姐去壹江上学,临行前,母亲将用绒布包裹的铜镜放入皮箱,之后再没分离。镜面不大,背后的银锭钮和精美纹饰显出年代的久远。晶莹的镜面,收藏过一个家族若干代女子的容颜,也曾伴随新月的艰难岁月。凑近镜子,甄妮有种加入某个生命队列的神圣感,仿佛自己正接近时光深处那些在劳作婚丧、饥寒富足、战乱和平中兜兜转转,或欢乐幸福或痛楚忧伤,大多已然安息的女性。

      七夕来了。在米耶,这个节日还保有部分古意:穿针乞巧,所以也叫乞巧节。那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净手焚香,向神明乞求灵慧智巧。

      这天,新月婆婆的西厢房里,一大早就被热闹充满。榛子和绣娘们提着竹篮,从各家来这儿集体“乞巧”。榛子带了两个篮子,小的盛满七彩丝线,大的方形加盖,还留存着新篾的清香。

      桌椅被重新摆布:朝向谷地的窗下,摆了三张课桌五把椅子两根条凳,面对院坝的窗户前也同样布置。黑板对过,贴有彩色墙报的板壁下也摆上了桌凳。五六十平方米的空间,转眼变了个模样。几位年轻妇女嘻嘻哈哈出去,打趣着抬来张大方桌,放在房间中央。

      所谓集体乞巧,不过是大家聚在一起,边干活儿边闲聊,再吃顿饭而已。来的绣娘有二三十位,这会儿已陆续坐定。

      朝院坝的一方坐了六七位女子。榛子从小篮子里取出两把外观古旧、形制有点儿特别的鹤剪,还有一个针插包、一个绷子。篮子里有几十种五彩锦簇的绣线,有的闪亮有的沉暗,有的成束有的成锭。穿针时她头一偏,发髻银梳上的细小饰物相互碰撞,丁零有声。

      右边女子的发髻上也别了把银梳,外加一朵红芍药;肉乎乎的手指捏着绣花针,绣绷子将黑绸片拉抻得一展平。她和榛子是堂妯娌,一起读职高,外出务过工,出嫁后就留在家里了。亲朋好友说,她比少女时更俏丽,是滋养得好。她老公烹饪学校毕业,却回乡搞养殖发了家。她温良恭俭,深获家人和绣娘们喜欢。

      左边女子穿质料轻薄的雪青绲边斜襟衣,立领和七分袖口绣着亮黄的忍冬花纹,低发髻上的银梳像一弯弦月,还有两朵湿漉漉的玫瑰。她从竹篮里拿出装着米珠、翡翠珠、水晶琉璃的小盒子,准备为完成大半的绣花葫芦收尾——用碎珠玉线打造一对吊坠。她喊榛子“叔娘”,可开起玩笑来,却跟同辈人一样口无遮拦。

      她有一手做糕点的绝活儿,榛子想学,她却说只教姑娘,不教妇人。榛子说,我又没生孩子,跟姑娘有啥区别?她说,那更不能教,尤其是你这样老公不在家的。榛子脸颊绯红,作势要去拧她的嘴,她边躲闪边嬉笑:“看看你这气性,糕点不被你烤煳才怪……”榛子老公参与土特产合作社的经营。这是个村委会承头,各村民小组或个人自由加入的松散组织,产品除了在区县和壹江的超市专柜销售外,近年还在淘宝网注册了网店。因为米耶未通网,村主任委托了一个在漆县电大工作的老乡,利用业余时间帮忙经管。

      一位蓄油亮独辫、穿圆领绣花月白绸衫、戴刺绣耳环和手佩的姑娘,坐在椅上绣一朵赵粉牡丹——红白花瓣,花蕊活色生香,像要挣脱绣绷子绽放开来。另三位妇女不时凑在一起低声细语,绣架上大幅绣品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睡莲》,看效果进度已接近完成。

      稍远处是个戴老花镜缠薄头帕、高鼻梁光脑门儿、嘴角堆满皱纹的小老太。两眼从眼镜上方往榛子那边睃巡,耳朵也在紧张地捕捉,可话音总是听不真。她有几分气急,漫无目的地用针去挑黑色绣面上的蘑菇。

      她是绣娘中绣龄最长的,绣功扎实,手感敏锐,熟悉不同类型的针法,自称任师太。绣坊成立之初,一无所有,全靠大家吃亏吃苦惨淡经营,当时师太的报酬是最靠前的。改为绣社后,有了较好的绣室、设备、资金、客户,虽仍集体互助,但除了大宗订单和需要协作的大型作品,也有不少分派给个人的业务。加上市场不断变化,批量化定制产品利润很薄,高端买主更喜欢创作型作品——在这方面,任师太显然赶不上年轻人。壹江画院的文老师来米耶写生,在新月家搞了几次绘画基础培训后,绣娘们开始读画册,学写生素描线描,去县文化馆听讲座,看美展,做创意作品。几年下来,她们有了自己的眼光品位,作品不时被时装节和收藏家看中,一两个月的收入就抵得上师太全年。她跟新月发牢骚,婆婆劝解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待在家里能挣钱总是好事。话虽有理,可她依旧觉得憋气,总疑心被人挤对。最近分配到的定制活儿,是风景花卉而非人像系列,她又觉得被榛子另眼相看。

      靠山野的窗下,七八位绣娘身姿后仰,专心观摩一幅新完成的绣品——斜竖的绷子里是风景:前景是点缀着金银酒红色碎花的绿草地,赭色岩石,溪流蜿蜒;中景是向左右延展的黛紫色缓坡;远景是融入天际的平野。天穹以群青与丰富的灰白丝线混合织成,它们多层次晕染开,呈现出放射状的巨大光芒,使得虚空的景深神秘邃远。

      一头卷发的作者骄矜地微笑着,接受来自姐妹们目光的赞许。

      这个昵称二师姐的年轻姑娘绣功不凡,想象力丰富,创意点子多。米耶刺绣有市场和附加值,除了特色传统绣工、自然乡野和民族民俗元素,更要紧的是绣娘们接受绘画培训和现代艺术熏染后,生命灵智开启产生的想象力。新月看绣品常随兴点评,比如“亚梅的寿带鸟有仙气”,“细妹版娃娃鱼,它肚子里藏着星光哎”,或者,“青蛇形态不错,再妖一点儿就更好”,“白石老人蜻蜓画,体会下它轻盈透明的轻薄感觉”。

      观摩完作品,一位短发姑娘钦羡地说:“二师姐好优秀,她的绣品我要认真学习。”她来自黑水老山,除了学绣艺,还对市场营销感兴趣,大师姐榛子、二师姐小蛮都很宠她。

      这时新月、甄妮和一帮小孩循屋外走廊过来,端着木托盘拎着藤编盒子,那些煮花生、炒板栗、桃酥、土味糕点、风干牛肉、卤兔头、鸡翅、鹅掌,色香味让人馋涎欲滴。

      几位绣娘眼疾手快,上前接过婆婆和孩子们手中的食物,转眼间,教室中央的空桌上就摆满了大小盘碟。这些米耶美食,有的是新月婆婆亲手所做,有的是学生的姑奶、外婆、母亲、姨妈、舅母贡献的成品。

      摆放零食的空当,新月被簇拥上讲台。短发姑娘斟了杯苦荞茶给婆婆,自己带头鼓掌:“欢迎婆婆发表乞巧节讲演!”

