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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军:壮乡白鹭吟

  • 作者:唐赵芳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3-07-18 17:4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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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篇小说

      摘要:小说讲述壮乡播火者——华亚农科所研究员、博士团挂任职干部白鹭珶的青春励志故事。她自幼历经人生磨难,刻苦学习成才。博士毕业后,放弃出国深造和在京任职的契机,只身深入条件艰苦的壮乡,潜心开展科技兴农工作,踊跃地投身于建设农业科技展示园,无私奉献了一个科技工作者的绵薄之力,不幸在一次突发的山洪中罹难,将宝贵青春慷慨地献给了壮乡。

      小说书写民族地区真实的人文情怀,重新唤醒对壮乡的美好记忆,深情褒扬了平凡拼搏者的精神崇高。以新时代博士团挂任职干部为主要书写对象和文学表达,在内容上具有一定的开拓性,向社会传递了昂扬向上的正能量。

      壮乡白鹭吟

      ■裴 军

      壮族具有鸟图腾崇拜的传统。在壮族神话里,壮族始祖姆六甲、布洛陀都是鸟头人身,鸟还能给人类带来谷种,于是壮族先民将鸟视为神灵和图腾保护神。而白鹭是壮族祖先信奉的吉祥鸟,也是壮人的鸟图腾。

      ——手记

      01

      鹅鸣市国家农业科技园区要更新核心园区入口处的巨型铁皮广告牌,管委会常务副主任谭玉银与白鹭珶博士商议,说她是博士团挂任职干部的硬核人物、园区人才小高地的专家、华亚农科所的研究员,站在亚热带农业科技的制高点上,她才是壮民心中的科技女神,是园区明光烁亮的金字招牌,用她的靓照打广告,最有代表性,也更有说服力。她那么地出挑,要是她出头,其他的都得盘着,谁还能说三道四?闻此言,白鹭珶像是触电般从坐位上弹了起来,一只玉手捅了捅隆鼻上的钛金框眼镜,冲他嫣然一笑说:“不急,回头再说吧,”她刷人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的扭捏,谭玉银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别扭,但她闪烁不定的态度让谭玉银碰了软钉子,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涌出了挫折感。

      午饭后在办公室里,谭玉银又念叨起这桩事,面露一副不猧不魀之态。从榕江省民族大学毕业的赖淑梅很活络,腾地一下从办公桌后蹦了出来,粗眉毛一横,乌溜溜的眼珠一斜,长黑髻一甩,歪着嵌着浅淡美人斑的葵花盘子脸说:“下面正搞服饰展,约她下去试穿新衣,顺便拍几张玉照,这能有啥技术含量?”谭玉银一拍大腿,连声称妙,呵呵笑赞:“猴精,就你点子多!”于是,赖淑梅手里拎着一架数码相机,笑嘻嘻地拽着白鹭珶,姑娘们推着她,一窝蜂地涌向了办公楼的一楼大厅。

      大厅里木质或竹制的衣架上挂满了色彩斑斓的壮服,前来观赏的游人摩肩接踵,如蜂绕蝶飞,姑娘们花枝招展、莺啼燕语,画眉般穿梭在“瑰壮风情”服饰展中。赖淑梅罩着一套贴身轻薄的浅色运动服,勾勒出身材丰神绰约的曲线,圆硕的西瓜胸前顶着那架新款数码相机,一路上黏着白鹭珶的耳朵,扯着私房话,饶有兴致地陪她参观服饰展。

      “简直就是一副衣服架子,撑得衣服美死了,勒冒们会看走了眼的!”白鹭珶鉴赏着赖淑梅珠圆玉润的身段,唏嘘赞叹道。

      “还说我呢,就您这肤白貌美、细腰长腿,妖娆的身材,秀雅的气质,再加上气场强大,能不穿出壮服的神韵?是三月三上最靓的明星!”赖淑梅敏捷而机智地回戗道。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美啊!”白鹭珶端详着大厅中闪耀着的衣香鬓影,不太有把握地说。

      “美不美,你穿上试一试看呗!”谭玉银站在一边端详着她,笑吟吟地煽惑道。

      白鹭珶试穿一款鲜亮新颖的壮服,顺手从秀挺的花房前撸出一串金丝线桃花玉坠。

      “这么工巧的玉坠,可是有来头的吧?”赖淑梅眼尖嘴快道。

      “有啊!”白鹭珶瓷实地回复完,翘起嘴角,暖阳般笑问谭玉银:“作为壮族的后代,您对壮服是咋看的?”

      谭玉银是一枚标准的白面书生,中等个儿,蓄着三七开的小分头,炭发一丝不苟,其间纹路清晰,脑袋不经意地一扭,就拨弄出了一道逼人的帅气,而他嘴角总掖着春天般的笑纹。他对自己的民族服饰是有发言权的,富有磁性的声音汩汩地渗进了白鹭珶的心田中:黑衣是壮族迄今仍保留最为传统、最有特点和最富内涵的服饰,而黑色是壮民公认的大美之色,是民族的主色调和最明艳的标记。壮人在穿戴上追求实用,款式大度,质朴雅观,别有一番风味。谭玉银信手扯了扯莹白挺阔的衬衣领子,甩了一下浓密亮闪的小分头,指点着光鲜合体的天蓝色正装说,像他这样的男性壮民一般上衣多为前盖大襟,常与大裤头、宽裤脚的裤装穿搭,这便于在田地中劳作和在山路上跋涉。而古代的男装比现代版的更要复杂一些,头上会缠着多圈的黑头巾,腰间系上一条红绸或红布,看上去威武神勇,据说还能赶鬼驱邪呢。

      “那壮族女人的服饰会比男人的更漂亮吧?”白鹭珶妩媚地笑问,厚镜片下扑闪着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

      一旁的女服装展示员接过话茬说:“那是自然,壮族汉子爱自己的女人,会把她们打扮得像下凡的天仙!”她有板有眼地说,壮族女人的服饰最大的亮点是拒绝寡淡,偏爱奇崛。她们钟情葫芦状的矮脚圆领或右盖大襟的紧身短上装,下体与宽裤脚、大裤头的裤子穿搭,腰间捆扎着黑布大围裙,头绕黑布大方巾。围裙宽且长,穿时系全身有余,裙底能垂挂到小腿以下。气质柔美,风格温婉,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你好苗条啊,这款壮衣很适合你!”白鹭珶正饶有兴致地听着,赖淑梅踮起脚尖,将衣服贴在她倨傲的前胸上比划着。

      “谢谢!这一款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呀?”白鹭珶蹙了一下鲜眉,亮眼从厚镜片后瞀着赖淑梅,尔后环顾四周,欲从旁观者的品评中回收到一些自信。

      “The clothes are so beautiful!”赖淑梅站在一边,羡慕地打量着她道。

      “简直是为你量身订作的!”

      “远胜流行时装之艳美呢!”

      “一个活脱脱的壮乡女科学家啊!”

      ……

      白鹭珶的耳鼓里荡漾着一派赞美的潋滟波光。

      “您的天仙身材很适合穿这款。这更能衬得比白鹭还美呢!”女服装展示员的赞誉实在、中恳而贴心,顿时溅起了她心中层层温馨的涟漪。在如沐春风中,白鹭珶喜不自禁地换试着各种花样新颖的壮衣。

      “衣服是外在的文化。只有美妙而空灵的传说才配得上它!”白鹭珶敏达地说。

      “果然是大博士,灵着呢!”谭玉银脱口赞叹,马上给白鹭珶演绎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民间传奇。相传古时候,布嗷、布敏领地林茂土肥,族人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一天,领地突遭外敌入侵,布嗷、布敏的首领侬老发,率领族人奋起抵抗,在搏斗中不幸受伤。躲避到深山老林时,侬老发看到山坡上闪亮着一片青绿色的野蓝靛,他顺手掐下来一把蓝靛叶,用石锤在石臼中捣烂,将药渣轻敷在受伤处,立即止肿消痛,伤口迅速愈合。侬老发带兵重新投入战斗,终于击败了外敌的入侵,保全了部族领地和精神家园。此后,侬老发下令壮民移植野蓝靛,不断地扩大种植面积,取蓝靛染衣,让族人一律穿上蓝靛染制成的黑衣装。

      “啊,这故事很有传奇色彩呢!”白鹭珶勃然大悟,继而露出一脸孩童般的天真说:“我特喜欢这款壮服!”

      赖淑梅笑微微地端起相机,一旁选择最佳的拍摄角度,眯缝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伶俐地摁下镜头,“咔嚓”“咔嚓”地照过不停。在她看来,每一声快门都是人间的稀世之美。

      早七时许,白鹭珶带着谭玉银、赖淑梅直奔市里开会,说是关于规划和建设农业科技展示园的议题。刚上车,山峦上的天空就虎起了脸。车子穿行在鱼肠般古朴而沧桑的青石板街道中,透过车窗,能看到黑压压赶早圩的人群。一抬头,发现屋顶上的太阳没了踪迹,黑云巨蟒般盘着山顶上的红瓦白墙的高楼,上下翻着滚儿,接着雷神就肆意地甩起了响鞭,传来了刺眼的电闪和炸耳的雷鸣,天空要塌方了,城市婴儿般蜷宿于青山拱卫的摇篮中,似乎在瑟瑟颤抖,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雨季就到了,这里灾害性天气频发,谷底和山区极易发生洪涝和地质灾害。一条清幽幽的河在城区里蜿蜒盘旋着,从茂林深篁中兜兜转转地流过,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千回百转。赖淑梅扑闪着大眼睛说,海上的台风也要来凑热闹了,只要它在海上大闹龙宫,云气就会被倒逼过来,河谷地带马上就暴雨倾盆,成为白银喧哗的水乡泽国,当然也能瞬间解除旱情,它能造孽,也会造福呢。

