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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联:江南往事

  • 作者:唐赵芳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3-08-11 20:4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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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庆人习惯将江对面一带统称为“江南”,我以前住在西门,江边有个四眼井菜市场,街坊们常说那里江南过来的菜又多又新鲜。有一回和母亲聊到江南,她说十岁时候就去过一次。那是抗战结束后,陪外婆去江南东至的章村,那里是外婆娘家。

      端午节下午,妹妹也回了安庆,我提议带母亲出去转转。人老了的特征,就是对过去事常挂在嘴上,对外面的世界缺乏兴趣,母亲没有考虑就摇摇头,说出门腿脚不利索。当我说开车去江南章村附近随便看看,她竟然欣然答应了。人老怀旧,章村毕竟是外婆的娘家,也有母亲的一段足迹。于我而言,追根溯源起来,这个江南小村也是我的生命源头之一。

      思绪推着车子行驶,仿佛穿越时空直奔1946年而去。

      从前的时光很慢,从前的路很艰难,外婆出嫁到怀宁后,距离那一次至少有七、八年没有回去了。安庆被日寇占领七年零两个月,母亲随外公外婆在高河乡下东躲西藏跑反,直到鬼子投降了才回胡腰塘,外婆这期间是断然不敢冒险回娘家的,终于等到抗战胜利,回家的路途虽然隔山隔水,但“青春作伴好还乡”,可以想象外婆回乡的心情比脚步更急匆。

      外婆从家出门到东至章村有几十公里,拖儿带女的回乡,旅程可不轻松。母亲说,那天外公没有一道,他雇了一辆黄包车,外婆抱着年幼的小舅,和大舅并排坐在车凳上,脚边是母亲和小姨,一大早就从怀宁总铺的胡腰塘出发,一路颠簸着,好在每隔一段路就有卖茶水的,车夫路上累了也会坐在茶桌边歇歇脚,一上午功夫赶到安庆。在江边挤上了一条民船渡江,离南岸不远时,船工将桅杆上的帆收下来,船身不稳摇晃如摆,母亲第一次坐船,一时紧张吓得大叫。下船后,外婆先带着孩子们去大渡口街看望弟兄,那是门头很高的宅院,随后外婆几人又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章村娘家,外婆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继母还在。这次回家后,我不知道外婆后来可回去过?她在升金湖边还有些田产租给农户,按理说也要过来看看。但解放后,外婆直到临终都没再回去过。

      车行途中,我尽可能将思绪折返到灰旧的历史天幕里,以期还原属于外婆的故乡。沿途那跨越长江的大桥、大渡口沿街的空置楼宇、一望无际的农田,它们只是目的地之间的衔接物,所具的意义就是让这趟重走回乡路更有层次感。章村,那里凝聚着外婆家族过去时态渊源,一个影响了外公外婆命运的村庄,一个存留在母亲少时记忆中的江南,一个导航地图上的地名,它将呈现出怎样的风貌、可还残留一点旧时光的气息?

      当我们站在章村的路牌下,望着进村的路,母亲有些茫然,当她将记忆中模糊的旧版面与眼前清晰视野设法吻合时,才发现时光的笔墨早已将旧日画面修改得面目全非,她颤颤巍巍的感叹,村庄可以翻新,人却已经老去。缓缓走在进村的路上,母亲是庆幸的,至少这条路在她的面前继续延伸了七十八年,而她的先人早已在这条路上走完尽头,甚至有的走到中途却突然发现这是条人生绝路。

      村庄的风情从路边徐徐展开,村头的小桥流水和悬在田地头顶上的白云,它们是村庄的守望者。远处田间掠过的白鹭,它们似乎永远这么悠闲,好像从不关注村庄,实际上它已是村庄的一部分。这些景致应该没有变化的,它或许能让母亲找回少时的一丝记忆。但村里林立的农家小洋楼,庭院里停放的小汽车,修葺一新的村中心广场的荷花池,村中心的文化广场,都呈现出新农村的面貌。

      我有点失落,对于一个老村庄的期待应该有老建筑、老物件,老旧物体尽管已破旧、残缺、灰暗,但它们却吸附着很多旧时光,会以平静的姿态,散发出过去的气息,将你带入村庄的历史烟尘中。而章村,我能寻到的只是老章氏祠堂的残留门柱,还有几只散落的柱础石,就像老人口中落下的牙齿,扔在地上无人问津。

      我一直认为,没有祠堂的村庄是空虚的,祠堂是一个村庄的档案,没有它,人就如无根的浮萍。章村人当然会意识到这点。在旧章氏祠堂的遗址旁边,新建的章氏祠堂巍巍壮观,这是章氏族人出资新建的,它占地几百平米,白墙黛瓦、庄严静穆,应该是章村最恢弘的建筑了。

      我和妹妹牵着母亲走进祠堂,母亲很详细地看着祠堂墙上有关村里名人的介绍,她指着“章大光生平介绍”对我说,这是外婆的叔叔,她的小噶公。可惜,祠堂名人墙上没有找到母亲外公章龙光的生平介绍。

      说起外婆的家族,在章村甚至东至一代都赫赫有名,外婆爷爷是一位清朝秀才,教蒙馆,书香门第。他有子女十人,其中有两个儿子在当时很有名。一是爱国进步人士、东流中学创始人章大光,一是外婆父亲,江南名士章龙光。