      “我哪有什么好讲的,要讲,请你的师姐们讲才对。来嘛榛子,你是大师姐,理应说几句。”婆婆穿了件天青色的长袖衫,小巧的衣领将她的颈脖修饰得柔美有力,红润的脸焕发出年轻人似的光彩。

      榛子正吃桃酥,听到婆婆招呼,赶紧喝口茶咽下食物:“婆婆才是我们的老师,米耶的领头人。这是过节的惯例嘛,无论如何,婆婆都要讲一讲。”话音未落,几十号人又鼓起掌来。

      新月端端地站着,个头娇小,却自有一种韧力和威仪。她目光掠过每一个人,发出不像八旬老人的清澈嗓音:“今天聚会在一起的,是米耶绣社的师傅,也是家庭、寨子的领头人。正因为有了你们,有了你们劳累的付出和创造,米耶才一直像个寨子,才有一个个完整的家庭。为此,我首先要感谢你们。另外呢,还想借这个机会,表达一点小小的意愿:尽管新月已是老朽之身,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乐意做你们的帮手和同道,跟大家一起同甘共苦。在这里我先给大家鞠个躬,中午再斟酒敬你们。”话毕走下讲台,跟甄妮一起沏茶,让几个孩子将茶水送到绣娘们手中。

      二师姐眼里有点儿泛红:“应该是我们敬婆婆您嘛。如果说米耶一直还像个寨子,家庭还像个家庭,日子过得也还算和美,从根本上讲,不都是因为您的眼光和主见嘛。”

      “眼光和主见自然重要,不过我觉得,还离不开婆婆的威望、人品,就是米耶老老少少对婆婆的信赖、信服。缺了这个,人再多也是一盘散沙。”榛子接过话头,“是您苦口婆心把我们拢到一起。”

      新月摆了摆手:“婆婆年纪大了,精力有限,这些苦活儿累活儿慢工细活儿,一针一线都是靠大家,尤其是年轻人来完成的。没有这个,再美好的想法都只能是空中楼阁。”她的脸侧向榛子,“今早上门的好消息还没宣布呢,你赶紧向大家报个喜吧。”

      “好的,婆婆。”榛子转到老人身后,拍拍手让人们安静,笑逐颜开地说,“两个好消息。一个呢,是米耶绣社的绣品登堂入室,要去市博物馆民俗艺术展露脸啦。二是文老师、贺老师又要来米耶采风,打算跟他们的研究生助手一块儿,再给绣社的姐妹们讲课。”

      “这次特别特别不一样的是,文教授希望选派几位优秀的绣娘去壹江,观摩画院美院、美术馆博物馆,还有大剧院:看展览,听讲座,看话剧歌剧。”小蛮按榛子的示意给予补充。

      似乎是先静止了几秒,随后掌声突然爆响,伴随着人们热烈的议论。

      任师太心头一直不大爽,此际更有几分酸楚。她看向新月婆婆:“花开得再漂亮,也有凋谢的那天;宴席再热闹,也有散伙的时间。黑水的亲戚跟我打赌,说不出十年,米耶也会像他们村那样,变成个空壳壳。”

      她声音不高,却冷静清晰,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得人哆嗦一下。见大家不知所措,小蛮忍不住戗回去:“就算天下的寨子都空了,也轮不到米耶。”

      “你爹以前还说,公路就是通到了天上,也不会通到米耶呢,结果怎么样?”任师太冷冷一笑。

      小蛮听着,反而轻松下来:“你这是啥话,自相矛盾也不觉得?”

      正在这当儿,一明父子和村主任赶来了。

      午餐丰盛和睦。大家随婆婆举杯,祈请神明启迪加持灵慧巧智。同时也相互敬献,感谢彼此的帮扶和成就。

      大家同时向甄妮敬酒。村主任说:“我代表米耶寨欢迎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村里的女儿。”

      吃完午饭,绣娘们来到甄妮贴着剪纸窗花的卧室。

      叫榛子叔娘的女子看了看别致喜气的房间,又跟榛子开起了玩笑:“哎呀呀,一明给弄的这个,真的像新人的洞房!”

      榛子睁大俏丽的杏眼,淡淡地说:“是啊,没办法,这是人家的强项嘛。”

      甄妮没料到,自己来米耶会又一次做老师。

      辞去记者后,她跟学校有过交集:先是跟滋滋在西藏,前不久在培英小学。现在辅导这帮小孩,语文、英语、数学、美术全包。进行数学示范演算时,先要从教科书上重温那些忘到爪哇国去了的公式原理;字母音标里的卷舌音、舌边音,以前多少有点儿大而化之的,眼下也需要清晰准确地练习发音。

      有过跟失眠者沟通的经历,她的耐心就不用说了。老啵儿是有名的错别字大王,不是把“按照”写成“安照”,就是把“辨别”写成“辩别”。你上午好不容易纠正过来,他下午又犯了;这周改好,下周又犯一次。反反复复,总算有了改观。

      韩星姐弟则克服了夏天盖棉被的强迫症——这习惯是姐姐强加的。外祖祖年纪大了,她总是有怕两个弟弟生病感冒的焦虑。连带一起的还有洁癖,表现为频密地洗脸洗手。新月婆婆说,人可以贫穷,但决不可以肮脏邋遢,他们想以自己的干净整洁获得婆婆的肯定。

      儿童的感受思维能力,远超成年人想象。一次有人逗韩家小弟:“韩水啊,你妈不要你了,外祖祖两眼一闭,也不要你了。咋办,想起来难过不?”

      “我妈没有不要我,外祖祖更不会。我离不开她们,她们也离不开我。”他正色说。

      “可是外祖祖老了啊。人老了,迟早都会离开的。要是她走了,你难不难过?”