      开完会,天空中云消雾散,三人从鹅鸣市返回农业科技园区。一路上弥漫着浓稠的亚热带风情,俨然进入了人间秘境。盎然的荆棘丛中,缀满繁星般的浆果,闪着酸甜可口的紫色。河谷充盈着繁茂枝叶的私语,天空被分割成窄细的条状,用辽阔或宽广来形容显得过分。楠竹万杆成林,蓊蓊郁郁,盘根错节,村民织竹为墙,在地上绵厚的竹叶中,繁密的根茎惊蛇般地乱蹿,竹笋魔术般地冲出地面。百年乌檀不老,依旧枝繁叶茂,与岁月顽强地抗衡。古榕呈巨伞状,一树成林,叶片绿得发蓝,仿佛如打坐的隐士眺望着天际。密林安身立命,其上是越来越深邃、越幽蓝的天空,两岸峡谷中涌动着诡秘的黛绿色,藏着永远也猜不透的神性。偶尔谷底的虫吟大过了鸟啼,而嘈杂的鸟啼啄破了谷中的大宁静。亚热带水果漫天遍野,压得山冈透不过气来,“芒果之乡”的示范基地推出一村一品,到处摇曳着细密的淡黄色花朵,将冗长的河谷挤得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大田里涌动香蕉悠闲而肥大的叶片,吊挂着沉甸甸、捂着白塑料袋的青蕉,路边晃悠着荔枝、龙眼、菠萝、木瓜、番石榴、黄皮果、莲雾、凤梨、火龙果……每一个县城的街道上都矗立着当地特色水果形状的灯具,夜幕下像在天街上拎着灯笼轻歌漫舞的一排排萤火虫。埋一根棍儿就能拱出土的甘蔗林铺天盖地蔓延着,让这片热土地甜得发腻。路边橙子如绝代佳人,幽居深谷,清新秀丽的花朵在白银一族中头角峥嵘,金黄而胖硕的果实为季节打上圆满的句号。公路上人来车往,热闹得像是赶圩似的。这条连接省会的公路就像是一条银丝线,串起了两边大片稻田,一排排白鹭仙气飘飘,引吭而鸣,以最接地气的姿势,贴着一大片已过拔节孕穗期的稻野飞行,这些神鸟给河谷驮来两翼润泽的阳光。这就是优质杂交稻制种基地。这里的水稻似乎有天生的优越感和无私的献身精神,丰盈的谷穗垂着谦卑,金波在田野里一浪赶着一浪,籽实上镀满了黄金,能让太阳的光瞬间愧色。连弥漫的稻香也散发着家国情怀,这些种子要遍布广袤无垠的田野,丰收和喜悦将撑满人间的粮仓,无疑,这条河谷里储藏着国人的上好食粮。田野里充盈着繁星般的鸡鸣犬吠,像是挑在绿草叶尖上的露珠,清亮欲滴。路两边闪过的水塘和沟渠里,浮着灰云朵般、呱呱叫的麻鸭群,大白鹅齐刷刷地扑进一湾清水里,呼朋引伴,曲颈高歌,是一曲田园大合唱的高音部。闪过鲜亮耀眼的三角梅、露红烟紫的紫荆花,而高大挺拔的木棉树对热烈和躁怒理解得最为透彻,点燃的熊熊霞彩烧红了南国的天际线……

      几人正聊得欢实,透过挺拔茂密的桉树林空隙,可以看到山坡上倚着几幢橘红色屋顶的主建筑。马上就要拐上通往核心园区的公路了,司机知趣地放慢了车速。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白鹭珶向窗外一睃,突然惊叫道:“哎,什么时候换了广告画面啊?”她发现在园区的入口处矗着两根立柱,擎着一间房子大小的铁皮广告牌,上面清晰地勾勒着核心园区的导游图,一个身姿矫健、气质秀雅的女学者亭亭玉立,伸长一只做邀请姿势的绵臂玉手,菩萨低眉般地指引着游人步入园区的路径。只见那人高挑、白皙,白莲花脸庞凝笑,高鼻梁上架着一副漾着涟漪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亮着细眉凤目,闪着柔媚良善的光泽。身上的黑服饰呈现高贵、优雅和奢华之美。黑云般的秀发裹着一方花鸟图案的黑布大头围巾,着深蓝色短领右祍偏襟上衣,用精致的五色丝线,在颈口、袖口、襟底绣上彩边,腹前襟内藏着一个小暗兜,有数对布结的纽扣缝置在随襟边缘,下身穿宽肥黑裤,在裤脚沿口镶嵌两道异色彩条,腰束围裙,脚蹬一双簇新的绣花布鞋,一股幽谷兰香扑面而来。她打量着脚下绿莹莹的土地,是那样的专注而动情。

      “啥叫俊?这才叫一个俊呢!”谭玉银瞅着广告牌子啧啧称羡。

      “就是,切咧啊!”赖淑梅朗声地附和着,显然对自己的杰作满意到家了。

      “谁把我放到这面大牌子上了?我可是有恐高症呢!”白鹭珶回头,细眉高挑,凤目弄波,笑嘻嘻地瞄着赖淑梅。赖淑梅立即勾着葵花盘子脸,玉手掩住朱唇皓齿,哧哧地尬笑道:“这事您得问谭副主任,可不关我什么事呢!”

      最纯朴的东西往往都是最真的。白鹭珶并不太掰扯这事儿,她与赖淑梅的感情反倒走深贴近,变得淳厚深微,后来就进化成了过命的交情。

      这时,车内有柔婉悠扬的电话铃声飘了起来,白鹭珶赶紧从胯边的手提包里摸出了玫瑰金的手机。她的纤指一动,立马就挑开了玄黑色的矩型屏幕。

      赖淑梅伸长脑袋问:是哪个打来的?

      白鹭珶瞟了一眼屏幕,嘻笑道:陶俊珮,博士团挂任鹅鸣市副市长、园区主任!

      谭玉银:估计我们将有新任务了。

      白鹭珶“嘘”地一声,示意不要讲话,麻利地将手机点成免提状态。

      陶俊珮:白博士,刚得到的消息,农业科技展示园建设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已经省部批复,勘测和设计工作很快就开始了!

      白鹭珶惊叫:这么快啊,那太好了!

      陶俊珮:市长梁振邦已签发了对你的聘任书,聘你为总设计师呢。请这就率领你的团队展开勘测设计工作吧!

      白鹭珶:好的,我愿意作这个总设计师,但也有一个条件!

      陶俊珮:你有什么条件啊?请讲吧!

      白鹭珶:我想请导师姜杏林来做总顾问,有他点拨着,心里不虚,我才有底气!

      陶俊珮先迟疑了一下,尔后嘎嘣脆地说:“知道了,这事我来办吧!”

      02

      飞机从机场起来后,用不着拐弯就过青绸碧带似的榕江,用一秒的时间掠过显然太奢侈了。陶俊珮在舷窗后举起望远镜俯瞰,欣赏这瞬间的壮乡精彩:夕阳的炭火,将大地锻成一块彤红的铁饼,彤云遮天,一枚滚圆的落日半沉入江,浪叠波涌、水光潋滟,将所有的深情付与天上人间,沿途不遗巨细地吸纳众水,不断地吞吐、升沉、明灭、续绝,至此仍毫无倦意地奔腾着,这些汇集之水是云散失在大地上的孩子。夕阳下,大拐弯带出的宏阔气势在弧形臂弯里翻腾,从大山中凝聚并抽取的纯净之光,舞动着一匹绵长的青罗带,托起一排排楠竹扎成的龙舟,在一派苍翠中撒着娇,而飘上天穹里的茴香和此起彼伏的苗歌壮俚,传颂着历久弥新的壮家神话。水中江心洲上悠然糜集的点点白鹭,独腿俏立,站成一粒粒皎洁的玉雕,名媛般娴静、典雅、自信。百舸争流,游船竞渡,鱼鹰在水中浮浮沉沉,渔夫用长竹竿击打水面,瞬间惊飞一江白鹭。陶俊珮作为一个干燥的北方人,为下面流淌着似水柔情的南国而亢奋不已。过完江,飞机昂首向北。只见机翼下云雾缭绕,轻轻薄薄,浓浓厚厚,弥漫着橘红色的烟火气息。飞机翅膀尖利地划过城市密密匝匝的街道、密集的琼楼玉宇、涌动着丰盈的绿荫,飞越广阔而厚重的绿色田野,掠过莽莽苍苍的山脉和苍冥的峰顶丛树,而大铁塔顶上的天线从云朵中探出锃亮的尖脑袋来。此时,落日绚烂,云海苍茫,雄浑的霞彩映照得机舱里明朗如画。

      夜里到京后,沐浴着大城宽街上水银泄地般的霓虹,陶俊珮立即给华菁大学生命科学院博导、香港某大学兼职教授姜杏林打电话。

      “挂兄,作为农业产业园区的设计大师,你可否能出任我们展示园的设计总顾问啊?”陶俊珮谨慎地试探着,像是悬在一架透明的高空玻璃走廊上,心中怵然。

      “挂弟啊,我承担的是国家项目,正爬坡过坎,需保持满格精力,可不容分散一丁点儿啊!”姜杏林一听就发憷,语调粘稠,混和着一股为难之情。

      “这可是您学生白鹭珶的提议呢!”陶俊珮手握挡箭牌,显得气壮理直。他心想,即便姜杏林拒绝了,也是驳了他自己的面子。

      “啊,原来是这样!?”顿时,姜杏林的心理防线松了,陶俊珮似乎精准地击中了他人性中最绵软的部位。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明上午小聚,算是给我接风,可否?”陶俊珮央求道,态度明净、诚恳而谦逊,让人不忍婉拒。

      “那成吧!”姜杏林磨蹭着,架不住陶俊珮的凌厉攻势,只得应承了下来。

      陶俊珮有点儿小得意地笑了,信手就将用餐地点在微信中发给了他。

      次日上午,陶俊珮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手里拎着一瓶好酒,汗津津地奔到酒店包间里,他瞅见姜杏林翘着二郎腿,在房间里悠然品茶,手里捧着一杯锃亮陈香。陶俊珮兴冲冲地进来坐下,他们刚寒暄两句,话题就神差鬼使地聚焦到了白鹭珶身上。陶俊珮浅笑问道:“作为导师,你对学生了解多少啊?”姜杏林坦率地承认道:“了解的不多。”陶俊珮谄笑道:“那好,咱今天就说说白鹭珶吧。”这时,桌子转盘上的菜也齐活了,陶俊珮从身后摸出一瓶好酒来,在他面前晃一晃说:“从家中拿来的,好朋友喝汉台重酒,且放量一酌吧。”姜杏林急忙摆手说:“使不得,我酒量本来就薄,下午还有个学术演讲,你想看我笑话不成?”陶俊珮不情愿地拾掇好酒,悻悻地说:“岂敢啊,那就留着下一回再喝吧!”他有点歉意地说:“以茶代酒,敬挂兄一盏!”俩人砰然一碰,仰脖喝下。姜杏林纳闷地笑问:“你想说白鹭珶什么事儿?”陶俊珮开宗明义地说:“那就讲她上访的故事好了。”姜杏林憨笑道:“这事儿新鲜,我洗耳恭听!”

