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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短篇小说)

  • 作者:方烟雨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10-15 20:4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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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麦,两个月大来的。婆母说一斛小麦换的。哪里换的,婆母没说。甘家冲一屋也没人晓得,——据说忠东叔例外。有的说是捡的,有的说是讨饭的江苏佬留下的。小麦懂事后想晓得。问过,婆母甩了个冷脸子。小麦晓得,婆母不想她晓得。到小麦出挑成水灵灵的大姑娘时,问题还是问题。

      这也算不得问题。小麦的问题,是男人甘厚健身子弱,既不“厚”,也不“健”。从小就弱,药罐子背在肩膀上。这点继承了公爹。公爹走得早,只甩给婆母这根独苗。婆母怕,含在嘴里养。头痛脑热,哪怕是夜里,也要请郎中,或者用偏方。吃的草药,一稻箩也装不下。说真的,家里被草药掏空了。幸亏忠东叔搭把手,不然熬不下来。也到宜城看过医生,开了药片子药丸子。从小到大,时好时差,弄得婆媳二人时喜时忧。

      男人的重症肌无力又发了。怪病。四肢发软,眼睑下垂,呼吸困难,只得躺在床上。煎服了几十副,也不见大好转。婆母夜里睡不着觉,愁得头发白了。忠东叔看着厚健风吹两边倒的样子,有点抓心,就对小麦的婆母说:“厚健也十八九了,冲冲喜,兴许就好了。”

      啪啪啪一挂鞭,小麦和男人圆房了。喜倒是来了,——婚后男人转色了,也有了几分精气神。愁也来了,——几年了,小麦的肚子还冷冰冰静悄悄的。婆母到处寻医问药,用了不少偏方,都不见效。又上宜城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无精症。啊?这不叫他们甘家断了香火?叫她怎么跟死去的老鬼交代?又怎么在甘家冲立足?

      怎么办呢?婆母想呀想呀,心都想碎了。唉,就那个法子吧。

      这天晚上,按婆母要求,小麦用长长的黑丝巾,实实地裹住了眼睛。身子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晃晃脑袋,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双手乱挠,时而掩着胸部,时而捂着大腿,时而盖着脸蛋。脸在发烧,心在颤抖,身子在打摆子。要是,要是能像一只老鼠,钻进深深的洞里,谁也看不见,谁也找不着,那该多好。

      秋天的夜,如同屋后的大山一样安静,静得沉重,静得冰凉。墙角的虫叫,屋外的狗吠,山中的鸟鸣,惊得小麦牙齿格格打颤,几乎要崩溃了。婆母的影子像个活阎王,老在脑海里晃来晃去,发出的声音吓人:“有人来了莫吱声啊。狗几年了,也晓得走草。我就不明白,养了你两十年,就白养啦?”

      婆母咳了一声。接着客厅里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轻。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吱地推开房门,脚步声踩着小麦的胸口,咚咚响。哒地扣好房门,婆母又一个唉——,拖得很长。挨到床边,摸索着,磨磨唧唧,像鬼。解纽扣的丝丝声,喘息的嗡嗡声。小麦的心拎了起来,像被宰的小绵羊,抖着,身上虱子都抖干净了,脑袋往被子里勾着,缩着。

      上来了。喘息声呼呼山响。空气紧张不安,似乎要爆炸。一句话都没,沉默如铁。抖了一阵,就抖兮兮地拉她的裤兜。犹疑了一阵,就抖兮兮地干活。门板似的胸脯,压在她身上,好重。可怜的床,惶恐得颤栗起来,咿呀咿呀怪叫。

      从此,门前的桃树枝上一挂黑丝巾,小麦就明白,今夜有事了。

      几年后,两个胖小子绽开了婆母灿烂的笑容。可没笑多久,可怜的男人,就撇下老母妻儿,撒手归西了。从此,小麦家的桃树枝上,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那条毛茸茸黑亮亮的黑丝巾了。

      小麦有点庆幸,庆幸自己结了那段惶恐那段屈辱的日子。可又有点失望,生了两个孩子,居然还不晓得,不晓得那个冤家到底是谁,长个么样子,连摸都没摸过。河里洗衣时,喂奶时,睡觉时,老是一个劲地发呆:这冤家是谁呢?多少个晚上,都想问问那人,但婆母不准。她也不敢。而今即使你敢问,你也问不着了。到底是谁呢?前后几山几洼的男子都过了一遍,两遍,一个个脸型身段都与孩子对不上号。那就看谁对孩子关心了。他们都只是瞧一瞧,摸一摸,顶多就开开玩笑,说要做孩子干爹,没什么要紧之处。小麦想系上黑丝巾,让冤家现形,可她没这个胆子,也怕羞。也许这永远都是个谜,解不开的谜。

