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住在吴江,那是一个太湖边优雅的小镇。虽然不能直接看到湖面,但每当有风从湖的方向吹过来,我就似乎能听到浪波的声音,似乎能闻到那有着水草和鱼虾气味的湖水亲切的水味。特别幸运的还有,我家的楼前楼后,没有高楼的遮挡。北窗之外,是一个度假中心,它有着广阔而优雅的草坪,有着四季争艳的鲜花,以及散落于花木草坪间的巴洛克风格的白色建筑。窗外有天空,有四季,有花香鸟鸣,有彩霞虹霓,有变幻的风景,有自然的恩赐。
有一年下起了大雪,那雪真大啊,从北窗口望出去,所有的地方都是白的。这在江南,可以说是太难得一见了吧!把头探出窗外看,平日因为停放密密车辆而显得如羊肠道的小区道路,一下子宽广起来了。没有一辆车。所有的车都被厚厚的雪覆盖了。雪抹去了一切。雪要修改道路,雪要修改世界。屋檐挂下来一米多长的冰凌,一根一根排列着,或长或短,仿佛什么怪兽龇着狰狞的牙齿。这种景象,似乎小时候在乡下都没有看到过。孩提时代的冬天,确实要比现在冷。只要是冬天,就一定会看到冰。冰蒙在小河上面,让水变成了哑光,就像是经过了磨砂工艺似的。冰凌也有,挂在低矮的屋檐,但确定没有这么长的。冰无孔不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那时候,家家户户门口,大清早都放着一两只马桶。冰悄悄地潜入马桶。调皮的男孩把圆形的冰从马桶里捞出来,抠了一个洞,用绳子挂起。这就算是提了一面透明的锣了。随便取一根树枝,就可以一路敲,一路喊“鬼子进村了——”。如今在江南要看到冰,看到雪,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冰箱里的冰块不算。
但是那一年,雪真的太大了。大到让我担心,会把房子压坏。我住在楼房的五层和六层。六层就是顶层了。我知道楼下的所有邻居,他们都不用担心。一楼的人,知道二楼也住着人。二楼的能听到三楼的脚步声。三楼的夫妇,最喜欢将音响开得像摇滚音乐会,因此而讨二楼和四楼两户人家的嫌。四楼的经常半夜了,也穿着睡衣,拖着拖鞋,跑到三楼去敲门。“轻点!轻点!就不能轻点啊?半夜三更的!”住在五楼的我,听到这呵斥声,有点同仇敌忾。我希望他来点儿语言暴力。他应该这么吼:“关掉你们的狗屁音响!不开这么响你们会死啊?册那!”最后一个单词是骂人话。不骂不足以平民愤。
我住在顶层,我上头没人。因此我想象,雪正像长了翅膀的昆虫,一片片黑压压地飞来。是黑压压吗?那又应该怎么说?说白花花吗?它们疯狂地飞来,停歇在我的屋顶上。它们一层层叠盖上去,越来越厚,越来越重。我听得到我的房子在吱吱嘎嘎地响。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屋顶就要坍塌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既是在问妻子,更是在问我自己。我要不要找一把铁锹,爬到楼顶上铲雪?可是,我能爬得上去吗?那是一幅多么英勇无畏的图景啊:严冬的半夜,一个人,爬到高高的六楼屋顶,在那里抗雪救灾。我能赶得上雪的脚步吗?我能战胜雪吗?雪会把我埋掉吗?或者干脆,我自己站立不稳,倒下来,从六楼的屋顶滚落。坠落。
只听得一声巨响。我们屋顶上发生了雪崩。硕大无朋的雪块,在我眼前呼啸而过。当时,我的感觉是,整个房子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但是,啥事都没有。屋顶上的雪,只是把楼下的几辆电动车埋了,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冬天,雪站到了舞台中央,仪态万方,成为主角,成为生活中躲不开的一件事。成了所有人见面必定要说的话题。大雪的光临,给似乎久违了雪的江南的人们,来了一点震撼。而我们的房子,是好样的,它经受住了大雪的考验。雪埋掉了楼下的车,雪封锁了道路,但它没有将我的信心动摇。反而,给我客厅巨大的玻璃窗,带来了一片圣洁的光耀,带来了晶亮的白。带来了清洁高贵的风景和幻象。