      那年除夕中午,来访接待大厅里的下班铃声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登记窗口米黄色的窗帘呼啦啦地拉下。这时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身着长款红色羽绒服,身材颀长,娇脆如拔节的春笋,面容如葱根儿般白皙,豆芽菜般瘦弱而憔悴,白莲花脸颊上耸着挺拔的白鼻梁,鼻梁上架着一副晶亮的金丝边眼镜,眼里露出急迫而期待的光芒。她匆匆地在大厅的入口处安检完,手里扬着两张白纸,向正在关窗的工作人员心急如焚地喊道:“阿姨,我还没有登记呢!”于是,窗帘又呼啦啦地提了上去,窗口齐刷刷地洞开了,空旷大厅的一排窗口前,只有她一人猫儿般伏在正中间的窗台上,祈求的眼睛径直地盯着窗户内。

      “请给我登记。”她透过窗台上的预留方孔,把身份证递给了窗户下一位干练的小伙子。

      “请到接谈室,一位中央实习锻炼的同志正候着您呢!”小伙子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娴熟地登录完她的信息,脸上写满和善。

      白鹭珶跟随穿蓝色制服的圆脸女保安,穿过窄长而空荡的走廊,拘谨地走进了敞开的接谈室里,室内敞亮、整洁,暖烘烘的,她惴惴不安地说:“老师,耽误您下班了!”陶俊珮给她端上一杯茶水,殷勤地说:“快请坐吧。”白鹭珶坐到对面的椅子上,陶俊珮迷惑地问:“你怎不回去过年啊?”白鹭珶闻言,眼眶立即就红了,再也强忍不住心中的凄凉,眼泪扑簌簌地滑落下来,一把摘掉金丝边眼镜放在桌子上,双手放置在桌面上交叉着,头伏在手臂上就放声大哭起来。陶俊珮连忙安抚她。等释放完心中淤积的情绪,白鹭珶才抬起头来,接过陶俊珮递给她的两方湿纸巾,擦拭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羡慕您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我早已无家可归了!”陶俊珮的心为之一震道:“对你的不幸遭遇很同情。还是让我先看一看上访材料吧。”白鹭珶赶紧将材料递给他,他双手接过去,低头扫了起来。材料是手写的,字迹端正娟秀、清新飘逸。原来她是华菁大学的在读硕士生。几年前的冬天,因松江市开发建设需要,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发商拆除了她地处繁华地带的合法住房,而她的父母还未来得及赶回家就不幸双亡。眼下她在校仅靠奖学金及临时务工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早已无家可归,放假了只得留住研究生宿舍。

      陶俊珮看罢,眼里涌潮,他判断真实的故事可能会更凄凉委婉。这时他站了起来,向她郑重地保证,一定会催促有关责任部门,尽快解决她的实际困难。白鹭珶泪眼婆娑地说:“老师,祝您新年快乐,提前给您拜年了!”然后向陶俊珮深鞠一躬,抹着泪水,跟着圆脸女保安转身离开。

      因反映的问题迟迟没有回音,年后白鹭珶两次到来访接待大厅问询,陶俊珮外出开会没能有机缘见到她。那时,正开展疑难信访问题的大督导活动,联席办就该案也组成了督导小组,陶俊珮主动申请带案到松江市实地督导。

      从邻居那里得知,白鹭珶从小乖巧聪颖,勤奋好学,各课成绩名列前茅。初二时,父母用一把大铁锁挂在了一扇柴门上,锁住了三间东倒西歪的平房和满屋的穷酸气。一家人拎着铺盖,离乡背井来到黄海边上的某市,父母租住在靠近大姨家的两间平房中,平日里靠打工维持生活,含辛茹苦地供养着白鹭珶上学,唯一的愿望就是盼女儿早日金榜题名。而白鹭珶在一所省属重点中学里读书。她果然如父母期望的那样,在学校里全面发展、一枝独秀。

      离开松江市后,破旧的房屋抗不住风雨霜雪,终被一场大雨淋得塌陷了。此后,市内征用这个地块建设职工住宅集资楼。那时房屋倒塌已超过一年,属于自然灭失,其所有权也应随即消失。开发商强行拆除了住房的框架,相关部门也未留下任何工作档案。而登记机关也未及时办理房屋权属登记的注销手续,拆迁公司更没有通知其在外地务工的父母,而是由其邻居在电话中友情告知的,这在客观上剥夺了公民的知情权,责任部门工作不细致,确实存在瑕疵。

      那个冬天早晨,大姨来到白鹭珶父母租住的房屋前,见一扇脱漆的实木门从里面闩着,“砰砰”地紧拍了几下门,仍无应答声。这时,她突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煤气味道,连忙从房前铁丝上拽下一条冻得硬邦邦的毛巾,一把拧开屋檐下的自来水龙头,把毛巾浸透、拧干,将毛巾捂住口鼻,用脚奋力一踹,猛地踢开了平房的木门,一头冲入厨房,迅速地拧紧煤气罐的阀门,手忙脚乱地打开屋中的所有窗户,顿时屋外一股寒冷的风涌入屋内。大姨“啪”地一声拉亮卧室内的电灯,一眼就扫到了夫妻俩一动也不动地偎在一起,大姨颤抖地叫道:“天哪,这是煤气中毒了!”她大步跑到床前,猛地掀开那床半旧的大红被子,劲暴地摇晃着亲人僵硬的身子,发现他们早已停止了呼吸。就这样,她的父母在睡梦中撒手人寰。床头柜上搁置着妈妈常戴着的一串金丝线桃花玉坠,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自沦为孤儿后,陪伴她的只有胸前悬挂的那串桃花玉坠,白鹭珶变得沉默寡言了,但更加拼命学习,她将所有的痛楚和无奈藏于内心里。当下夜自习的铃声响起,校园里瞬间便熄灭了灯火,夜色如水,她心中升起了无边的宁静和硕大的空旷。但她暗下决心,即便没有父母的眷顾,也要在春天的百花园中绽放出一路芬芳。

      大姨的家境并不宽裕,连提供白鹭珶的菜金都困难,白鹭珶只能吃腌盐菜下饭,这让她反胃口,喉咙里倒流酸水。尤其夜半三更,听到同学下自习回到寝室,大口地啜吸营养液和补品,尖利的吸吮声传进耳朵里,刺得她的神经扎心般疼。中午,她没有钱到食堂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就避开众人目光,硬着头皮到学校门前的桃花村里讨饭吃,当她轻轻地拨开一扇半掩的柴门时,一条大黄狗在屋檐下嚎叫着,冷不丁地扑了上来,疯狂地嘶咬着她的裤腿,她用讨饭的大瓷碗左右遮挡着,膝盖被大黄狗咬得流血,大爷厉声地喝退了大黄狗,吩咐老伴赶紧给她消毒、包扎伤口,至今还留下了难以平复的疤痕呢。那天中午大爷留下了她,让她饱餐一顿,走时还塞给她贰拾元钱,说是留着她在学校买菜下饭,她坚辞不要,大爷抚着她的小脑袋说:“娃儿,你就收下吧。算是借给你的,你考上大学再来还我。”闻此言,“扑通”一声,白鹭珶给大爷双膝跪下,大爷颤巍巍地弯下腰,双手将她扶起来,她揩尽脸上的热泪,接过带着大爷余温的钱款,腋下夹着大瓷碗,一瘸一拐地走了。

      上大学走时,白鹭珶专程来到桃花村里,寻摸到了那位曾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大爷,她再一次双膝跪地,向大爷扣了一个响头。大爷见状,莫名其妙地问:“娃儿,你为啥给我行此大礼啊?”白鹭珶向他提起半年前借钱的事,大爷捋着白花花的胡子,感慨万端地说:“那么小就吃尽人间苦楚,来日必成器物。谁要你来还这钱?你考学成才,将来报效国家和老百姓,老朽就心满意足了!”