      日子像门前的小河,不深不浅,弯弯曲曲。就这么一天又一天,潺潺地流着,波澜不惊。一晃眼,又流了八九年。现在小麦的孩子,能在河里游泳了。什么蛙泳蝶泳踩泳仰泳都会,像个水猴子,一个跟头钻进去,能钻到几十米远。扎猛子时,洗衣的妇女,看牛的木头,都瞪着眼睛瞧。木头,生产队看牛的,把牛放在河边吃草,自己站在没有栏杆的石头板桥上,有时蹲着或坐在石头板沿上,两只脚悬空甩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麦的两个儿子表演扎猛子。他翻着白眼,傻乎乎地笑,笑得嘴角淌口水。

      木头老是笑,洗衣的妇女就捉他开玩笑。

      王姐说:“木头啊,是你娃呀,你那样欢喜!”

      木头听了还是呵呵地笑,笑得口水流到了下巴。

      万大妈笑着说:“嘿,他要是会弄老婆,早孩子成群了,还用得着这样看人家的孩子流哈喇子吗?”

      小河里扬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小麦也笑一笑,棒槌捶得啪啪响。她想,她那么精明的婆母,不会找他这个傻木头的。决不会。那么个老实巴交的,见人都说不出一句话,只晓得嘿嘿傻笑。笑的时候,还淌口水,还翻白眼,是甘家冲一屋人的笑柄。有一回,小麦挑着一担红薯下山,在山岗上歇息。木头在那儿放牛,就低着头过来要帮着挑。挑就挑呗,还脸红彤彤的,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小麦。咦,小麦看着有点不明白,我一个寡妇,也不至于那么害怕,你一个大男人咋这样呢?嘿,就这么大的出息,怎么弄到老婆呢?可笑的是,远远望见小麦的婆母来了——婆母的眼睛不好使,那么远根本看不见——吓得撂下了担子,滋溜一下,兀地钻进了树林里。小麦瞅着他的狼狈相,格格格地笑起来:真有意思,你个傻木头!好傻!

      小河也有发怒的时候。连日暴雨,铺天盖地,河水暴涨。小河卷着山洪,一路汹涌地咆哮着,奔腾着。小麦的两个儿子上学过石板桥,恰巧山洪漫过桥面,小儿子一不留神,被洪水冲走了。大儿子急得扯着嗓子呼叫:“救人哪!我弟弟落水啦!救人哪!救人哪!”

      甘家冲的男女老少,闻声纷纷往河边飞奔。先来的几个男人,脱下了衣服和鞋,想下水,试试又止步了。乐明在洪涛中时隐时现,随波逐流。忠东叔想起了几年前,下水救人反而死得越多的教训,大声叫喊:“不能下!下一个,没一个!”

      小麦和婆母要下,被王姐万大妈等人抱住了。她们急得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地惨叫。

      扑通一声,木头一到,衣鞋都没脱,就纵身一跳,跳进了湍急的洪流里。

      “木头,危险!”

      “危险,木头!”

      人们吼着,四处找竹篙子,要把他们拉上来。

      人们跟着他们往下游跑着,叫着。木头终于抓到了乐明的头发和衣服。好!浪头砸来,木头淹没了;冲一段路,木头又露头了。他在湍急的河流中,晃荡着,扭动着,好不容易抓到了乐明的手膀子,然后托着他的腋窝,托出了水面。这里水深,水流裹着上游的树枝树叶杂草塑料瓶等浮物,扑向了他们,裹住了他们,淹没了他们,卷着他们向下冲。木头索性潜在水里,使出浑身的力气,双手托着乐明,托出水面,极力地往岸边扭摆。这时,有人拿来了一根长竹篙,叫乐明抓着竹篙。木头在下面托,岸上人用竹篙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哈哈,乐明终于拉上了岸!

      当人们把竹篙递向木头的时候,此时上游呼啸而来的洪峰,卷着几根烂木头乱枝条,呼呼地裹走了木头......