每当夏季来临,所有的树,那些高大的水杉,那些柳树、香樟、广玉兰,还有一丛丛的竹子,都把枝叶伸展开来。绿色,就像滴在宣纸上的水墨,迅速地、毫无节制地洇化开来。窗外那座度假中心,原来是可以尽收眼底的。一幢幢建筑,错落有致,它们按照设计师的意图,饶有趣味地散布在这片美丽之地,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房子,树,还有小河、草坪、假山以及铺着碎石子的弯弯曲曲的路,这些,都是像海洋的岛屿从海面上升起,就像星星在天空野花般散落,就像草原上云一样飘浮的牛羊,就像这些景象一样,是自然生长自然形成的。夏天一来,那些巴洛克的建筑,忽然就变了性格,不再像春天那样裸露奔放,而变得含蓄、内敛,甚至羞涩起来。它们在大片大片的绿色中掩映,好像是这个世界,突然间变得神秘,变得一下子生出了许多的秘密。我的落地开阔的大窗户,满是绿色。绿色长驱直入,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屋子里面,那灯罩上,那家具的侧面,静卧着的茶壶,似乎都轻笼着一层淡淡的绿光。我想象着自己安坐着的身影,也被勾上了绿色的轮廓。这样的绿,这样开阔而生机勃勃的风景,似乎就是我们当初选择了这个居室的全部理由。没有任何遮挡,看不到别人家的阳台,更没有他人厨房里冒出的油烟来污染空气。绿色泛滥,如行云如洪流。而在绿色中掩映的度假村的巴洛克建筑,是那么的典雅、松弛而神秘。空气是香的,洋溢着似有若无的草木芬芳。它经常是夹杂在我屋子里点燃的沉香粉的香气中,隐约而低调。但我知道它确实是存在的,即使是在沉香清凉夺命的香气中,也时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种草木的芳香,当屋子里的沉香熄灭,将窗子大开时,它便轰然奏响。它澎湃,它蒸腾洋溢。它将我的身体熨帖地拥抱,并将我托起,让我失去重量。
在这样浓烈的夏天读书或者写作,我会感觉到,我就是夏天的一部分。我就是那株最高大的香樟树的一根枝丫,我连着那片风景——我在云的映衬下招展,我用细碎的绿叶摇动蓝天,摇动风,摇动鸟鸣。与鸟翅的振动合拍,与蝴蝶粉翅的扇动合拍,与蜜蜂的舞蹈合拍。和着雨点歌唱,让阳光在叶面上跳跃,让星光在树叶的缝隙间滴落,让月儿像一枚发光的蛋一样落进鸟巢,让月光为叶面镀银,让太阳镀金。
让我接着说说春天。
短暂的春天,我感觉我的窗子外,是上演了一出短暂的爱情。但是,它是激情燃烧的,是淋漓尽致的。围绕着那片草坪——在草坪上,每到周末,或者一些节日,都会举行草坪婚礼。在这样的地方海誓山盟,确实是够浪漫的。即使音乐太过吵吵,即使婚礼主持油腔滑调低俗,但浪漫的情调,是任何人都能感觉到的——自然界的爱情浪漫曲,以成片的迎春花和白玉兰奏响。由于当时各种大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就是柳树,也还只是刚刚吐出一些嫩黄的绿色,看上去仿佛是一笼青黄的烟。所以围绕着大草坪,迎春花仿佛是在进行狂欢。它们要在短暂的时间内,将自己尽情开放。把自己燃烧,不惜烧成灰烬。白玉兰,还有成片成片的紫玉兰,这些学名为“辛夷”的花儿,它们在一片叶子也没有的树上,绽放开来。它们开放开放,急切地开放,把花苞吐出来,将花瓣张开,毫不顾忌是否会将自己的精血消耗殆尽。这就是春天吧?春天就是这个样子吧?春天是四季中的芳华,因为短暂,所以放肆。它是对严冬的叛逆,是性的觉醒,是一场忘我的热恋,是大自然最具梦幻色彩的创造和挥霍。它是不需要观众的,它也不在乎世俗的评价。它是自由的、任性的,完全由身体里激流一样的血液造就。它是野性的爱,是不需要听众的歌唱,是把世界当成一个广阔舞台的表演。
是的,我站在窗口,眺望着它们,我就是这么想的。这场忘我的恋爱,这场肆无忌惮的交合,它是季节尖锐的顶端,是转瞬即逝的大潮。是舍生忘死的开放和给予。是嘹亮的高潮。
秋天的深沉,是没有喧哗的。除了几声偶然响起的犬吠,所有的声响,都仿佛是被过滤和屏蔽了。安静得令人清醒,让阅读变得清晰明亮,让思考和回忆,也变得辽远悠长了。一些在其他季节里读过的书,在秋天是能读出另外的意味来的。即使是一本在夏天读得恹恹欲睡的书,那似乎乏味的文字,到了秋天明净的窗口,竟然会读出许多的微妙和精彩来。秋天是充满才华的季节,有神性的季节。它本身就是一本耐人寻味的书吧,是以深沉含蓄的笔调写就。在这个季节里阅读,会想起最遥远的往事,那些逝去的人与事,会像清凉的风一样从窗外吹进来。亲切的越发亲切,痛与伤害,会得到平复与宽容。
窗子外的微风,你能明显感觉到它的干燥和清楚。天空比其他季节澄明,颜色也相对更蓝。蓝是秋天的底色,是天空的颜色,是宇宙无穷的颜色。它衬托了澄明,衬托了深情的诗歌,把云衬托得更白。
还要感谢云!在地球的表面,在我们的天空上,竟然会出现一种名为云的东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啊!据说,每一朵云都有几百吨的重量,可它们的每一朵,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轻盈。它们是天空的叹息,是飘飞的裙子,是秋季最活跃的风景。在秋季,在我的整面的大窗子外,还有什么景象能比天空的流云更好看,更壮观?好看,耐看,百看不厌。