      “不,只要外祖祖不难过,我就快乐。”

      后来他告诉甄妮一个秘密,那就是把难过转移到溪水中,让它流走。他完全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但她从未离开过自己,尽管她长着石头母亲的脸、外祖祖的嘴、新月婆婆的眼睛,戴着榛子阿姨的耳环。

      小雨对提高记忆力上瘾。只要你见她飞快地合上眼,双唇微张,就可以确认她是在默记默诵。她能叫出几百种树木花草鸟兽虫鱼的名字。随便一封邮件、一个包裹上的地址、邮编、人名,她也能过目不忘。有年清明跟婆婆去扫墓,她突然说,我要给谭闻道先生磕个头。婆婆大为惊讶,你……是怎么知道谭先生的?小雨跪拜了一会儿,仰起脸说,学《中庸》时你提到的嘛。他是王先生的老师。要没有他,就没有王先生,没有王先生,就没有婆婆教的《中庸》。

      王先生教过新月和她的父辈。不同于一般的家庭教师,此人不只熟悉传统经典,对西学也很感兴趣。新月和姐姐新雪聪慧好学,深获先生器重。当年姐妹俩考入有名的壹江二师,王先生几天闷闷不乐。父亲说,先生是舍不得呢。临行前,她和姐姐给老师鞠躬道别,王先生掏出手巾拭泪,连带着鼻涕。上车时父亲告诉她俩,涕泪并流,那是真伤心了。不过没谁能预料到,那是她跟先生、父母和家族所有成员的永诀。

      在壹江求学的日子,新月不止一次梦见王先生。先生上课时行止有度,不苟言笑。姐姐的腔调神态,也跟他如出一辙。新月难免调皮,有时故意模仿老师“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的口气,姐姐不高兴了:“先生可以这样戏谑吗?他是君子,真正的君子。别不知长幼高下。”姐姐的正经让她忍不住笑,不过还是绷起脸:“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先生给新月的比她姐姐更多。小时的新月黏住他不放,有时坐在腿上,有时爬在他背上,读《千字文》或一首简短的英诗。奶奶见他那么喜爱幺孙女,忍不住大声说:“遇到这样的先生,是你新月的福气呢。”新月则回头答:“遇到新月这样的学生,也是先生的福气呢。”听得王先生和奶奶相视一笑。

      小雨记忆力超强,略等于婆婆的小字典。一次甄妮问新月名字的由来,小雨回答说,新月和她姐姐赵新雪都是王老师取的名儿。甄妮不解:“婆婆不是姓王嘛,怎么她姐姐又姓赵?”小雨说,赵家院子的子女当然都姓赵啊。甄妮愣了一下:“是赵家槽那个赵家院子吗?”小雨点点头。察觉到甄妮还想寻问,小雨找了个借口就跑开了。

      小雨毕竟是小孩。过了些时间,她又告诉甄妮,婆婆还会跳交际舞。甄妮憋不住求证,婆婆却笑而不语,末了说王先生英语程度其实有限,她的基础更多来自二师的英语老师:“端木老师体态健美,能歌善舞,英文歌唱得尤其动听。”

      随着对新月了解的加深,每当听小雨以稚嫩的嗓音跟婆婆读R.L.史蒂文森的AtTheSeaside、童谣TheCuckoo或《木兰辞》时,甄妮总会有种不能自已的沧桑感,那兴许是世事人情时空奇妙契合而生的共振。

      一个阴天,甄妮正在读书,刚练完字的小雨凑近来:“这个婆婆跟她有点儿像哦。”甄妮先有点儿迷瞪,随即明白了,小姑娘说的是特蕾莎。于是故作不解:“谁像谁啊?”

      小雨轻哼了一声。

      在甄妮看来,新月婆婆的衣商食商、行商坐商都是高分。其中的“衣商”,是榛子无意间造出的。那天婆婆俯身在缝纫机上,榛子走进来,盯住她藕绿色便衫的小圆领叫了声:“衣商!”稍一停顿又说,“婆婆你的衣商真高。”

      新月的衣服大都是棉布或麻纱的,她个子小,成衣不易买。人们送她的礼物中常会有布料。婆婆制衣的技艺可以跟榛子的绣艺媲美,那些纯色或碎花的布料经她剪裁缝纫,很快就变成精致的美衣。她喜欢做新衣补旧衣——给自己也给乡邻补。韩星外祖祖有件别致好看的百衲衣,就出自婆婆之手。那台二十世纪的蝴蝶牌就在偏房窗户下,有时一大早就听见缝纫机的嚓嚓声。待你走近,晨光正投射在老人脸上,白发丝丝亮眼。

      午后,甄妮、小雨跟新月去里溪河畔。婆婆在黄绿间杂、籽粒已饱满的田边站下,捋一把沉甸甸的谷穗,带着笑意回看:“十里西畴熟稻香——”

      “槿花篱落竹丝长,垂垂山果挂青黄。”小雨接得飞快。

      “噢,我都忘了,这句子来自哪儿?”婆婆问。

      “《浣溪沙·江村道中》,范成大。”小雨轻松应考。

      “小雨厉害。阿姨底子薄,最多只能说出个‘稻花香里说丰年’了。”

      “我跟婆婆,像不像樵渔问答?”小雨问。

      “像高山流水吧。”甄妮答。

      “嘻嘻,说得也是。”小雨眯起眼,得意扬扬。

      “小雨哎,你有点儿疯呢。”甄妮逗她。

      “不是疯,是风雅。”

      站在一旁的婆婆,笑了起来。

      四

      日历翻得飞快,一年倏忽过去,转眼又到了夏天。

      这年,泥陶坊、养殖组跟绣社一样,也打算集体过乞巧节,请婆婆吃饭。泥陶坊新开了两孔烧制玩偶的窑,销售经理从西亚带回几箱阿塞拜疆的卡巴拉红酒,养殖组则提前杀了两头黑山羊和十几只放养的土鸡,都邀请新月去分享。那干脆合到一块儿吧,婆婆说,把酒和现成的吃食统统带过来。

      那天,婆婆院坝里摆了二十多桌。大家尽情吃喝,男女老少都很开心。

      飞雪、迎春的奶奶醉得脚下不稳,俩孙女好不容易把她扶回家。家里上年收入五万元,明年有望还清贷款,以后赚的钱都归自家了。

      往下的情形让这一家子乐极生悲。老人把霉运都归咎于酒。自责中,她封存了家里的一个大酒坛。

      石头外婆更是声声哀叹,她抱怨老伴:“巧雅当初不做好人啥事也无,这下好了,全寨人都得罪光了。”巧雅是她女儿,在壹江某公司任高层,四年前老总有意参选市人大代表,她说动其打造公益形象,借给米耶寨一笔无息扶贫资金。接受借款的有六十来户人家,少的三五万,多的八九万,五年后也就是明年一次性还清。不料今年公司涉知识产权官司败诉,被判巨额赔偿及罚金,老板恳请村民提前还款(尽管杯水车薪,但此时蚊子腿也是肉)。折腾了十几天,全村人筹措了大半款项,最终还有八十余万的缺口。