      历经凄冷难熬的漫长奋斗,白鹭珶终于在热烈的夏季迎来了丰厚的回响。班主任指导白鹭珶填报大学志愿,说凭她的高考成绩,完全有条件报考国内任何顶尖大学的最好专业。一夜之间,白鹭珶在当地声名鹊起,几乎所有国内名校都向她殷勤地伸出了橄榄枝,而她很能沉得住气儿,压根儿不为所动,倔强地坚持填报华菁大学生命科学院。在大学入学典礼上,她面向全校师生庄严承诺,因为生命中有过挨饿的经历,她抱定要以国家粮食安全为己任,要让民族饭碗里装满自产的中国粮。

      松江市圆满地解决了白鹭珶的信访问题。在松江之滨的花园小区为她安置了一套小户型房屋。在攻研期间,市民政局每月给予她不低于当地最低生活水平的救助。

      安静地听完,姜杏林已是泪眼酸鼻,他向陶俊珮慢条斯理地讲起了一件事。那年毕业时,博士们多数到西方的国际大公司谋职,或者留在了中央国家机关工作,而白鹭珶早就收到了来自美国一家大公司的就业邀请函,同时被一家中央国家机关录用,师生们都由衷地为她高兴,而她反倒闷闷不乐起来。在毕业告别聚会上,姜杏林满面红光,端着漾着丹红的高脚酒杯,酒意惺忪地前来向白鹭珶祝贺。他注意到,白鹭珶的细眉凤目闪着光,沉睡已久的大爱基因瞬间复活了,她突然宣布已放弃到美国就业和中央国家机关工作的机会,毅然选择了亚热带农业的科研制高点——华亚农科所,顿时惊呆了现场所有人。她哽咽着说,自己是国家下大力气培养起来的,学成后不能因获得优厚待遇,就拍一拍翅膀扑腾到国外,她要为国效力,攻克亚热带农业科技领域的难题。姜杏林知道,白鹭珶是在用行动兑现她在大学入学典礼上的那份承诺呢。

      讲到此,姜杏林用湿纸巾抹了一下泪水,顺手操起桌子上的手机,一字一顿地摁着数字键,手机中很快就传来白鹭珶的亲热问候声,姜杏林简洁而温和地说:“白鹭珶同学,从现在起,我就是展示园的设计总顾问了!”电话中传来白鹭珶忻悦而夸张的叫声:“这也太好了,谢谢恩师!”

      “嗖”地拉开黑色公文包的拉链,陶俊珮从里面掏出了一面大红证书,轻推给了姜杏林,笑嘻嘻地说:“这是鹅鸣市给您的聘任证书,请收下吧!”

      “方便时,你可将港商绿野翔鹭农业科技公司引进到园区,总裁徐琮飙可是你的师兄啊!”姜杏林喜滋滋地收下了大红证书,向白鹭珶豪爽地推荐道。

      “好的,我会的!”白鹭珶喜笑颜开地说。

      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有人申请要加白鹭珶的微信,她点开扫了一眼,见是师兄徐琮飙。此前对他秕谷般空瘪的记忆顿时就丰稔了起来,她兰指轻点,迅疾地批准了他的申请。

      “破个例,为白博士干一杯吧!”陶俊珮对姜杏林拿捏得精准,又拧开那瓶好酒,举杯冲着他嘿嘿地笑着。

      “好吧!”姜杏林下架了矜持的大师范儿,端起酒杯,先渳了一下,然后一饮而进。

      03

      谷雨临近,天空中隆隆地碾着滚雷,引爆连天接地的轰响,雨水淅淅沥沥地泼洒了下来。云层掖着金鞭似的闪电转悠着,又像始祖在天堂里“嚓”地点燃灯芯草,将核心园区的建筑瞬间照得赤条条的,几只翱翔的白鹭飞过村头红妆少女凭栏远眺的木楼瓦房,掠过山坡下的绿水田和灰牛背,闪过办公楼的橘红屋顶,白影在园区中心湖里浸了一下就逝去。园平如坻,绿茵中追着土狗,跑着白鹅,走着水牛,叫着鸡鸭,雀鸟鸣枝,炊烟横斜。呈现出村中有园、园中有村和村园一体的自然景观,一首现代版的田园牧歌渐渐地从湿漉漉的早晨醒来。

      眼前雨重雾浓,绿野绵延,水田泛白。壮民身着蓑衣,在棋盘状的水田里躬身栽下秧苗,像笔携春风的诗人,在漾水的淤泥上用行楷字体抒写壮乡淡绿色的诗行。一群黑得流油的小男孩光着小脚丫,正在去镇中心小学的路上。他们身着五颜六色的雨衣,口衔叶笛,肩斜小书包,在路边上齐刷刷地扭成一排,挺着小鸡鸡向碧盘滚珠的荷田里尿尿,比赛看谁尿得最远。当作为裁判的大男孩要宣布冠军获得者时,却瞥见一辆商务中巴车和一辆小货车迤逦而来。孩子们赶紧系妥裤带,整齐衣冠,准备自动列队向车队举手行礼。波咪们早就叮嘱,这些进出园区的车辆是来给壮乡送福音的,见了就要行礼示敬。

      大清早,谭玉银等工作人员撑着伞,在园区入口处翘首恭候着,当车辆平稳到达时,缓慢地停靠了下来,中巴车的车门豁然洞开,谭玉银低头钻了进去,殷勤地向专家们挥手致意,站在过道里笑盈盈地说:“专家们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园区开展勘测设计工作!”车内立即回敬喧闹的鼓掌声,白鹭珶温馨地笑道:“你也请坐下吧。”谭玉银在前排坐下,他的车子自动地靠了上来,组成了向核心园区蠕动的mini车队。这时,白鹭珶讲起了深山密林里不少壮娃堪忧的生存现状。那天,她陪同港商绿野翔鹭农业科技公司总裁徐琮飙师兄到深山老林援建的中心小学里慰问孩子们。中午时分,当地镇政府安排吃午餐,孩子们也意外地享受到了这种福利,一个女孩儿闪着清澈而懵懂的大眼睛问:“不是刚吃过了吗,怎么又要吃饭啊?”白鹭珶顿感惊诧,经私下了解才知道,个别地方的山里娃一天只吃两顿饭,有的只吃一顿,没养成一日三餐的习惯。讲这话时,白鹭珶的凤眼里荡漾着一泓盈盈泪光。

      徐琮飙大高个儿,体型圆硕,豪爽任性,但说话文绉绉的,显出一副儒商之相。应师妹白鹭珶之邀,他的公司来壮乡山区捐建学校。那天中午,白鹭珶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表,见饭点到了,请师兄一行回市宾馆用午餐。徐总裁大手一挥说:“唔洗喇,就在这里企,也顺便看看苏吓仔。”白鹭珶很无奈,只得点头同意。徐总裁一行来到中心小学的餐厅,洗手、拿碗筷、排队、打饭,坐到长条桌后就餐。他抬头扫了一眼简朴洁净的餐厅,突然放下碗筷,微笑着站了起来,在餐桌间来回踱步,牛眼直盯着孩子们的饭碗,发现多数孩子埋头吃白米饭,就着酸盐菜下咽。个别孩子碗中甚至连酸盐菜都没有,眉头紧锁,露出难以下咽的模样。他大惑不解地问:“你们爹地妈咪为什么不给钱买菜企?”孩子们瞅着他不说话。白鹭珶赶忙解释道:“这些孩子多是留守儿童,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哪能照顾他们的生活?”闻言,徐总裁沉默了,热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他的嗓眼哽咽,眉峰急促地耸了一下,用手掌划拉掉脸上的泪水,马上从裤兜里抠出手机,迅疾拨通在香港的公司总部财务总监的电话。急火攻心地说,请马上拨付200万元善款过来,用于解决鹅鸣全市小学生午餐吃菜问题。他手握电话,回头向白鹭珶要汇款帐号,白鹭珶叫来市扶贫办主任,他马上在纸上写下了一行数字。徐总裁打诨道:“不会错吧!”扶贫办主任拍着厚重的胸脯说:“您放心,不会错的!”徐总裁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对着电话那头的财务总监吼着,请记下这个帐号,马上将善款汇过来,一刻也不能耽搁。叮嘱他汇完款再吃饭,让餐厅给他多加一道菜。

      徐总裁打完电话如释重负,脸上绽放富足而愉悦的笑容。他再次走回座位,突然看见那个大眼睛女孩碗里堆着白米饭,没有一点浑腥,甚至没有一根青菜。他端着碗走过来,腰弯成虾米状,从碗中刨出两个剥皮的白鸡蛋,麻利地拨到她的碗中。一个劲儿地叮嘱说:“快吃吧,听日就有免费的菜企,今天唯有屈就啦!”女孩站起来,莞尔一笑,向他行鞠躬礼,羞涩地说:“谢谢!”然后从容不迫地坐下,用竹筷一一夹起白鸡蛋,放在干净的卫生纸巾上,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在一次性白色纸饭盒中。徐总裁一旁打量着她,不知所以地问:“吕仔,你为啥不企啦?”她抬起头,羞答答地笑说:“留给我弟吃,今天他过生日呢!”徐总裁愕然,立在原地不动,鼻子发酸,一串热泪又从眼眶内涌出,心中激荡起的情感波澜早已泛滥成灾。他沉吟着,突然翘起大拇指说:“你真的系个好大姊啦!”

      谭玉银格外欣慰地说:“好在你们来了,这下山乡致富有指望了!”当车队抵达孩子们旁边时,白鹭珶立即招呼说:“师傅,请停车!”车队缓缓地停下,中巴车鸣笛一响,车门自动地敞开了,白鹭珶穿着白色高腰雨靴,举着透明的雨伞第一个跨下车来。孩子们哗啦一下就笑着围了上来,你争我抢地叫着“白阿姨”,说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挺想念她的,怎么比以前瘦了许多?这时,谭玉银招呼着设计团队,从车子上鱼贯而下。白鹭珶如数家珍地向她的团队介绍着孩子们的姓名、住在哪个村屯、家境如何,对他们的情况掌握得毫厘不爽。那个大男孩眨着湖水般幽亮的眼睛问:“白阿姨,你带这么多人来干啥啊?”白鹭珶笑呵呵地说:“来搞勘测测绘啊,你们还不知道吧,这里马上就要建设农业科技展示园了!”于是,孩子们在田野里撒开蹄子,边跑边叫着:“太好了,这里要建农业科技展示园喽!”