云推着云,在窗子外轰轰烈烈地过去。天空的舞台无边无际,它们恣肆洒脱,无拘无束。它们或浓或淡,或纤巧或庞大,从容地悬浮在半空,悄悄地移动,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它们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暗暗地变化,让人难以察觉。我如果是个孩子,就会把它们看成奔马,看成羊群,看成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或者看成山,看成岛,看成房子或巨浪,看成英雄和美女。呵呵,不要不要,还是不要吧!我从来都不喜欢将自然的山水木石往具象处想象。它们的美,不应该是具象之美,而是如赏石如书法,是造型线条之美,是虚实轻重之美,是顾盼娉婷,是动静有度,是欲言又止,是依稀仿佛。云就是云,它就是这个样子。它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它无需像任何东西。它就是它自己。它是多变的,不确定的。它们的变化既在情理之中,又常常出人意料。它们的丰富,让秋季更丰富。它们的妖娆,让秋季也妖娆。它们是读不够、读不厌,也读不完的。它们有无穷无尽的能量,有无限的创造力。它们既沉静又调皮,既伟岸又妩媚。它们是孩子,是绅士,是淑女,是浪人,是百变女郎,是归隐田园的名士。
整排落地的大窗子,被天空和白云挤满。它们是知道有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饶有兴致不厌其烦地看它们吗?云为悦己者容,它们越发地百媚千娇了!它们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忽又漫不经心雍容矜持。它们一刻不停地向一个方向而去,却始终走不出我的视野。它们仿佛飘然而去,其实顾盼眷恋。
在没有云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想到云。其实,我知道许多时候,云不仅没有在天空消失,反而厚厚地覆盖在我的窗外。全都是云,反而看不到云了。天上阴沉沉地罩着的,那也叫云吗?我所界定的云,是应该以蓝天为底色的,是洁白的,是有着各种各样轮廓的,是轻轻地浮在空中的,是飘移着的。因此,当季节为我慷慨地奉献有此类白云的时候,我是多么地珍惜。把窗帘全部拉开,什么事也不干,就是看云。看云就是所有的事。仿佛一年的秋收,满怀着喜悦,要把变幻无穷的天空上的云,贪婪地收获,收进视野,收进记忆,收进生命。从天空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纯明的世界里,这轻盈柔软洁白的物体,被风推着,在我面前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它把天空擦干净了,把窗玻璃擦干净了,把心擦干净了。
一年四季,在窗外与我相伴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鸟。栖在穿天水杉最高处的,常常是喜鹊。还有一边飞一边喳喳叫着的黄雀。野鸽子咕咕的叫声,经常从远处传来。而眼前那些灰溜的饱满的鸟儿,不知是不是正是它们的身影。而成群结队的鸽子,总是在广阔的天空上盘旋。它们呼啦啦地掠过,有一只会偶尔停歇到我的窗台上。它优雅地将脑袋歪来歪去,眼睛明亮。然而我每次将一撮米饭放到窗台上,希望能有鸽子前来享用,却从来都没有一只鸽子领受过我的好意。它们飞来飞去,窗台上的米饭,一粒都不会少,最终又变得像米粒那么细小和坚硬。所有的鸟都不来享用我提供的食物,它们只是在窗外广阔的空中飞来飞去,像风一样舞蹈,画出一道道纯粹的浪漫。
荆歌,男,1960年生,号累翁,苏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有关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近年发表、出版《诗巷不忧伤》《芳邻》《音乐课》《记忆开出花来》等多部儿童文学长篇小说。荣登各类好书榜,并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和紫金山文学奖。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