      飞雪、迎春家本想扩大黑猪养殖规模。她们奶奶买好料,借了邻居的空猪圈,连木工也说妥了。她告诉孙女:“过两年,我们也上漆县买个小房子,让你们跟爸妈在城里念书。”

      买的头一抱猪崽儿已进了猪圈,借圈的猪崽儿也交了定金,迎春爸却在壹江的建筑工地受了伤。奶奶在电话里听说儿子的一条腿弄不好会残废,二话没讲就汇了三万块给媳妇。不料钱刚离手,立马就来了还款的事。

      榛子个人借了九万,加上她承头的绣坊集体入股一明的明月社(“明月”流转三百多亩稻田,承包了四千亩林地,种植茶油树、青钱柳和五倍子,还有几口池塘的无公害冷水鱼,投入资金量很大——婆婆的部分积蓄和借款也入了股),手头现金就很紧张了。

      明月社经营刚起步,提前还款等于被卡住了脖子。一明父亲性急,打算出手自家粮油作坊的几台设备。老啵儿奶奶的远亲看上了潘家的自动香油机和打米碾米机。它们是潘光正丢腿的第二年,漆县一位老板捐助的。当时他同新月婆婆承头修路,路还是毛坯,两条腿却受伤报废了,老婆也负气离婚。寨子里的人来榨油打米,除了给加工费,会顺带帮做点儿家务农活儿。

      飞雪、迎春奶奶退回了猪崽儿预付款。三三父亲卖掉了一百多只蛋鹅。榛子去县城,借了同学的三万私房钱……可有的家庭不是有人生病住院就是供小孩上学,实在想不出办法。

      大伙儿为担保人新月婆婆心焦。也有人出馊主意——钱都凑得差不多了,缺这点儿大老板估计也不在乎。更有人说,反正这钱是巧雅拉来的,让她自己想办法去。

      婆婆沉下脸说:“当初黎总给米耶无息借款,是真心相帮,如今人家有大难,怎么可以翻脸不认呢?老话说得好,转眼无情,贫寒夭促,时谈念旧,富贵期颐。说到巧雅,她出面请我担保促成这事,不也是报效乡土的好心?我们身为长辈,怎么好意思为难孩子?”

      新月婆婆淡定依旧,好似那个缺口对她闭上了嘴。她不让甄妮向壹江的朋友求助:“少安毋躁,等我去一趟茂盖再说。”

      第二天新月婆婆带回了转机:“困难解决了。老四(甄妮刚来时婆婆去‘送归’那家的儿子)答应现款买下我的床。八十万,一分不少。”

      一明失声叫道:“就是卖掉我的车,也不能卖那拔步床!”

      “得了吧,还不如卖你人呢。”榛子说,“那破车都多少万公里了,还值个啥钱?”

      “不管咋说,都不能卖婆婆的床。那可是米耶的宝贝……”一明嗓音都有些变了。

      婆婆宽慰他:“床再好,也不过是一堆木头。米耶寨好了,大家才好。”

      山雨欲来,雷公的炮仗炸响在小树林,余音飞溅似蛇芯凌乱。

      有时闪电停伫在窗外,黑暗里的架子床也随之显形——先是整木的踏板跳脱出来,接着是五进的床柱、廊庑、门罩、挂落、垂带。床体上檐的挂落共有五层,当第一层浮雕显影时,雕花的门带、遮枕、廊庑边的小厨和彩绘屏风也依稀可见。

      这个五进的架子床就是拔步床。二十几年前,几个倒腾文物的江浙人得见后,当场出价十万。一明父亲潘光正说,你们就别做梦了,这是清代的千工描金拔步床。虽说金粉彩绘磨蚀了,可单凭做工,像我这样的工匠带几个下手,至少也要做三年。江浙人见他气概不凡,解嘲说,我们就是出得起钱,也带不走货。当时公路未通,光正还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木匠。米高公路动工前,他们又来过一次,因为知道修路缺钱。但大伙儿都反对婆婆卖床,后来变通,出售了堂屋镶嵌的几块古木(叫啥阴沉木),也算筹得了一笔资金。

      老少三人并排躺着,庞大的拔步床如房中房,庇佑着她们。小雨一左一右握住甄妮和婆婆的手,满足而幸福。若不是为了告别,她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呢。她转动小脸,鼻子蹭蹭婆婆的肩,下巴触一下甄阿姨的发梢——

      “这咋回事?我睡不着啊。”小雨合上眼,不去看时明时暗的闪电。

      雷公电母退隐,暴雨从天庭倾盆而下,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炸裂般的密集雨声。

      电断了,蜡烛燃尽,但婆婆和甄妮的轮廓依旧真切。小雨或会暗中启动内视,看见梦境和悬停的微尘。她看见的是婆婆的额和甄妮的耳垂。

      甄妮也没睡着。

      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但专注时潜能超常调动,一心多用一眼多见是可能的——其见闻触感或许来自不同时空的交错。此刻甄妮脑海中复现的情景,既有新月婆婆的讲述,也有自己的补充与联想。讲述毕竟只是声音的断片……在追溯少女新月坐马车,跟姐姐上漆县搭乘民生公司客轮去壹江求学时,她也想到了年轻和不再年轻的新月在二师校园,在教室和图书馆,在堂伯宽敞的官邸,在狂乱的游行街头,在危机四伏的逃难途中,在贫瘠的乡野山村,在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地,在批斗大会现场……伏案苦读、奔波往返、躬身劳作、自我批判的矮小身影……难以想象的是年纪尚幼、辗转栖身米耶祖姨婆家的新月,是如何面对亲人的骤然辞世和家族的惨烈巨变,又是怎样在漫长光阴里独自咀嚼伤痛,并在岁月的淘洗磨砺中,最终酿造成深隐内心的悲苦和蜜糖的。

      血缘相关的人类或许真有“心灵感应”?父亲的猝死神奇地呈现于新月的噩梦——那时她跟姐姐在二师共居一室,惊醒时天刚蒙蒙亮,迷糊里听完她的讲述,尚未完全清醒的姐姐在起床钟声里嘟囔了一声:打胡乱说。下午体育课间,教务处有人叫姐妹俩去听电话,是堂伯打来的——父亲真的走了。因为事发突然,场面太过血腥,长辈也不忍多说细节。

