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天堂没有右派
汤碧峰
清晨五点，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是吴老师的儿子打来的，告知父亲已于凌晨两点去世了，享年92岁。吴思伟，我电大党政班班主任，他走了，带着他最后的委屈和遗憾走了。
吴老师，1949年10月前，考入嘉兴地委开办的湖嘉公学培训班，解放初担任嘉兴市军管会民政、交通科科长，后去嘉兴二中教书，当时嘉兴和嘉善合并，1958年后分为嘉兴、嘉善县，二中在嘉善。1956年，组织上推荐，作为调干生考取人民大学经济系本科生，毕业前一年，因为几句关于人口问题的议论，被划为右派，毕业后未被正式分配工作。
文革前，有一同被划为右派的外地同学来找他，说过不下去了，要去偷渡，问吴老师是否愿意同往。吴拒绝同往，该同学问是去苏联好还是美国好?吴回答，这总是苏联吧，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该同学偷渡不成被抓回，吴老师受到牵连，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去嘉兴运河农场劳改五年。
1979年1月，中国人民大学党委，根据中共中央(78)55号文件精神，对吴老师当年的言论进行复查，认定属于错划，给予改正，恢复政治名誉。右派平反后，吴老师又为他的五年劳改申诉，直到1981年才由原判刑的法院宣布无罪。
右派平反和劳改宣布无罪后，吴老师被重新分配工作，自己要求去嘉兴钢铁厂，直到1984年，重回教育系统，担任刚开班的电大党政班班主任。八年后退休，退休时为副教授级。
退休后，他还在为儿子的工作操心，耄耋之年，还在为孙女的前途奔波。他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子孙，都是因为自己，让儿孙没能好好读书，没能找个好单位，没有一份好工作。
读电大时，我和吴老师交往并不深，电大是成人教育，不用班主任管着，上课老师在电子屏上，也不用当面教。大概吴老师认为我在劳动局从事就业工作，帮得上忙，数次来找我，我告诉他，现在是市场就业，不是你们当年统包统配。后来知道我是右派子女，把我当知己，什么话都愿意和我说说。
吴老师晚年有两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一直放不下。一是他的离休待遇。他说他是考入湖嘉公学的，属于1949年10月前，湖嘉公学是供给制，他制服都发着的。于是他向教育局提出来，要求享受离休干部待遇。
教育局很重视，查阅他的档案，可吴老师最早的履历填写，参加工作是49年10月，告诉他只能以档案为准。吴老师不服，档案填写时，自己也没想到以此划分离退休，只想着49年10月全国解放就填这个日子，但是湖嘉公学第一期的人还在，他们都是享受离休待遇的。
教育局领导认为有理，就提出让他找一个同学期的人证明，吴老师找到当年同寝室的一个同学。教育局派人事处的两位同志前往取证。没想到那位老同志年事已高，说想不起有这个人。湖嘉公学第一期从1949年7月1日开班到九月底前全部结业，提前结业的500人才一个月，其余的也仅两三个月，结业后又被派往各地，四五十年过去，想不起来十分正常，取证的同志只好作罢。
吴老师不甘心，事后又去找那位老同学，和他聊当年寝室里的事，聊一起的室友，自己和他睡的还是上下铺。聊着聊着那位老同志说想起来了，似乎有你这个人。吴老师立马告知人事处再去取证，人事处说这些天忙，等忙过这一阵再去。过了一段时间，人事处有空了和吴老师一同前往，没想到那老同志过世了，吴老师要的证明成了他自己的传说。
第二件事是我退休两年后，吴老师来电找我，说有文件规定，落实政策后继续从事教育工作的，在冤假错案期间的时间可以计算教龄。于是他向有关部门打报告，要求自己在落实政策前的22年时间能计算教龄。寄了四个部门，并亲自去了一趟原老县委书记那里，让他转交他的材料。可寄出后至今杳无音信，于是想到听听我的意见。
我问吴老师，这工龄和教龄有什么区别?他说，教龄有教龄补贴。那么这教龄补贴你以前有没有享受过?标准是怎么定的?是在职有还是在职退休都有?你的退休工资里有没有包括教龄补贴?这些问题吴老师都回答不上来，在报告中也没有明确提及，只是要求确认教龄年限。
我回答说，要求落实教龄政策，确认教龄年限，也未尝不可，但必须目的明确，你的目的是教龄补贴，可报告中没提，怎么补你又搞不清楚，如果说，退休后教龄补贴就没了，或者金额并不大，确认了又有什么意义?还有你提供的那个1984年的文件，未必有针对性，解释权在发文单位。
那年吴老师因为脑梗后遗症，已下不来他家那五层楼的楼梯了，思维说话都不利索。杨师母告诉说，吴老师整晚睡不着觉，想过去那些事，为那些不公正的待遇愤愤不平，容易激动。我劝他，不要再去追究这些事了，全国有55万右派分子，加上受牵连的家属子女，哪家没有过痛苦的经历?
我说，不可否认，如果不是冤假错案，你们都是国家的精英，可那些已是历史，人不能总是在回忆痛苦中过日子。想想那些什么也没得到就走了的人，那个在偷渡苏联不成被枪毙的同学，心态就会放平了，他们到哪儿去申诉，好歹你还有个副教授待遇。
在去殡仪馆吊唁时，吴老师儿子送我刚印出来，由他们统筹编辑的《吴思伟论文集》，他说，在父亲弥留之际，我们将书翻给他看，他已说不出话，只是点一下头，表示认可。我说这才是吴老师的人生价值，有这个书留下来，也不枉此生了。
在吴老师的灵堂前，我和他告别，对他说：现在你可以放下了，你的委屈和不公都将随风飘去。人来到人间，本来就是来遭受磨难的，遭受的磨难越深，你的修为就越高，如今你功德圆满，重返仙界，愿天堂没有右派。
二〇二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