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村子，可惜，现在的面貌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了。
村里只住着四五户人家，其他房屋多数已经坍塌。老一辈的人，大多都已经离世了。年轻的，搬去了镇上或者县城里。他们想让自己的后代，走出大山深处这个狭窄、破落的地方。
进村的土路，借政策的光，经过几番整修，变成了不宽的柏油马路。以前的旧路，每年都要动用大批人力翻修，垒石坝，垫路面。年年被七八月汛期，山坡上滚下来的洪流破坏。现在整修了路面，加固了山坡，路况好了很多。
路南面，常年水流不丰的小河，很窄，还是那么清澈，缓缓地流淌着。水深的地方，细沙裹着淡绿的水草随波晃动，几尾好像一直也没长大的小鱼，贼头贼脑地游来游去。感受到周围气流的波动，倏地钻进了水草下面，再也不出来了。河水折射着阳光，有些晃眼。水边，初生的水草散发着刺鼻的辛辣味道。水薄荷已经长出了新叶，不知名的小昆虫在快乐地跳动着。
这条水面不足一米的小河，承载了我们这一代人童年时冬天的全部乐趣。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小时候，这河过了秋汛，就剩下了那么浅浅的一点儿水。可是到了冬天，出村的这一段路，会全部被冰覆盖。那冰几经化冻，越来越厚，每天上学放学走到这里，都要爬山绕道。否则就只能蹚着冰面上那层水走。那水，是怎么增多的呢?
每年农历新年前后，气温最低，冰面不再融化。经反复融化变得黄怏怏的水，全部冻成了厚厚的冰层。水质清澈的部分，冰面呈淡蓝色。冰层呈灰褐色的，里面含了泥沙。这冰面，是我们的乐园。大人给做了冰车、冰鞋、冰猴(一种木段削成的陀螺)、冰锥(滑冰车的工具)，全村孩子的课余时间都消磨在冰上了。我不爱热闹，不喜欢滑冰，站在边上看着。其实就是胆小，怕摔倒。小时候没摔过的跟头，后来生活全给我补上了。现在倒是不怕摔倒了，可惜，再也没有那么平整、光滑、热闹、天然的冰上乐园了。
这条河的上游，在村子的最里面。曾经有一个机井，那时井水很深，阳光下才能清楚地看到水底。水里有一种很绿的植物，叫“苲草”，长得很长。用木棍搅动它长长的茎脉，搅断，捞出几段，泡在玻璃瓶里，再捉两条小鱼放进去。将瓶子摆在家里桌子上，就是一个小景观。大人默许我们这样做，因为透明的玻璃、翠绿的水草，灵动的小鱼，给贫困、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丝乐趣。可是，当知道我们捞过苲草后，怕孩子掉进井里，就在机井靠路的一面，扎上了篱笆。我们只能站在高处去看，那苲草浮在水里，有风时，随着波纹晃动。在阳光下绿得耀眼，那是一种惊心动魄、没办法形容的绿。后来，见过很多种绿色，无论如何调配，也抵不过我记忆里的那簇苲草耀眼。
现在，这个机井变成了一个浅浅的水坑，菜地也在。只是，水里没有苲草了。
拿着手机沿着村里的小路一路拍摄，最后映入眼帘是一株再次破土生长的西番莲。这棵花二十年前就见过，种在邻居大娘的院子里，她家住在村子最里面，离机井很近。这花到开时，植株能长到两米高，花朵特别大。姜黄色，层层叠叠的花瓣，每个花瓣的尖部都是白色的。白色和黄色搭配，透着一种清新淡雅的美。幸好是以根块为种子的植物，埋在泥土里，自然繁殖，历经几十年，才能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在村里走了一个来回，没遇见一个人，连一条狗都没看见。只有几只大鹅，嘎嘎地叫着。现在是农忙季节，还住在这里的人，可能都去种地了。
抬头看看老屋宅基地后面的山梁，那是我小时候的秘密花园。在那里折野花、挖野葱，摘酸枣。有时被大人训斥了，躲在那里，把它当避风港。
再次爬上北山，站在高处，透过枝叶刚刚新绿的荆条和栎树的缝隙，俯瞰着这个处于山沟中的村庄。它南北不过百丈，东西不超三里。繁盛时也就三十几家住户，一百多口人，房子盖在向阳的山坡低处。屋顶上有复杂的电线，有麻雀落在上面。看着那些电线，心情复杂。那时，家家都是被煤油灯熏黑的墙壁，每年重刷，没过几天又黑了。到九十年代的时候，村子的外面，早已经用上现代化的照明设备了，村民虽然早就将煤油灯换成了蜡烛，还是因为价格贵，不舍得点。一到晚上，早早就睡觉了。
于是，有一任村干部为了通电，呕心沥血地奔波。为了通电，让村里欠了很多外债，自己险些身陷囹圄。现代化的灯光，照亮了每家每户的黑暗角落，却照不亮好事者阴暗的内心。通电后，村长被举报贪污，接受了省、市、县调查组的“三司会审”，最后事实证明他是清白的。那时村里太穷了，为了通电，县里财政拨付的钱只是杯水车薪。村长实在没办法，卖掉了村里公有的几十棵树，才还清电料款。这么穷的村子，他有什么可贪的呢!
不知道被岁月的风烟笼罩的村庄，剩下的人在黄昏拉开电灯时，是否还能想到当初通电的艰难。
季节已是暮春，近来气温低，荒宅周围，还有少量迟开的桃花，粉嫩嫩的花瓣，在料峭的春风里楚楚可怜。远处群山连绵，蒙着一层浅绿，期间点缀着一片片红云。因为天冷，部分杜鹃也迟开了。那些山，是年少时爬过的。哪里的杜鹃是复瓣的，哪里是单瓣的，哪里是白色的，还都一一记在心底。不知道二十年过去了，那些花是不是都壮大了自己的族群。
中午时分，能够冒出炊烟的仅仅是三四个烟囱。时间不仅仅让人们青丝变白发，当年各家费心费力盖起来的，带着宽大客厅的新式房子，华丽的门廊，高耸的院墙，全被岁月的尘沙湮没了。剩下了几处断壁残垣和几块不大的菜地。早年间踩出来的小路，已经长满了荆棘和荒草。能够存在辨识度的，只剩那块地方，那几座山了。
村中小路的两边，新绿的杨柳，树干笔直粗壮，枝冠茂盛。树林里到处都是砍伐后留下的树墩，现在的树已经不是当年的树了。
我在这个贫瘠、落后的地方出生、长大。不管它变成什么样，都是我梦牵魂绕的地方。
最开始，我以为自己的努力，是为了摆脱她离开她。二十年间，当我被岁月的洪流推着，一路磕磕绊绊，艰难跋涉，走过千山万水。最难忘的，还是这山、这河、这条崎岖不平的小路，这满是荆棘的山梁。还有，这里暮春满山的淡绿，盛夏浓荫蔽日的清凉，金秋院里黄澄澄的玉米穗，严冬窗棂上的冰花和皑皑的白雪。后来我才明白，我一直特别努力，是为了回到这里。
这个已经老去的村庄，在我心里一直像道光，照着我前面的路。无论那条路有多长，无论我走多远，最终的心愿，还是想回到那光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