      三天前的正午,主持家族事务多年,因乐善好施惠及乡梓,在当地颇有声望的赵嘉礼被一粒弯弯曲曲的子弹带去了未知世界,随行的还有几位成年与未成年的叔伯兄弟姊妹。在时代的大动荡到来之际,堂伯将家人和姐姐新雪仓促带往了海外,新月却隐姓埋名成了家族孑遗,跟残剩的族人老死不相往来。生年见过太多的苦难与死亡,使得新月格外看重亲情友情,敬畏天道悲悯生命。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她义务帮乡邻接生——老啵儿奶奶夭折过三个孩子,生老啵儿父亲时又胎位异常,从昼折腾到夜,小孩好不容易顺利出生,母子平安。那一刻的新月,抱紧婴儿喜极而泣,以至于忘了为他清洗。

      在一本旧相册里,甄妮意外发现了婆婆的少女时代——其中有一幅新月蓄短发,穿阴丹士林布旗袍,拿着书有“家”字的硬字纸,在教室教一群男女识字的老照片。让她惊讶的是,那会儿的新月也就十五六岁,可身高差不多已定型,而年长三岁的姐姐却是高挑的美人。难道悲苦与思念真的有重量,不仅改变人的形貌气质,还能压制骨骼肌腱,影响身体的生长发育?浏览旧照的时候,甄妮蓦然想起了特蕾莎嬷嬷,那位身形枯瘦矮小,满脸皱褶,神情忧戚却心怀大爱的老人,同样被哀伤和慈悲净化的美丽女性……难道承受的悲伤越早越深,容纳的爱越多越广,灵魂生活抵达的领域越深邃幽远,体能的负荷也就越加沉重,以至于让一个人的肉身不堪负载?又或是过度专注于内心而忽略了身体的成长?

      有次读《晏阳初传》,新月婆婆送来一盘野莓,书封上的晏阳初像让她欲言又止。甄妮敏感地问:“晏阳初,民国乡建的实践者,您知道这人吧?”

      “上二师时,我在他的乡建学院做过义工,教扫盲班。”

      “哎哟,您真当过老师呀!”

      “老师算不上,那时我还小,就是教教识字。乡建学院有正式的老师,用现在的称呼,有不少是高学历的‘海归’。”

      她并不了解新月跟裴医生的交往,后来才知道他们认识很早,裴医生也不止一次来过米耶。回想起他提到新月时流露的敬意,甄妮不由得搂住小雨,用鼻子轻蹭孩子的脸。

      小雨正沉迷于想象,一些字句拥挤在喉咙深处,按捺不住往外蹦跳。甄妮突然的爱抚让她兴奋:“阿姨,我一点儿都睡不着。”

      “嗯,你不睡都在想啥呢?”甄妮问。

      “在想这床啊。从我出生到现在,它抱了我好多年。我还在想,我是被爸妈抛弃才跟婆婆在一起的,我也不想很恨他们,不然就对不住今天。”

      甄妮摸她的头:“我只知你是米耶的小诗人,却不知还是个小哲学家。”

      屋外突然安静下来。暴风雨不再,偶或还有闪电亮起,低沉的雷声在很远的远方碾过。

      “你在想啥呢,甄妮阿姨?”小雨轻声问。

      “我在想,我来米耶前做过的所有,都是为了遇见新月婆婆。”甄妮心里这么想,说出的却是:“我在想,床檐上雕刻的故事。”

      “拈花微笑?”

      “不是。我说的是那幅沉雕。”

      “噢。是割肉救鸽吧?婆婆说,尸毗王为了救鸽子,把自身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那只紧追不放的鹰。”

      在西藏,甄妮见过舍身喂鹰的壁画——鸽被鹰追赶,飞到尸毗王腋下祈求保护,鹰请王把鸽还给自己。王答:“我立过誓愿,要保护一切生灵。不能把它给你。”鹰说:“你护助生灵,我就难以活命了。我不该得救吗?”王问:“给你食物,你要不要吃?”鹰答:“我只吃新鲜的肉。”王随即割下自己的腿肉给鹰,鹰却要求用天平称量,须与鸽子等重。不料王割尽全身的肉也达不到鸽子的重量,最后忍痛坐上天平一端,结果力不从心晕厥过去。苏醒后的王再度爬上天平,其心坚定无悔——这一刻大地震动,枯树生华,天降香雨,天女歌赞,王的身体刹那间完好如初。

      记得那天走出寺庙,她和滋滋久久无语。甄妮突然道,我疑心你也是上天派来考验我的。滋滋笑问,考验啥呢?考验你的信还是你的爱?

      甄妮走神的当儿,婆婆小睡后清醒过来——她并没有真的睡沉,而是介于醒与眠之间,清明而愉悦。

      小雨断断续续,电一直没有恢复。耀眼的闪电,一忽儿照亮围屏上雕镂的朱雀翅膀,一忽儿又无影无踪了。想起听过的有关床的传言,甄妮问:“听说带这陪嫁床的新娘子来自很远的地方,是这样的吗?”

      这问其实来自小雨。新月祖姨婆家族的上几代也没见过携带如此陪嫁的新娘子,只听说新媳妇娘家那一带以摩崖石刻著名,内容则以佛经佛像为主。那位新娘子明事理善持家,还喜欢写字,画工笔画。

      “我祖姨婆家几代男子都长得特别俊朗。奇怪的是,他们的媳妇大多是外地甚至外省人。上次你也看到了,那张唯一保存下来的全家福……”婆婆像在喃喃自语。

      新月的祖姨婆当然也不会料到,这张老床,自家故宅残余的最后守护者、继承者,竟然落到了虽非远亲,却也不属直系家族成员的侄孙女身上。

      “人的一生,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床上度过。不过很少人意识到这件事。有些年头儿,我常常半夜醒来自说自话,那么多的话语和念想积累起来,真不知要储满多少个粮仓。”新月婆婆喃喃低语。

      第二天,小雨问婆婆:“你猜我后来许啥愿了?”

      “许你梦想的,或者你失去的。”婆婆正顶着日头浇花。

      “我呀,祈求老天留下这张大床,永远跟婆婆在一起,跟小雨在一起。祈求米耶能渡过难关,别让婆婆心焦。祈求甄妮阿姨留在米耶,直到永远。”

      婆婆听得笑起来:“傻姑娘,愿只能许最重要的一件,不能啥都要完。”

      小雨非常得意。她许的愿应验了。

      新月婆婆的床打算拆下,包装的麻袋、旧棉被和绳子都备好了,揣着银行卡来的茂盖老四却死活不愿搬走。他媳妇说,这钱是借给米耶的。老四年幼时,父亲远在西藏当兵,兄妹仨常年得到婆婆的照拂,大到上学小到压岁钱和新衣新鞋。爷爷奶奶临终时,婆婆登门陪护,甚至亲手做寿衣……

      “我怎么能要婆婆您的东西呢?”老四说,“况且这资金也不是捐的,是借给‘明月合作社’的好不好?”