      章大光幼从父教,毕业于安庆政法专科学校,在安庆参加过爱国五四运动。在北京时,得到曾任内阁总理的东至人许世英推荐到实业部工作,在此期间眼界大开,坚定了其实业救国的思想。先后在家乡办实业、垦荒、建桥,自费办大同小学、大光中学,乐善好施有“小孟尝”美誉,仅为办学就捐出田产八百亩,其捐资办学被许世英、于右任等题字勉励,授“为国育才”匾额。由于其思想进步,为军阀所不容,以其创办的大光中学(东流中学前身)“私藏共产党”为由,1936年被安徽省主席刘镇华密谋杀害。章大光被捕后,其兄章龙光电告许世英,通过何应钦电令刘镇华枪下留人,电报被刘故意扣压,执意将他立即枪决。也就在那一年,章大光的侄女、外婆章无非生下了我母亲。

      外婆父亲章龙光也是一位江南名士,年轻时曾在浙江任地方典狱官,后返乡创办实业,兼执律师,家境丰实,自奉甚俭。据乡人回忆,民国二十年大水,广丰圩堤溃决,章龙光担任救济会长,出钱救济灾民,并要求官府将圩堤增高培厚,造福一方。关于章龙光最传奇的一件事,就是他十六岁时在裁缝黄老五、篾匠章四的陪同下去京城告御状,这天他见街道清扫,便知六王爷出紫禁城,他拦轿跪下,头顶状纸,六王爷一看少年告状,疑是有人唆使,问及诉状何人所写,他竟一字不漏的背出。六王爷大吼一声“将拦驾人拖走”,下了大狱挨了一阵板子,然后再问询所告冤情,并责令地方处理。几天后六王爷安排用囚车将章龙光送回东至,以防路上被人加害,出狱时称量体重,要求回东至时体重不得减轻。少年章龙光进京告御状的故事被编为黄梅戏到处传唱,一时传为美谈。据说他在日本占领期间,皈依佛门,息影住所而不问世事。

      外婆那次回家,父亲章龙光已经去世三年了,沦陷时期音信是很难传递的。母亲推测,那次外婆回家除了省亲以外,或是参与了父辈遗产的分配,外公外婆名下一百亩升金湖畔洲地有可能是那次回家取得的。但我不确定,过去女儿出嫁后一般不参与娘家财产分配的,除非母亲外公临终有嘱托;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外婆出嫁的时候,章大光将自己的升金湖边田产作为陪嫁送给了侄女儿,我最先听说的是这个版本。

      母亲说,升金湖畔的一百亩洲地位置低洼,经常被水淹,解放前连续三年都收不上租稻,那块地也是挂个名而已。我外公胡孟豪是一位读书人,村里人尊称为“先生”,担任小学董事长,被推选为县议员,家里没有劳力,只好将家边稻田和升金湖边的几处田地租给农户收点租维持家用,解放后,几处有一百多亩的田地做实了他评上地主的资格。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到了1952年,那次回乡又过了七年,外婆被时代的灰尘砸倒了。农村土改,外公外婆的名下土地全部充公,外公在惶恐不安中选择再次离家避难,这次没有1938年跑反那么幸运了,很快被抓判刑三年,在带到“湖中”劳改途中中暑死亡。那天下午,外婆和小姨在家里都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预感到有不幸降临。外公的尸体被管事的草草掩埋在怀宁女儿岭沙滩上,直到三年后才被捡骨回乡,安葬在村头。这时候,家里的房屋、家具都没收了,外婆带着四个孩子挤在一间房子里,没有床就睡地砖上。外公死了,大队里不时的将外婆拉出来批斗。出于对地主的惩罚,队里故意扣发粮食供应,没有了米,外婆只得带着年幼的小姨和小舅出门倒邻村要饭,长达一年多时间。每天要饭回家,想着身世变故、人情世态,外婆就靠在门框上哭泣,所有的屈辱随泪水宣泄而出。

      或许因常年哭泣,外婆的眼睛开始变差,到老了视力更模糊,几乎不出门。关于章村,她也从来不愿提及,那里被尘封已久,是回不去的梦乡。她的大弟弟当年去了台湾,是台湾著名媒体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联系上了,通过几次信,也寄了几次钱过来,外婆很想见他回来,内心或盼着弟弟能带她再回一次章村,可惜直到临终也没有等到。即便再次回去,风霜满面潦倒半生的外婆在章村去面对着当年那个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她情又何以堪!

      从章氏祠堂出来,在如烟往事中漫游了一阵子,我们又回到了当下,西边的阳光暖暖的,让心情又明亮起来。说到升金湖,离章村仅几公里远,母亲想接着去看看,看看那些年老是被淹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存在。当然,那块洲地早已不姓章,也不姓胡了,现在属于谁也只是个过度,等世间所有的欲望都被埋进泥土里,所有的纷争都风化成化石,土地才会回停止流转,才真正回归到自然界的主人那里。

      离开章村时,只有一条土黑狗木讷地蹲坐在路边,目送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而章氏祠堂,在母亲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审核人:雨祺】

        标题:陈大联:江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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