      很多身着黄棕丝蓑衣和彩色雨衣的壮民,早就猫在房前屋后的大芭蕉叶下,一听到孩子们的吆喝声,纷纷从滴着雨水的绿荫下冒出黝黑的脑袋来,不谋而合地跑向停在中心马路上的小货车,双手扒拉着车沿,猴儿一样地蹿了上去,村民组长主动请缨说:“白博士,我们来替你们卸下设备吧。”白鹭珶露出醇厚的笑意道:“那敢情好啊,谢谢老乡!”只一会儿功夫,壮民们七手八脚,就将整车设备一卸而空。

      河谷的雨水像孩子的脾气,哭笑不定。一转眼,头顶上的云彩笑了,裂开了一条缝隙,太阳就探出了脑袋来,向大地顽皮地做鬼脸,照得水田亮堂堂的。正悠闲觅食的白鹭那么素净,像几块移动的一尘不染的白丝绸,人们正好可以借阳光晾晒一下发霉的情绪,而传进耳朵的鹭鸣比秧苗稻芒还要尖细。此时的景物是棉质的,风打着呵欠,远近高低的鸟鸣又站在了油亮的绿枝头上。

      队员们脚蹬雨靴、手执仪器,站在深红色蚯蚓蠕动的湿漉漉的田野里,围笼着白鹭珶和谭玉银,自动地呈半扇形排成一排。谭玉银着重提醒要注意河谷地带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这里地少人多,土地细碎,寸土寸金,族群矛盾突出,此前就因土地权属争议引发纠纷,发生过激烈的械斗。接着,白鹭珶向各小组布置完勘测和测绘任务。队员们自动散开,踩着窄细油绿的田埂,聆听着不绝于耳的细微虫吟,融入一碧万倾的田畴,展开了勘测和测绘作业,而远远近近悦耳的蛙鸣将壮家的日子吟唱得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白鹭珶在田间地头里与壮民们攀谈着,大家亲人般地围笼着她。一位山坡屯的白发老人蒙桂浩牵着孙女的小胖手,指着河坡屯与山坡屯交界处的那片田地问,是不是这块地也要征用,白鹭珶神色笃定地说:“这块地将来是国花广场的位置,是展示园最漂亮的地方,更是最傲娇的脸面呢!”

      锣鼓正好敲打到点子上了,白鹭珶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可捅了马蜂窝。村民们一念成魔,人群开始骚动了,认定这块地确权应属于各自的村屯。像榕江岸上饥肠辘辘的猫群厮抢一条在岸上蹦跶着的肥美的三角鲤,一开始扯着铜锣般的嗓音,还只是发生语言上的争执,指着鼻子骂对方是孬种,继而互相推搡,引发了激烈的肢体冲突。白鹭珶声嘶力竭地喊:“请不要动手。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谈不拢的事情!”此时,仇恨的火焰远高于理性的光芒。双方都被高架在怒火上炙烤,脾气冲得像火药,谁也不认怂,全然听不进任何善意的劝阻。缺少河谷地带土地情结的白鹭珶,轻描淡写一句话怎么能打开这个淤积经年的死结?河坡屯现场势单力薄,推搡不过山坡屯的村民,很快几个村民被暴打得鼻青脸肿。河坡屯村民听到求救呼喊后,在几个务工返乡青年的鼓捣下,带着一群打扮特别“社会”的人,手执长棍、短棒和刀具等凶器,屁颠屁颠地冲进了勘测现场,与山坡屯村民近距离地肉搏,直打得几个人的伤口露出了白骨,脑袋被扁成了扭曲的血葫芦,有人嗷嗷叫着大声喊疼,有人却摁住内心的风暴不吱一声,乱泥中的禾苗被践踏得东倒西歪,到处血迹斑斑。

      白鹭珶穿梭在两屯间竭尽心力地劝导,要求双方立即停止械斗,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协商。无奈当时场面混乱,她的头部不幸被乱棍击中,顿时血流如注。蒙桂浩连忙用蒲柳之身护着白鹭珶,嘶哑地喊道:“她是姆六甲和布洛陀派来的,谁敢动她,我第一个跟他拼了!”蒙桂浩昂着皱成橘子皮般的脸,晃着一头硬撅撅的银丝,挺直瘦硬的身板护住白鹭珶说:“你们可以打我,但决不能动她一根指头!”

      这时,蒙桂浩的孙女蹲下来,俯下胖乎乎的身子,用一只肥嫩的小手抚摸着白鹭珶面颊上的血迹,泪汪汪地问:“娜,疼吗?”她笑着点头道:“疼啊!”

      白鹭珶静一静有点儿昏沉的脑子,下意识地瞅着小女孩,她长着一张黧黑的小脸蛋儿,嵌着两个清浅的小梨窝,一双羞涩的眼睛让修长的睫毛箍起来,黑眸子如两颗闪动的珍珠,更像青草池塘中摇头摆尾的黑蝌蚪,活灵活现,惹人怜爱。

      “你叫什么名字呀,几岁了?”白鹭珶斜着受伤的脑袋问。

      “我叫蒙晓婷,五岁了。”她格外娇羞地说,用小手轻轻地抹去了眼中晶晶莹莹的泪光。

      “你的波咪是干什么的?”白鹭珶忍不住猎奇心的驱使,强颜欢笑地问。

      “我没有波咪了,去年他们被图额带走了。现在由公大养我。”蒙晓婷清纯的眼眸扑腾了一下,她眼神幽凄却宁静。看来,她已平和地接受了亲人离去的悲怆事实。

      “啊?”白鹭珶闻言,心中陡然一动,仿佛看到了父母安祥地躺在煤气中魂魄袅袅升天的样子。

      “孙女可是苦娃儿啊!”蒙桂浩回身向白鹭珶介绍说,去年雨季,他的儿子、儿媳在山涧平地中收摘菜蔬,突然山谷中涌下来的一股大水,裹挟着他的儿子和儿媳,俩人在水中使劲地扑楞着,儿媳挣扎着露出了湿漉漉的脑袋来,长黑发糊在了脸颊上,向岸上使劲地招手,只吼了一声:“公,请养好我女儿。”然后,一路咆哮的山洪连根拔起了一地的绿色,也带走了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夫妻。

      这时,双方停下了格斗,发现白鹭珶果然被乱棍打中了。他们说这不应该,她是壮乡的恩人。人们将白鹭珶扶到高处干爽的地方坐下,园区工作人员用一块白布扎着她的脑袋。赖淑梅麻利地向就近的派出所报了警。谭玉银带着园区医务人员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赶到现场,对白鹭珶的伤口作了紧急处理。不一会儿,警车拖着犀利的鸣叫,车顶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到达了勘测测绘现场,公安和民警纷纷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地稳控住现场,将闹事的村民们隔开。120救护车呼啸着到来,白鹭珶被人们活菩萨一样地抬了上去,赖淑梅像灵动敏捷的河麂,跃上去陪护着白鹭珶,救护车一路嚎叫着,向市中心医院奔驰而去。此后,两屯的都老们启动了协商程序,而勘测测绘工作也因此按下了暂停键。

      大清早,蒙桂浩一手拎着驼背粽和糯米糍粑,一手牵着孙女蒙晓婷,慢悠悠地溜达在园区小径上,身后跟着摇头摆尾的土猎犬,它浑身上下涂着纯粹的金黄,脖子上的铃铛在绿荫中有节奏地响着,尾巴自在地晃动着,近处的村庄也跟着晃动起了袅袅炊烟的尾巴。在沙哑而明亮的蝉噪中,蒙晓婷冲着白鹭珶亲昵地叫着白妈妈,白鹭珶从逆光的田野里走了过来,向爷孙俩甜笑着问早安,蒙桂浩问白鹭珶身体可否有碍,恢复得可还好?便将手里的礼物送给她,白鹭珶感激地说:“我恢复得很好呢,可这礼不能收!”蒙桂浩慈蔼地说:“这是给你补身子用的。”白鹭珶柔媚地笑着收下,她知道,弱小的山雀更需要有一个小而暖的巢。于是,她蹲下身子,在蒙晓婷脸蛋儿上轻啄了一口,低声浅语地问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儿吗?”蒙晓婷不懂什么是干女儿,脸上的梨窝陷得更深了,她偏着小脑袋,瞟了一眼蒙桂浩,蒙桂浩爽快地说:“这是打灯笼也难寻的好事啊,我正想让她拜你为契母呢,快叫干妈吧!”蒙晓婷很乖巧,马上甜腻腻地叫了几声干妈,白鹭珶嘴上连声应答着,心里漾着一股清醇的甜意。土猎犬在田地间欢实地蹦跳着,冲着太阳汪汪地叫唤,似乎也在分享蒙晓婷的好福运。

      河谷地带的各区县政府出面强力干预,白鹭珶也从中竭力地撮合,两屯的都老们谈拢了,很快达成了土地补偿金的分配方案,这颗杀伤力极强的隐雷就这样得以排除。此后,农业科技展示园的设计变得十分顺畅起来。白鹭珶率领团队,带着取得的第一手资料去华菁大学,在恩师姜杏林的现场指导下,专家们夜以继日地工作着,顺利地完成了设计任务。此后白鹭珶进部赴省当面汇报,详细地听取并吸纳了各方意见,进入了完善农业科技展示园设计方案阶段。

      04

      周末早晨,专家公寓外的鸟鸣声清脆、亮堂,到处洋溢着一股桂馥兰香,浸着蜂蜜味道的空气悄然热辣了起来,拉开夏日烧火的序幕,行人专挑在浓荫下行走着。倾尽所有付出的爱是无价的。白鹭珶像慈母审视自己的孩子般,审修着农业科技展示园设计方案,这一段时间工作量比此前相对少多了,她的心中也轻快了许多,决定去大自然中放松一下。赖淑梅建议她就近去游览一下宝蓝湖水库风景区。她欢然同意了,带上干女儿蒙晓婷,赖淑梅驾上红色私家车,搞起了周末短程自驾游。

      车子徐徐拐进宝蓝湖水库风景区的停车场。走出车门来一看,满目旖旎。只见葱郁的山峦环侍,屏风般的群峰黛拥翠逼,拱卫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蔚蓝波浪,水蓝得像一角天被溶化似的,懒洋洋地铺陈在阔绰的库区里,满眼悠远的纯蓝中冒出了数不清的湖心小岛,淘气地探出绿茸茸的小脑袋来,小岛率性饱满,绿得出汁,鸟儿拍着翅膀在上面打群架,弥漫着率性的鸟鸣和瑰丽的野香,俨然是水中的秘密花园。不远处水滨鸡蛋饼般摊着一派纯金似的细软沙滩,沙滩边撑着一棵巨伞状的墨绿老祖榕。白鹭珶眯眼道:“这地方可真美啊!”