      婆婆并未刻意坚持。拔步床虽物归原位,但她当即给它确定了去处。“你去把纸笔印泥拿来,我要写个字据。”她吩咐小雨,又对老四媳妇说,“这床的继承权属于你家,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取。”

      老四夫妇是性情中人,他俩当即也写了字据,承诺自己公司县城在建的两个楼盘开盘时,为米耶捐助一笔钱,用于七十岁以上老人的医疗和村民应急(如特困生上学和其他突发困难)。半年后,米耶村收到了十五万元捐款。老四电话里和村委会、新月婆婆商定,这点儿钱不多,以后逐步增加,做成个专项基金。

      这笔捐款促成了“新月堂”的设立。

      新月堂最先打算取名米耶诊所——自从乡医刘贤江因年高被儿子接去了县城,人们看病就很不方便了。

      老啵儿奶奶有她的担心,所以特地提醒:“甄妮是位好老师,教书是重点噢,一心几用,会误人子弟的。”

      “小学堂也要学大人生,”新月婆婆说,“生老病死是很深的学问,小学生可以了解一点嘛。”她让老啵儿奶奶放心,漆县实验学校有位老教师,退休后想来米耶住一段,愿意跟甄妮一起教娃娃。

      榛子却说,随便开诊所不合法。一明说,咱们不叫诊所,叫新月堂总可以吧?不过就是备点儿常用药品,有时给人包扎下伤口,处理个头疼脑热拉肚子之类的。新月婆婆说,守法是必须的,诊所的事等条件具备时再说吧。

      新月堂设在堂屋左首的大房间。开张那日天气晴好,妇女儿童们采摘了大抱的海棠、百合、菊花、月季、一串红,插满了阶檐的坛子瓶子罐子。韩星外祖祖、老啵儿奶奶也来了,还有特地从漆县“回家”的刘老先生,他送来一箱子药品和一副听诊器。

      老啵儿奶奶怀抱着芙蓉花,尖尖的鼻子似乎正被彩色吸附。欢笑声中,她用下巴指了指甄妮,又看向新月:“这姑娘是要在米耶开花,还是结果?”

      婆婆回:“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

      一明说:“先开花,后结果。”

      榛子很响地嗑着婆婆新炒的葵花籽。

      傍晚时分,小雨捡起散落的花瓣,揉碎在墨汁里。蘸着彩色汁液的笔,在一块木牌上,她写下了“新月堂”三个大大的颜体。

      看着鲜艳敦实的大字,她绽开了笑容。老师加医生,她相信甄妮阿姨一定会留在米耶。

      小小的新月堂吸引了外来的捐助。一咏跟做药商的学长带来几箱常用药和简单的医疗设备,两张输液椅。陈方贵捐助了一笔资金。核桃和舒凤梅也送了礼:自制雪花膏和一大坛百花酒。前者治冻疮和皲裂,后者治悲伤和抑郁。

      除了寨子里的人,外村也有患者来这里——主要不是看病,更多的是来倒倒苦水,叙说内心的伤心委屈。跟婆婆、甄妮说平时无处说的体己话、私房话。有的人满脸怨气悲苦而来,走的时候好转了不少。

      也有人只是来走动一下,看看新月,顺便分享两盒糕点、一瓶好酒、一个好消息……此时好客的婆婆会亲自下厨,整出一桌佳肴,主宾在火铺的矮凳上坐定,开怀对饮——气氛毫无拘限,老远都能听到敞亮的笑声。

      客人或患者告辞时,新月会回赠礼物(转送别人的赠予,是她的习惯和快乐)——这些东西往往又会由另外的人,换一种样貌或方式回向给她。

      五

      入夏,一个纤瘦的姑娘背着背袋,拉着红色旅行箱来到新月婆婆家。

      一见她婆婆就心疼道:“你又背又拉带这么多东西干啥?早早啊,你自己就不知道小心点儿?”

      “反正都要流掉的。”被称作早早的姑娘拍了拍衣服下隆起的肚腹,气冲冲地说。

      “不好好保胎,瞎说些什么?”

      “惩罚他呗。我要让他不得安宁!”

      她说的是胎儿的父亲,那个她爱恨交加的胆小鬼。

      早早祖婆黎花是新月的老姐妹。黎老太已故的儿女孙子都是新月婆婆接的生。新月送走了她的老伴、大儿子、小儿子、女儿——除了早早母女外,全家所有的人。黎老太每次见到新月,总不忘来一句:“把我也送到阎王爷那儿去吧,我这个老不死、老克星。我死了,早早她才得安生!”她年纪轻轻守寡,与后来的丈夫相恋时,因同姓且比男方大几岁,遭到双方家人和族人的一致反对。后来两人搬出莲花村,在老鹰岩离群索居。她生养过五个儿女,又先后送走了他们,于是把不幸全归罪自己,认为自己命带克星。

      她担心幸存的早早,总是劝她学母亲离开,早早却割舍不下。因而曾孙女稍有闪失,老人都会惊惶自责。新月婆婆牵挂婆孙俩,过一段就要托人从她那儿讨点儿老鹰茶、肾豆之类,顺便带去零花钱日用品,借此互报平安。

      老姐姐过意不去,会恳请带信人:“让早早跟你去看看新月吧,她一个人太孤单。”

      带信人说没有的事啊,寨子里全是婆婆的亲人。老太太其实心知肚明,她不过是想重申,早早是自己的骨肉,也是新月的至亲。

      早早从小就学会照顾自己和祖婆,新月婆婆对她也格外疼爱,常接她来家过生日,带她去县城玩儿。早早知恩图报,每年都会用芝麻、核桃、花生、猪油给婆婆做一大罐油醪糟。

      甄妮把一粒维E放到她手心,她略为端详,便面无表情地抛进嘴里。几秒钟后,药丸忽然子弹般飞速弹射出去。

      她喜怒无常。莫名兴奋时,会把正忙碌的新月婆婆搂得喘不过气;一转眼情绪低落,又将自己学做的婴儿衣裤铰烂。

      一开始,小雨也像婆婆那般心疼和迁就早早,可见她越来越无礼横蛮,也使出了性子。有天夜里,她把早早的枕头被子扔上火铺,关了睡房门,不让她进婆婆的屋。婆婆叹气说:“小雨也这么狠心了。你想想,你有寨子里的人们宠你,还有我和甄妮阿姨。早早呢,除了老祖婆,啥都没有。”

      老啵儿奶奶把早早叫回自家里说,找个好婆家。随即把一碗油醪糟汤圆递到她手上。

      早早在新月婆婆跟前横蛮,在别人家却乖巧。她用勺子搅着不冒热气的汤圆,问能找个啥样的婆家。

      “潘一明。小伙子能干正直,心疼人,会开车,合作社搞得也很红火。”

      早早手一颤,油汤溅上手背,碗差点儿打翻——一明和老奶奶侄媳榛子的风言风语,她可听说过不少。

      “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我的命。”她使劲儿摇头。

      老人一意孤行,劳神费力说服了一明的父亲。

      老潘怜惜早早,也理解她,并不嫌弃肚里的孩子。

      一明坚决不同意。他吐掉叼着的烟头,对老啵儿奶奶说:“都啥年代啦,还说媒包办?”