      收殓木头时,人们换衣发现,木头内衣的口袋里,有一条叠着整齐的黑丝巾,毛茸茸的,黑亮亮的。小麦一看,顿时五雷轰顶:啊?这黑丝巾跟我的一模一样。原来......是他?!

      一阵惊恐之后,小麦猛然抱头大哭,悲声震天。王姐万大妈一边劝她,一边抹着眼泪。哭了一段,小麦歇下来,直直地瞅着,瞅着躺在门板上的木头,方方的大脸,宽宽的胸脯,粗糙的大手。是的,就是他!那几年的点点滴滴,又潮水般地涌上心头,泪水犹如山洪,哗哗地奔腾不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寻觅,没想到今天找到了。他,他,直挺挺地躺着,躺在自己面前,翻着白眼,脸色安详。他,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看不到桃树枝上的那条黑丝巾了。木头喂,你救了小儿子,放心走吧。两个孩子,我一定,一定要把他们养大成人!

      收殓的师傅,擦干净了木头身子,穿上了寿衣。木头安静地躺在寿材里,双眼还翻着,脸上似乎还有点笑意。小麦一边抹泪,一边蹲下来,把木头的上眼皮往下捋,下眼皮往上推,合上了,像睡着了一样。木头,你就笑着睡吧,睡吧。此生欠你的,来生再还。接着,她从家里拿出自己那条干净的黑丝巾,慢慢裹住了木头的双眼,紧紧地;接着又慢慢解开了,慢慢系在木头的颈子上,两端缠在一起,一边长,一边短,并打了一个结,拉拉,抻抻,像小学生系的红领巾一样,漂亮,时新。

      小麦的举动,屋里的男女老少,都十分迷惑。黑丝巾哪来的?怎么两条?为什么要系?又十分敬佩。不错,知恩图报!木头舍己救人,也算得到了一丝安慰和报答!

      瞅着媳妇的一言一行,婆母也站在一旁抹泪。

      “只是,只是木头没后代,晚上做法事,哪个捧牌位呢?”一直目睹小麦举动的忠东叔,一边板着脸吸烟,一边瞄着婆媳,仿佛在提醒她们二人。

      听到此话,小麦愣了一下,朝婆母瞟一瞟,皱皱眉。忽地,扑到了婆母的脚下,双膝嘭地一跪,抱住婆母的双腿,哭着叫喊:“妈妈,我的好妈妈,请你答应吧!把小娃过继给木头,给他当孝子吧!”

      站着的婆母,闭住眼,紧锁着眉头。所有的人都盯着婆媳二人,屏住呼吸。婆母疑顿了一会儿,撑开眼,瞅瞅忠东叔。忠东叔吐了一口烟,瞅着小麦婆媳:“兄有子,弟不孤。和木头还在五服内,过继也合理。做娘的,都答应了,做奶奶的,还有么话可说呢?”婆母拉起媳妇,拍拍媳妇的肩膀,轻轻地。拍肩时,婆母那黄豆大的泪珠,一串又一串的,顺着脸颊和鼻沟,簌簌地滚下来。

      小河恢复了平静。日子如流水潺潺不息。小麦早早晚晚,常到河边洗衣洗菜。有时,小麦抬起头,张望小河的两岸。那一望无边的青草,绿油油的,风儿卷起绿色的浪条向前滚,滚得很远。那一头水牛,低头吃草,哧哧地,有滋有味,偶尔也抬头望望,哞哞几声。只是,只是水牛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那位,那位放牛的木头老哥了。

      小麦把木头的那条黑丝巾,洗得干干净净,抹点花露水,好香。早上起床,裹着胸,香香的,暖暖的。没人时,小麦解下来瞅一瞅,闻一闻,还香香的,还暖暖的。睡觉前,她把那条黑丝巾,切切地解下来,切切地系在门前的那棵桃树枝上。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叶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桃花,还照样开。叶子,还照样长。不管花开花落,叶青叶黄,小麦都晓得,只要她一系黑丝巾,那个冤家,那个老实的冤家,就会也裹着那条,那条黑丝巾,毛茸茸的,黑亮亮的,悄悄地,悄悄地赶来......

      会来吗?

      会!

      一定会!

      瞧,那条毛茸茸黑亮亮的黑丝巾,正在那桃花盛开香气缭绕的树枝上,迎风招展,呼啦啦地叫呢!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小麦(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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