      蒙晓婷早就乐得眉眼弯弯,压抑不住心中的喜乐,仰头央求着白鹭珶,说是要乘坐在水中漂着的白天鹅,于是她们沿着冗长的青石板台阶,下到大坝下的简易码头上,低头俯身,猫进了一艘白天鹅状的游船里,电马达轰隆一响,库区的水花咕嘟咕嘟地绽放着,白天鹅屁股上拖着一条白色的长尾巴,将水面犁成等分的两半,一眨眼就滑进了鱼跃鸟唱的深水区。骄阳下一阵清风迎面拂过,弄皱了一层层柔软丝滑的蔚蓝色丝绸,她们在一派醉人的蓝中自由自在地徜徉着。白鹭珶让蒙晓婷呆在船上赏风景,她和赖淑梅换上艳光四溢的游泳装,哧溜地滑下游船,在清爽的湖水中你追我赶,奋力地畅游着,享受着沐浴爽身的乐趣,蒙晓婷不住地拍着小胖手为她们鼓劲儿。一会儿,俩人也扑腾累了,就喘着粗气,将游船平推到沙滩上。白鹭珶看到沙滩尽头摇曳着一丛芭蕉,叶片肥厚而凝碧,在暴晒中蔫巴了下来。她抱下蒙晓婷放到沙滩上,将钛金框眼镜撇在一边,顺手戴上时尚的偏光遮阳镜,吩咐赖淑梅和蒙晓婷在暖烘烘的太阳下做日光浴。

      她们刚在沙滩上躺下,就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蒙晓婷回头一看,低声惊叫道:“快看,六只水獭!”赖淑梅乌眼珠一斜说:“天啊,原来老祖榕下安着水獭的窝呢!”白鹭珶这才发现老祖榕下的洞穴旁,蠕动着一群毛茸茸的水獭,两大四小,大的是父母,小的是幼崽,那只最小的水獭偎紧皮毛油亮的大水獭,它的右后腿明显折了,在热风中耷拉着,受伤的小水獭一脸惶恐,时不时地发出嘤嘤哀鸣,它的父母既焦急又无奈,收敛起天生的冷静和机警,双双伸长宽扁的脑袋,可怜巴巴地瞅着白鹭珶。

      白鹭珶似乎秒懂了小水獭父母的焦虑,叮嘱赖淑梅和蒙晓婷钉在原地不动,不能弄出一丁点儿响声,免得吓着了水獭一家。她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着,慢慢地向洞穴接近。当伸手快要够得着受伤的小水獭时,其它水獭“呼”地一声,齐刷刷地钻进了黑乎乎的洞穴中,只将受伤的小水獭撇在了洞口外。这时,白鹭珶瞥见洞口里水獭金鱼状的眼睛熠熠发光,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缓缓地蹲了下来,轻柔地抱起了小水獭,小水獭伶俐乖巧,轻舔着她的一只玉手。白鹭珶扒拉开褐色的毛发,发现它的后腿被动物咬伤,正在流着殷殷的血。如不及时处置,会发炎糜乱,造成终身残疾。白鹭珶立即让赖淑梅从车上取来急诊药厢,三人围着小水獭,一起给它剪毛、消毒、包扎,很快就完成了救助行动。

      “就叫它小机灵吧!”蒙晓婷突发奇想道。

      “好的,小机灵就是你的名字了!”赖淑梅点了一下它宽扁的小脑袋说:“这几天早晨,我会来给你包扎换药,叫小机灵时,你就乖乖地出来哈!”

      小机灵眨着懵懂的眼睛,似乎听懂了恩人的叮嘱。

      “这就放它回去吧!”白鹭珶双手像是托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轻轻地将小机灵放在了洞穴外,她刚一转身,两只大水獭就呼地冲了出来,母亲慈爱地搂着小机灵,不住地舔着它的小脑袋;父亲后腿蹬地,身体直立,前腿如人之双手合十,不停地向恩人叩首作揖,水獭一家发出了天籁般的感激声。

      救助完小机灵,白鹭珶仰面慵懒地躺在那棵老祖榕瀑布般的根须下。她觉得上面的沙像烤热的山芋般烫手,而下面的却凉爽得很,便用手刨挖黄橙橙的细软沙粒埋住下半身,清凉酥麻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蒙晓婷也爬过来帮她堆着沙粒,很快黄沙淹埋到了她鲜腴的胸脯,快要淹没那枚金丝线桃花玉坠了。

      “这个桃花玉坠好讲究啊!”赖淑梅盯着白鹭珶隆起的玉胸前的玉坠说。

      白鹭珶拿起来端详着评品道:这款玉坠纯正自然。不仅用料优良,质地细腻,且工艺精湛,水头很好,因佩戴的时间很长,更显得光鲜靓丽。它极其富有灵性,有丰富的矿物质元素,能活化佩戴者的经络血脉。

      “这玉坠也有来历吧!”赖淑梅俏皮地问白鹭珶。

      白鹭珶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它,喃喃自语道:“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那是母亲十八岁出嫁那年,外婆卖了五亩上好的黑土地,花了大价钱,托人专门从缅甸带回来的。这是缅甸老坑的料。自从她母亲去世至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子,玉坠是她最心爱的宝贝儿。赖淑梅突然脑残般地问:“这个物件能值多少钱啊?”白鹭珶嗔笑答:“黄金虽有值,此玉应无价!”

      “这坠儿真好。我的那一串,咪给带走了!”蒙晓婷闪着清澈见底的眼眸,瞅着玉坠口角流沫。

      参加完盛况空前的展示园开工仪式,白鹭珶挂任职的期限也到了,算是圆满地完成了使命,她能做的就是即将告别难以离舍的壮乡。几个壮族小伙儿喘着大气儿才将她的大行李厢挪进了车里,同事们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她,在办公楼台阶上排队合影,九村十八寨的壮民们扯着红地黑字的横幅:“我们舍不得你走啊”“壮乡永远记着你”……抖开了几面嵌着鎏金大字的红锦旗,上面感恩的字句烫眼、扎心、煽情,人们蜜蜂般嘤嘤地鸣叫着涌过来为她送行,一路上轻唤着她的芳名,像是晃动的细叶龙竹在殷殷地告别明月清风。白鹭珶从迟缓移动的白色商务车的车窗里探出半身来,不停地向路边送行的人群挥手,脸上挂泪而笑,眼中密如汉字的人群瞬间漫漶了。

      蒙桂浩拉着蒙晓婷的小胖手,颤颤巍巍地从人流中挤了出来,白鹭珶让车子赶紧停下,“滴滴”一声车门打开,她闪了出来,蒙晓婷梨窝含悲,泪汪汪地扑了上来,哭喊着白妈妈,抱着她的双腿,说啥也不让她走。白鹭珶将她揽到怀里亲吻着,叮嘱她很快就会回来,会接她到城里去读书,还要把金丝线桃花玉坠送她作为礼物呢。蒙晓婷的黑眸子烂漫地忽闪着,脸上流露着渴念的神情。蒙桂浩举起像患有帕金森症的手,心中萌生起了一股怅然若失。这时,谭玉银也走过来,殷切地嘱咐白鹭珶,壮乡是她的第二故乡,要常回来看看,并吩咐赖淑梅到机场为她送行。

      白鹭珶纵有万般不舍,奈何也抵不过情浓意重的壮乡式离别,她已沦陷于殷殷留恋之情中。这时,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她戳开屏幕,低眉一轮,发现是导师姜杏林发来的,提醒她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承担起更大的责任,不要忘了她在大学入学典礼上的承诺。后面附上一张笑脸,她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导师温和而矜持的笑脸。出于礼貌,她简洁地回复:“好的,正返程,您保重!”同样附上了一个温馨可人的笑脸。回复完,她就给陶俊珮打电话,电话响了,那头就是没有人接听,她忖度了一下就挂断了,讪讪地收起了手机。

      赖淑梅看着白鹭珶推着大行李厢要走进候机大厅,忍不住撵了上去,从后面紧搂着她的细腰肢说:“我真的舍不得您走啊!”白鹭珶掰开她的手说:“别搞的跟生离死别似的,后会有期的!”赖淑梅重新折回车里,向她挥一挥手,就带着白色商务车调头融入了泥鳅阵般的车流中。白鹭珶正在人工值机柜台办理行李托运手续,突然接到了一个生疏的电话,她迟疑了几秒,不太情愿地接通了。电话中一个干净醇厚的男中音告诉她,他是榕江省委组织部干部处的蓝处长,白鹭珶客套而恭敬地问:“先生,您打错了电话吧?”蓝处长温和而笃定地说:“错不了,您就是我正在找的人。”他焦急地询问她在什么地方,白鹭珶说这会儿在榕江机场,正要乘机回原单位。蓝处长急不可耐地说,请不要返回华亚农科所了,立即到榕江省委组织部报到,黄副部长在办公室恭候她,要找她谈话。电话挂断后,白鹭珶顿时陷入五里云雾中,来不及梳理事情的头绪,就快速拨通了赖淑梅的手机,请她马上带车原路返回。不一会儿,白色商务车尾巴上拽着蓝烟,奔逸绝尘般地回到榕江机场出发大厅门口,车子嘎然停下,几个人跑下来,又哼哧哼哧地将大行李厢挪进了车里,白鹭珶转身钻进车里,笑着告诉司机,这就去榕江省委组织部。一路上她不住地催促着司机开快一点,车驰如箭,车窗外掠过高与天齐的新楼群和浓绿的紫荆花树带,很快她就赶到了省委办公大楼。