      父亲为修米耶公路截肢那年,一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族内有个老姑娘感念光正对大家的付出,愿意上门做后妈,没想到遭婉拒。一明为父亲的“无情寡义”生气,说别以为自己修路功劳大,就可以随便拒绝人。光正脸色一变:“别没羞没臊了,米耶的功臣是新月婆婆,懂吗?再说你母亲负气出走,她想通了会回来的。而且,哪有本家通婚的道理?”父亲的固执其实源于自律,不忍让一个未婚姑娘陷进潘家的困境。他脾性虽迂执,却希望儿子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父亲的叹息伴着若干不眠夜。他并不会当面表示什么,只是黯然神伤,其痛苦不亚于又一次截肢手术。

      一明无奈妥协:“行行行,我为你娶回媳妇,再养个孙子。”

      新月婆婆后来腾出一间屋,准备好床上用品。早早也收起娇怪,主动下厨帮忙——小姑娘相当能干,祖婆的厨艺大都继承了:烙麦饼、蒸荞粑、调蕨根糊糊、切手工面样样会做。小雨早上一睁开眼,就把脸凑近那圆鼓鼓的肚腹,为小生命唱诵诗词。

      亲事好像已敲定。几天后,早早打电话回来说,自己还是放不下“那个人”。

      早早的出走,让一明松了口气。只是父亲的又一次失落难免让他自责。

      这天傍晚,他拎了个小背篼来到婆婆家。还没放稳,小雨便朝那发出乳香的目标冲过去,被弄醒的婴儿莫名惊惶,哇哇大哭起来。

      “我昨天去镇邮政所汇果苗款,看见这个背篼放在门口。天气有点儿热了,婴儿脸通红却一点儿不闹。我觉得不大对劲儿,进去跟柜台的小傅说,送子娘娘快递来一个大礼包。她出来一看也蒙了:谁这么缺德,又丢个孩子来,这是邮政局不是福利院啊!果然直到下班,都没有人来管。

      “小傅跟我开玩笑,说要不这个礼物,你先代领,等主人要的时候,你再还回去。我说还是你合适,吃喝都现成——她恰好在哺乳期。小傅叹口气说,如果我是高收入,多喂一个也没啥。她只是个合同工,母亲身体不好,再养个孩子哪儿承受得起。我愣了一会儿,汇完款狠狠心回来了。今天上午,我再去办事,小傅一边处理业务,一边奶这孩子。她见我就说,这个宝贝,派出所也不愿接手,可能真是老天给我的专递。我鼻子一酸,说,还是我来代领吧。她笑了,奶饱孩子,上楼拿了个包裹给我,里面是两袋奶粉和旧的尿布衣服。我把背篼放进驾驶室,赶紧开车往回赶。心想,我给老爹送了个大礼包,他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他根本不要,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东西从哪儿来就还哪儿去,还说我已经养了个残废,绝无可能再养一外人。”

      “我来养。”小雨兴高采烈,搂着那个也被父母抛弃的婴孩亲了又亲。

      “先留这儿吧,尿布和衣服也拿过来。”新月婆婆蹲下身,亲和的眼神立刻吸引住了孩子。

      甄妮抱出那坨肉肉。小人儿已会转动头颈,紫黑的眼山葡萄似的。她转脸盯着一明,像是为再次被抛弃大惑不解。

      夜幕降临,一明又打着手电来,把孩子接了回去。晚饭时间,他和老爹都没食欲,短暂相处,难以割舍的感情就产生了。而老父亲不过是气话,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把这个负担转给新月婆婆。

      一明叫婴孩珍珍,给她吃合作社出产的岩蜂糖和山羊奶;把包装好的奶和蜜送到婆婆家,撺掇甄妮用蜂蜜敷做面膜。得闲时逗女儿:“看啊珍珍,女孩就该像花儿一般漂亮,像蜂蜜一样甜。”

      婆婆瞥了他一眼:“你这张嘴才像蜂蜜一样甜呢。”

      一明带女儿来串门时,碰上吃饭,一点儿也不推辞。吃完还带上婆婆捎给老爹的那份。

      有了珍珍,一明更勤快了。他贷款买了辆新车,运送自己的土特产品到漆县和周边,顺便也带回工业品和市场信息。经人引荐,壹江一家仓储式合资超市派员来米耶考察并达成合作意向,一是投资加工野生茶籽油,二是委托合作社修整活水塘,喂养鲟鱼和甲鱼。

      有客人来他必带到婆婆家,当来客惊叹老人的美丽健朗时,他就会骄傲地介绍:“这是米耶的地母和灵魂,亲爱的新月婆婆。”

      他历练得更大度了,对榛子的讥讽装糊涂,不恼怒不计较。榛子特别受不了他叫女儿的肉麻劲儿:“啥珍珍,直接叫心肝儿得了。”

      见一明不吭声,榛子又问:“你真真……真真想吃天鹅肉?”

      “别胡思乱想行吗?不真真,难道假假?”

      甄妮带来的书加上新月婆婆的收藏,凑成了一个小小的乡村书屋。一明也喜欢在书架上东翻翻西看看,只是脑子灵光的他不大有耐心读书,只对《农村新技术》之类的期刊感兴趣。有时会和甄妮商讨在“致富新点子”“市场营销”“养殖技术”等栏目里读到的内容。后来合作社同村委会合作,绘制了米耶未来二十年规划图,把寨子画成个桃花源,据说设想得到了镇政府的肯定。他向婆婆夸海口:“等到你期颐之年,米耶会变得人们都认不出。那时你不用去天堂了,因为这儿就是天堂。”

      潘光正很快就感受到了珍珍带来的改变。孩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边笑边伸手抓他的脸。哭的时候,只要唤她的乳名,她便会歪头寻觅声音的来处,然后破涕为笑。有次一明不在,他急于给珍珍取奶瓶,竟自己挪下床,奇迹般用双手支撑着跃进了轮椅。

      家里多了一股生气,日常也热闹多了:榛子和绣娘们三天两头过来帮忙洗洗涮涮,小雨和甄妮也时或出现,帮小姑娘洗澡、剪指甲成了一种乐趣。

      六

      冬至那天,早早祖婆托人带来一罐油醪糟、几块腊猪肉、一束方竹笋和一小包肾豆给新月,并说她很想念老妹,等身体稍微好一点儿,再来米耶看她。

      新月婆婆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老姐姐从不这样说话的,估计是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她告诉一明,要上莲花山去住几天。甄妮见婆婆面露焦虑,表示要一起去,新月点头答应了。

      一明要去莲花山,老潘的眉毛皱成了麻花:“雪暂时没下了,可高山气温低雾罩大,下了凌的公路硬邦邦滑溜溜,车走起来实在是犯险。万一有啥闪失,我和珍珍是小事,你合作社那么大摊子,牵扯到几百万资金和几十户人家,后果谁担得起?”

      儿子却说:“婆婆要做的,都不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更不是个人的私事。我一明无论如何,也得去帮她一把。”

      出门前,他把孩子送给榛子托她照管。榛子瞅着一大摞尿布、衣服和吃食,别别扭扭不大乐意:“要去待几天啊,莲花也没多远吧?”

      一明答,来回好几天哩。婆婆毕竟年纪大了,甄妮又人生地不熟,我不送她们上山咋办?

      榛子嘴上不愿意,但接过孩子,马上就亲热起来。

      汽车轰鸣着爬上望虎岭,循盘山路驶往莲花山。路况还行,只是路面较窄,雨雪之后容易打滑。几个人沉默不语,一明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驾驶。老鹰岩距莲花村尚有五六里山路,一明将车开到相距最近的杉树湾停下。

      “再过两三年,经过高镇的高速公路就要修通了。如果米耶的路能够连过去,我们只要大半天,就可以到壹江。”一明无话找话。

      仨人背着箱包拐进小路。一明打头,时或停住脚凿上几下。路在他们身后留下了点点凹印。

      午后日光清淡,气温冷冽,三人寂静地跋涉在山路上。一明背着半人高的牛仔袋在前,甄妮背双肩包断后,新月婆婆拎竹篮居中。一明想搀扶婆婆,几度被婉拒——老人专注地踩实一个个凹印,身姿雍容,步态轻盈又准确。

      从野猪岭半腰间斜插过去,眼前就是老鹰岩后面的沟谷。太阳没了,有薄薄的雾气升腾起来,青灰黛绿的沟壑林木间,一条细长的石板路,从谷口伸延到老鹰岩石壁下的房屋。

      早早家的大狗黑李叫起来。

      几个人刚出现,狗狗就摇着尾巴热切地迎上来。它直立着后腿,一双前爪搭在新月婆婆身上,湿润的鼻子蹭着她的衣裳,发出呜噜噜的喉音。婆婆是它的老熟人了。爱屋及乌,它对甄妮也如法炮制表示了亲热。对一明,它先以为是前些年来住过的画家,发现误认后,便不满地叫一声,转身跑开了。

      门扇半掩着,却不见主人。新月婆婆推开堂屋右边的火铺间,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适应片刻,才得见没有火的火塘、鼎罐和悬挂的腊肉、豆干、香肠。正在疑惑,碗柜左手的门咿呀一声,一位裹黑头帕的高个儿老太太挺着身板探出头来。她披了件洗得发白的军棉大衣,趿拉着棉鞋,皱纹细密的脸轮廓分明。只听她一边摇头,一边小声念叨——

      “何小红,对不住。何小红,对不住……”

      随后低低地弯腰,向甄妮鞠了一躬。

      新月上前扶她,她却抱住新月说:“早早啊,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妈何小红……”

      直到客人在火塘里燃起柴火,屋里有点儿暖和了,老人才觉得甄妮和婆婆似乎不是她的孙媳和曾孙女。可接下来又当他们是来找麻烦的亲戚,再度开口说:“对不住,对不住。”自忖叫不准来人的称谓,她便下厨去煮醪糟鸡蛋,甄妮和新月婆婆每人一碗。她对一明并不待见,只给他一杯白水。

      一明讪讪地喝着水,扮了个鬼脸。

      不知是否察觉到失礼,主人偏起头想了想,又去灶上下了碗羊肉荞麦面。端给一明时说:“吃完赶紧走,别再招惹早早了。她的命本来就够苦。”

      一明吃完面,去屋旁水井担了几挑水,将巨大的沙石水缸灌满。估摸这边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便提出告辞:“我先开车回去,过几天再来接你们。”

      一明离开时,主人又不舍了,冲着他的背影喊:“有空儿过来,给早早补习功课。”大约又被她当成是某位老师。

      新月难过地自语:“她怄糊涂了,都认不明白人。”

      甄妮帮婆婆做好了晚饭。鱼肉是从米耶带来的现成。主人记忆混乱,胃口却不差,舌头和牙齿都畅快地运动着。当她喝完半碗泡菜鱼汤,忽然冲婆婆叫了声:“新月!”

      她想起了老姐妹的名字,并试着叫了一声。为防止这凭空而降的幸福消失,她起身下了火铺,掩上了门。记起家里还有米酒,她抱出一小坛,将几个杯子斟满。

      “她一个人待太久了,难得吃到顿可口的饭菜。”新月婆婆说。

      主人不舍得结束晚餐,细嚼慢咽地延挨着时间,新月婆婆好不容易把哄她上了床。得见甄妮手里的听诊器、血压计,老人说:“你是甄妮,甄医生。”语毕又问新月,“早早走了,你晓得吧?”见对方点头,她又顽皮地问,“我谁都没告诉,你怎么晓得的?”

      “我怎么不晓得,那油醪糟是你做的,不是早早的手艺。小丫头剁的料比你细,她心疼我的牙。”

      老太太飞快地回她:“我不心疼,我晓得你那口牙保养得好,整整齐齐,嚼啥都没问题。”

      老太太血压高,心律也不正常。检查胸腹时,甄妮见她姜黄的脸泛起了潮红,为积液导致的肚腹隆起而害臊。

      甄妮被安排到早早的房间,新月婆婆陪老姐姐住在一起。主人从橱柜里取出两个簇新的绣花枕套,颤巍巍地对甄妮说:“这是给早早准备的。可她呢,找她妈算账去了。”说完用皲裂的手捂住脸,“这账要算,也该算在我头上……”

      …………

      (节选自长篇小说《催眠师甄妮》,全书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

    【审核人:站长】

        标题:冉冉:在米耶的日子(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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