      从电梯里清风般刮了出来,白鹭珶迎面遇上了一位瘦削高挑的男人。

      “您是白鹭珶博士吧?”那男人腋下夹着一方黑皮本,本子里别着一杆碳黑色的笔,笑呵呵地问。

      “我就是,您是刚给我打电话的蓝处长吧?”白鹭珶笑盈盈地反问道。

      “正是。您请跟我来吧!”蓝处长彬彬有礼地说。

      蓝处长悠然转身,微笑着带她走向黄副部长的办公室。白鹭珶气喘吁吁地走进门,嫣然一笑道:“黄副部长,我没有迟到吧?”黄副部长连忙从黑皮转椅上起身。白鹭珶这才注意到:他大眼袋、脸上布满老人斑,头发像过度砍伐的山林。他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呢!与你谈完话,我也就退休了。壮乡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他优雅地做了一个邀请手势,慈爱地让她入座。蓝处长马上给她奉上了一杯袅着香气的茶水,白鹭珶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显得忐忑不定。黄副部长慢腾腾地坐回黑皮转椅里,露出一脸笑眯眯的神色,从办公桌上悠然拿起一沓材料,和声细语地说:“白鹭珶同志,请先看一下这些材料吧!”白鹭珶点头,走过来双手恭敬地接过材料,又坐回沙发上浏览了起来。陶俊珮推荐她接替工作的书面推荐函最先映入眼帘,她忍不住地抬头笑问:“陶俊珮同志到哪儿去了呢?”黄副部长和颜悦色地说:“他已奉调回京,即将驻外任职。”白鹭珶颔首道:“啊,这下我明白了!”接着又看到了鹅鸣市政府和华亚农科所对她任职的推荐函。这时,黄副部长矜重地说:“你也看到了,各方都认定你是接替陶俊珮工作的最合适人选。根据鹅鸣市长梁振邦的提议,现在省委组织部正式任命你出任鹅鸣市副市长,兼任园区主任,分管市科技工作和农业科技园区,全面接管农业科技展示园的建设工作。”白鹭珶感到很意外,也很激动,她按例做了表态发言。而坐在一旁的蓝处长始终低头不语,忙不迭地在黑皮本子上刷刷地记录着。

      走出省委办公大楼,白鹭珶又给陶俊珮打电话。这回电话通了,陶俊珮刻意压低嗓门说,刚才他在开班仪式上作表态发言,手机处于静音状态,没能及时接听她的电话。现在他正在京郊参加部人事司组织的驻外培训,半个月后将驻东盟某国,很遗憾还没有向她当面交接工作就匆忙地离开了。白鹭珶哽咽着说:“你是我生命中的恩人,不知道怎样谢您,我就用它来报达壮乡吧!”

      “祝贺您荣升副市长!我当您的秘书,乐意不?”赖淑梅凑上来,笑容可拘地央求道,还没有等白鹭珶表态,她就接到了谭玉银的电话,通知她已正式调入市府办,从即日起,就担任白副市长的秘书。赖淑梅的脸立即就笑成了一朵金灿灿的葵花盘子,喜滋滋地对白鹭珶说:“瞧,托您的福,我这也是心想事成呢!”她马上阖上樱红嘴唇,收敛好璀璨笑意,庄敬地保证道:“我会为您服好务的!”白鹭珶笑道:“谢谢,跟着我,你会吃苦受累的!”赖淑梅脸上堆满金阳,谄笑道:“我可乐意啊!”

      在返回园区的途中,白鹭珶给港商绿野翔鹭农业科技公司总裁徐琮飙打通了电话。

      白鹭珶:师兄,再来我园区考察一次吧,盼望您的公司早日来这里安营扎寨。

      徐琮飙:这是导师的愿望,也是我之所盼啊!

      白鹭珶:您公司的亚热带农业高科技能让壮乡的烟火更茁壮。

      徐琮飙:那是自然。就是冲着师妹,我也得来啊!

      白鹭珶:哪还等什么?赶紧的!

      徐琮飙:不过,这会儿可不行!海上起了台风,影响航班正常起降,等天气好了,我会带领着台湾同行再回来的。

      白鹭珶:好的,我恭候着你们!

      徐琮飙:请将园区招商引资的项目发我,提前作一下功课,也好给董事会一个交待。

      白鹭珶:好的,这就办!

      放下电话,白鹭珶让赖淑梅回园区后,立即将材料电传给徐总裁。

      05

      鸡打鸣时,麽公韦桂豪正枕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他看见山谷里奔涌着一股洪水,耳鼓里喧啸着哗啦啦的水响,一只慧心灵性的白鹭正贴着波浪逆流而上,她飞翔的姿势很美,伸长脖颈,展开两翼,双蹼踩水,仿佛天空垂下一根透明的丝线,在阳光下,那股水闪着纯粹的金黄,白鹭俨然一颗硕大的白钻石,在黑暗里旋转着它不同的侧面。一会儿,它一步一回头地飞远了,渐渐地飞向邈远的天际,与万物融为一体……韦桂豪醒来时,眼前仍晃着一派大水的灿黄之光。他的脸上立即升起了神秘莫测的巫气,赶紧下床占鸡卜,神谕近日将有百年不遇的山洪发生。

      早晨到岗,白鹭珶就砍瓜切菜般地安置完当天的工作,特别叮嘱赖淑梅一定要联系一下她的师兄徐琮飙,催问他的公司来园区投资的进展情况。这时,她接到了壮乡有机茶公司技术人员的电话。挂断电话,她说要进山查看一下白毫茶的生产情势,顺便向公司推介高山茶园酸化土壤的综合治理技术,这就准备与司机一同进山。赖淑梅立即上前阻止说:“预报说今日有大雨,您还是改日再去吧。”白鹭珶正色道:“哪能让人家公司久等?”说完,就径直下楼钻进了车里。她的车子刚驶出核心园区,蒙桂浩就踅摸到了园区办公楼,赖淑梅赶紧迎了上去,问他有什么事情,蒙桂浩急齁齁地说:“白博士在吗?”赖淑梅无奈地望着窗外说:“这不,她进山了,刚离开园区呢!”蒙桂浩心急火燎道:“这可咋办?帮我联系上她呗,我有急事找她呢!”赖淑梅的玉指在键盘上蜻蜓点水般地跳着舞,一下子就拨通了桌子上的电话,她双手将话筒递给蒙桂浩说:“你直接给她讲好了!”电话中传来了白鹭珶的声音,蒙桂浩寝食不安地说:“妹仔,你就别进山了,快回来吧!”说他昨晚做了一个不吉祥的梦,近期雨水旺,这水恐于她不利。白鹭珶感谢他的盛情提醒,直说不碍事的,她会提防着的。然后“喯儿”地就挂断了电话,蒙桂浩手持话筒,楞在原地说:“一头拉不回的牛啊!”好像白鹭珶真有什么不祥之事要发生似的。赖淑梅笑着宽慰道:“您老就放心地回吧,她不会有事的!”

      傍晚,榕江机场到达大厅。园区副主任谭玉银刚经过金香芒咖啡吧,徐琮飙总裁滚圆的身材出现在出站口,他急匆匆地迎了上去,双手握住徐琮飙的大手说:“您师妹不能来接您了!”

      “点解呀?”徐琮飙牛眼一斜,瞅着面带忧郁的谭玉银问。

      “我代她前来接您!”谭玉银笑微微地说,但仍是答非所问,似有揪心之隐。

      “好掂啊!”徐琮飙展颜欢笑道:“几位台湾同行的飞机也快要落地了!”

      “那就边喝咖啡边等候他们吧。”于是,谭玉银邀请徐琮飙踱进了到达大厅进口处的金香芒咖啡吧。这是一个设计精湛、四季恒温的清雅空间,俩人来到一面绿茵摇曳的落地钢化窗下,围着一个小圆桌,就坐在了靠椅上。

      徐琮飙低下头,俯首了一下胖腕子上紧勒的金表说:“差一个骨就7点了!”他猛然抬头,发现墙壁上的液晶大彩电正插播一条标题新闻:“山洪突发,鹅鸣市副市长白鹭瑅不幸落水失踪,当地正全力抢救!”

      “天啊!”徐琮飙的嘴立即张成了圆形,胖蚂蚱般从靠椅上蹦跶了起来,顿时牛眼圆瞪。

      “我也是来前才知道的!”谭玉银低声道,脸上的忧郁之色更凝重。

      一会儿,电视屏幕上切换着鹅鸣市电视台记者采访的画面,黑瘦司机憔悴而疲惫,面对着镜头喋喋不休,显得格外地自责:那是壮乡最悲壮的一场山洪。查看完了茶山,白副市长给技术人员进行了现场指导。那时,山顶上的风猛了,天上的云也黑了,公司坚持让她留下,她却接到了来自香港的长途电话,说是一个投资团队晚上将抵达榕江机场,她当即表示这就去机场接机。车到半山道上,天漏了,大雨哗啦啦地泄下来,山洪轰隆隆地咆哮着。游动的闪电将群山瞬间照得通明,一个接一个的雷霆炸得天崩地裂,山风撕扯得原始森林东倒西歪,车子如绵羊般立在高坡上不住地颤动,白副市长撑着透明的雨伞走下车,探着湿滑的陡坡下去查看水势,俨然是在丛林中展开一次艰难的探险,突然一道洪水像发飙的猛兽,一路挟着枯枝乱叶和瓜果藤蔓,从局促的山涧中直冲了下来,她没能及时地抓紧岸边的树枝,一个趔趄,就被旋进了巨大而狰狞的浪涡,一刹那就被无情的洪水吞噬,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像孩子般呜呜地哭着,大手狠搧着自己的黧黑脸颊,头撞在一棵黄葛榕的粗树杆上,脸上爬满条条血道子,一个劲地责骂道:“我哪里还算是个男人?”

      “师妹啊,对晤住,我迟到左。你为接我,才今次大锅啦!”徐琮飙泪水决堤,扑通一下就瘫坐在靠椅上,圆硕的身体压得椅子吱吱响,厚重的手掌“啪啪”地拍打着靠椅扶手。

      噩耗传来,鹅鸣市迅速组织各单位展开抢救,驻地部队也闻令而动,全力寻找并营救白鹭珶。在月黑风高的夜里,直升机在山涧中轰鸣着,机翼下的探照灯睁大眼睛,搜寻着水鸟低翔、其鸣也哀的水面,壮民们自发出动,手举松明火把、手电筒,萤火虫般的亮光在两岸上不住地晃动,壮民们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从黄昏一直呼喊到即将破晓,仍没能找到白鹭珶的一丝踪迹。

      一整夜,赖淑梅的神经都紧绷着,一直在油锅上煎熬,脸色如霜打的香蕉叶,变得干枯萎黄,提不起一点儿精气神,趴在电话机前打闷盹儿,奉命守候着白鹭珶的一线生机。她的玉指在手机屏幕上刷刷地划拉着,当看到了一则“白博士,你在哪里?”的抖音视频时,她的手指顿时就停住。这才发现,视频的播放量瞬间爆棚,点击率噌噌上蹿,直线飙升,高得令人难以置信。手指又一拨弄,见谭玉银已将她拉进新组建的“白鹭归去来”的公众群里,这是市府办紧急组建的。失踪的白鹭珶自然是头号网红,她的粉丝和崇拜者们削尖脑袋,瞬间蜂涌而入,流量像大暴雨下的榕江水位一样,哗啦啦地不断地暴涨。她快速地刷着屏幕,寻觅能提供白鹭珶失踪的任何信息。她的手指刮酸,眼睛迷糊,人也筋疲力尽了,就趴在办公桌上沉沉睡去,逐渐起了轻微的鼾声。冥冥之中,她突然梦见白鹭珶躺在一片鸡蛋饼般金黄的沙滩上,仰着白莲花般皎洁的脸庞向她殷殷地招手,苦笑着唤道:“快来,救我!”

      这时,“咣当”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蒙晓婷像一只金凤蝶,忽闪着翅膀奔了过来,脸上滚着晶亮的泪珠儿说:“娜,我要去找白妈妈!”赖淑梅揉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蹲下身子,慈蔼地拂去她乌黑小脸蛋的泪光说:“好的,我这就带你去!”赖淑梅一把将她抱起来,“腾腾”地跑向楼前停车场上的红色私家车,一把拉开车门,将她放上副驾驶位,“叭”地一声扣好安全带,“嘭”地关上车门,猴儿般纵上驾驶位,车子颤抖着发动,睁大两道雪亮直挺的光柱,发疯般急驰而去。此时,谭玉银、徐琮飙一起走下了办公楼,蒙桂浩如佛伫立于办公楼门前的台阶上,更加干枯苍劲,双目微闭,焦唇翕动,向虚空虔诚地祷告着。

      你等一等。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然而,赖淑梅并没理会谭玉银、徐琮飙的呼唤,车子癫狂般在园区中心路上向前猛蹿着,雪亮的大灯捅破了黎明前的苍茫。蒙桂浩二话不说,白头叶猴般纵身跨上黑色电动摩托,一路上“嘟嘟”地厉吼着,屁股上拖着一道烟尾,紧咬着赖淑梅而来。谭玉银则捎上徐琮飙总裁,也驾车紧随其后。

      黛色涂染般的群山缄默无语,隐晦露出峻峭雄奇的轮廓,流露出几分淡雅的国画神韵,几颗胆肥的星钻魔幻地装饰着天空,启明星镶在地平线上钴蓝色的幕布中,闪着宝石般的明艳和神性。赖淑梅的车从主路岔上一条砂石小路,沿着缀满青玉珠子的扁桃林小径狠钻了一阵子,车身陡然一拐,就停在宝蓝湖水库风景区那片金黄色的沙滩边,两道雪亮的光柱正好打到前方沙滩上,灯光下依稀可见几只水獭正围拢着一个躺着的纤细身姿,它们发光的大圆眼撞上私家车的灯光,似乎正发出急切、无助的哀鸣。赖书梅眼尖,一眼就从玻璃沉底的车窗中瞄到了小机灵一家。赖淑梅猛然推开车门,狡兔般从车上蹿下,踩着湿软的沙滩直趟了过去,小机灵一家见有人来了,呼啦啦地爬过一汪泛白的水洼,后退到半明半暗的库区中,向天空发出了一阵哀怨的啼嚎。

      “天啊,您可别吓着我,您这是怎么了啊?”赖淑梅顿时脸色惨白,突然双膝跪下,双手绝望地拍打着湿软的沙滩,撕心裂肺地大喊着。

      人们在群里急切地@她,起初态度还很和软,后来就变得没有耐心,甚至于粗野起来,最后就有人抱怨起她来,指责她不管这么多人的死活,大家的心可都为白鹭珶吊着呢。此时,都指望着她发来第一手信息,拯救人们焦急的渴盼……

      赖淑梅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只得止住了悲伤,颤抖地从裤兜里顺出了手机,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玉指轻划,点开了屏幕,急忙在“白鹭归去来兮”的群中发出了定位。

      蒙桂浩、谭玉银和徐琮飙相继驱车赶到,接二连三地从车上蹦跶了下来,蒙桂浩跑向赖书梅炫着大灯的车,从副驾驶位上抱下了孙女蒙晓婷。

      白妈妈咋啦?

      妹仔可好啊?

      白副市长在哪儿?

      师妹做乜嘢?

      ……

      几个人聚在巨伞状的老祖榕树后的不远处,不约而同地向赖书梅索要答案,而赖书梅温驯地蹲在沙滩上,双手掩面,不住地抽泣,对此一直三缄其口。

      此刻,“白鹭归去来”群中立即掀起了巨大涟漪,滚动的询问字句铺天盖地地涌来,几乎要淹没了屏幕。

      白鹭珶博士怎么样了?

      白副市长情况如何?

      壮乡的恩人可安好!

      ……

      热心网友们的留言充盈着关心、惦记、祝福,更多的则是忧虑。他们千百次地发出了相同的追问。页面上密密麻麻地排着一竖溜硕大的红色问号,闪烁出整个壮乡的焦虑和关切之情。

      “娜,白妈妈在哪儿呀?”蒙晓婷远远地瞅着赖书梅,哭喊着问。

      “你自个看吧!”赖书梅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左手揩干脸上的泪珠,右手指向身旁的沙滩。

      在汽车大灯的直视下,人们这才看到,白鹭珶偎在那棵老祖榕绵软的根须下,在洪水消退后的沙滩上半卧着,像睡在豪阔的闺房沙发上,宛如疲倦后的小睡悄然抵达了人生的长眠,她秀挺鼻梁上的钛金框眼镜已不知去向,黄橙橙的沙粒埋住她的下半身,而桃花玉坠上的金丝线紧勒着她的脖颈,脖颈四围已出现瘀紫,因玉坠的金丝线绊住了老祖榕瀑布般的一条气根,她才没有被下泄的洪水顺流带走,脸上始终带着平和恬静的笑意,也带着与洪水搏斗的永恒秘密。

      “白妈妈,跟我回家!”蒙晓婷一颠一颠地跑过来,浅眼窝里蓄足泪水,大声哭喊着。

      “妹仔,我当初真该拦着你啊!”蒙桂浩踉跄地跑过来,脸上的菊花褶子里注满自责的浊泪。

      “你这样走了,舍不得啊!”谭玉银大步跨了上来,泪水涌出眼堤。

      “师妹,师兄看你来了!”徐琮飙揩抹纵横着泪水的胖腮邦说。

      “白妈妈,疼吗?”蒙晓婷双膝跪下问。她的胖手轻抚着白鹭珶勒得瘀紫的脖颈,仰头向赖淑梅祈求道:“娜,快给她解下金丝线吧,勒得慌!”

      赖淑梅闻言,立即弯下腰来,谨慎而快速地解开勒入白鹭珶脖颈的那根桃花玉坠的金丝线。

      “白妈妈,您醒一醒啊!”蒙晓婷说着就俯下身来,不住地摇着白鹭珶的身子,还亲吻着她失血的脸颊。

      “白妈妈累了,让她休息吧!”赖淑梅将蒙晓婷揽到心口上,两个人相拥而哭,咸涩的泪水汇到了一起,心也“嘭嘭”地跳到了一起。

      “师妹啊,我一定圆你心愿!”徐琮飙拍打着厚实的胸部,哽咽着说。

      “瞧,天上的那颗星真亮啊!”蒙晓婷的小下巴架在赖淑梅的香肩上,贴着她的耳朵说。

      “白妈妈已化作了那颗最亮的星星!”赖淑梅眯眼瞅着地平线上硕大而清亮的启明星说。

      谭玉银从悲伤中刚挣脱出来,就给梁振邦市长拨通了电话。

      “夜里请给我托个梦吧,我真的想听一听你唠叨啊!”赖淑梅打量着沙滩安睡的白鹭珶说。

      在网友的再三催促下,她终于在群中简洁地告知了白露珶罹难的噩耗。

      唏嘘、悲愤和哀悼瞬间灌满了整个虚拟空间。壮民们同时发出了洪水般的悲鸣,渗着泪、流着血的字幕如滚动的石磨盘,沉重地碾过手机的屏幕,微信群中顿时荡漾着天地间的悲音。

      晨曦初露,风停云住。远处水库闸门抖动银缎面般的宽厚水头,喧哗不息地奔向远方,摇撼着庄严肃穆的群山。四围的山峦呈现出黯淡的黑,却抵不住一只鹭羽明艳的白:在澄明的光影中,一只长腿白鹭在水滨漫不经心地啄羽,然后展开轻盈修长的翅膀,驮着殷红霞彩,时而侧棱着翅膀贴着水面低飞,时而双蹼后伸冲上云霄盘旋,时而向云天发出啾啾娇鸣,它清寂、专注而高洁的模样令人着迷。在水库酿制的一派蔚蓝中,蛙阵瞬间敲响了自制的铜鼓,将一座水库敲得底儿朝天。小机灵一家在天性活泼的浪花上应节而舞、时隐时现,对着岸上那片金黄的沙滩和巨伞状的老祖榕嘤嘤鸣叫着,在一往情深地呼唤着已然远逝的亲人……

      (注:小说首发于大型文学双月刊《脊梁》杂志2023年第四期。配图来自网络,与文无关)

    【审核人:雨祺】

        标题:裴军:壮乡白鹭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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