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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颖 :深海夜航(长篇小说 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6-27 12: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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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编说(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小编说在温润如玉的江南小城,一间法国人经营的西式餐酒吧宛若嵌入其中的一个微观地球村,这里不定期举行各种画展、诗会、观影、文化交流活动,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背景迥异的都市人,小说围绕历史学教授欧阳先生夫妇与他们的友人、亲眷渐次展开,从一方小天地辐射大世界,横跨中西、纵谈古今,折射出万花筒般缤纷斑驳的光谱。朱文颖,1970年生,现为苏州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繁华》等多部作品,有部分英文、法文、日文、德文译本。曾在本刊发表过《有人将至》《看不见的灯塔》等多篇作品。第一章作为一位历史学专家以及人类学的爱好者,欧阳教授保有每天都摘选或者记录词条.....

    小编说

    在温润如玉的江南小城,一间法国人经营的西式餐酒吧宛若嵌入其中的一个微观地球村,这里不定期举行各种画展、诗会、观影、文化交流活动,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背景迥异的都市人,小说围绕历史学教授欧阳先生夫妇与他们的友人、亲眷渐次展开,从一方小天地辐射大世界,横跨中西、纵谈古今,折射出万花筒般缤纷斑驳的光谱。

    朱文颖,1970年生,现为苏州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繁华》等多部作品,有部分英文、法文、日文、德文译本。曾在本刊发表过《有人将至》《看不见的灯塔》等多篇作品。

    第一章

    作为一位历史学专家以及人类学的爱好者,欧阳教授保有每天都摘选或者记录词条的习惯。这天上午,他选择的是这样两个词条:

    一、知识分子

    人类疯狂的自由观察者。他们重理解而轻说服,重诱惑而轻统治。他们摆脱陈规陋习,富有警觉,为盲目信念的替罪羊。

    他们将以传统的“有机知识分子”的形象重新登场,用自己的辩才为众机构、国家、企业、教派等服务。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所担当的象征或服务性的职责,将由克隆形象来替他们处理。

    在写下“克隆形象”这四个字以后,欧阳教授做了少许的停顿。他打着了手边的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最近抽的这条软中华香烟,是一位姓邵的博士生春节拜年时送来的。同时作为礼物的,还有一盆皎白如玉、清香扑鼻的水仙花。对于这位邵姓博士生,欧阳教授内心的评价说不上好,却也谈不到坏,虽然此人谦逊有礼,为人低调,做学问也颇为扎实。然而为何对他的好感并非如此深厚、难以真正焕发……欧阳低头抽着烟,再次看着词条中“克隆形象”这几个字,突然不怀好意地偷偷笑了起来。

    二、安乐死

    最先进的民主国家将把选择死亡视为一种自由行为,并将安乐死合法化。另一些民主国家将限制医疗费用的开支,确立人均医疗费用,赋予每个人“生命权”。人们可随意地使用“生命权”直至将它消耗完毕。这种做法将制造一个“生命权”的附属市场,使一些人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或者贫困潦倒时,可以出售自己的“生命权”。人们甚至还有可能允许出售结束生命的“死亡券”,向人们提供可供选择的“死亡菜单”,如熟睡中的猝死,豪华或者悲痛的死亡,模仿自杀等。

    正当欧阳教授在书房仔细摘选、思考词条的时候,欧阳太太——她的全名叫苏嘉欣,则在外面紧临露台的客厅里烧煮咖啡。那架全不锈钢的德式咖啡机是他们一年前在工业园区一家大型超市里挑选购买的,此刻正发出一阵貌似嘈杂、内在又颇为和谐的轰鸣声。欧阳太太今年四十五岁,然而体态苗条,身样娟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若是和仅比她年长五岁的欧阳教授站在一起,甚至还略微有种老师学生的视觉感。

    作为一名前评弹演员和旅行爱好者,欧阳太太也有不定期记录生活的习惯。大部分是关于旅行计划、美食还有时尚想象之类。她在欧阳教授的书房里发现过一本名为《中国旅行计划》的书籍。作者是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在她的同题短篇小说《中国旅行计划》中,有着这样的段落:

    应中国政府的邀请,我就要去中国了。

    为什么人人喜欢中国?人人。

    中国事物:

    中国食品

    中国洗衣房

    中国的苦难

    对于外国人来说,中国的确是太大了,以至于难以捉摸。但多数地方都是如此。

    我暂时不想弄明白“革命”的含义(中国的革命),却想搞清楚忍耐的意思。

    还有残酷。以及西方无止境的傲慢无礼……

    欧阳太太相当喜欢这本书。虽然有些段落能够马上读懂,而另一些则不能。但是它们统统显得非常神秘。欧阳太太喜欢一切神秘的东西。当初欧阳教授吸引她的一大堆品质里面,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神秘。所谓神秘,就是他和她不同。并且在这不同里有她永远不能企及的事物。

    这也就不难解释,近年来,当欧阳太太有点倒嗓的迹象,职业身份渐渐转向幕后,她新增的爱好(至少那些进入中年以后的)却令人颇为诧异——它们并没显示出让生命的河流变得平缓的特质:像茶道花道广场舞之类,反而有些曲折幽深不可思议的东西开始呈现出来。比如说,就在前不久,欧阳太太在半个月里一连去了三次上海,只是为了去上海当代艺术馆观看日本女艺术家草间弥生的展览。

    “那是个疯婆娘。”欧阳先生曾经不无忧虑地这样提醒她。

    “你说什么?”欧阳太太轻轻吸了口气。

    有那么一些时间,当欧阳太太感觉“她”和“他”之间的神秘感界线模糊时,她会选择主动扯开话题。而这也是他们多年婚姻得以维系的相处之道。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如同绝大多数的中国夫妻,彼此已经厌倦到省略了争吵、怨怼、暴怒之类的情绪,而直接进入漫漫长夜般的沉默不语。

    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都短暂地有了一个婚外恋人。第二次大范围的厌倦降临时,欧阳太太竟然意外地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这一次的中年得子,让他们的婚姻驶入一个夕阳碎金般撒落的平静港湾。这是个头发柔软的漂亮小男孩,他们叫他家家。有一个阶段,他长得呆萌可爱,眼神晶亮。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家家,家家,快到这里来。”或者,“家家,家家,你又不乖了吧,把床弄得像只狗窝。”

    然而家家到了五岁的时候,不对,是四岁多,或许还要更早一些——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发现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如同羽翼下的阴影,逐渐深了,并且蔓延出去。在走访了区级、市级、省级,直到某个朋友介绍的国家级专业诊疗医师以后,欧阳先生和太太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家家可能是个自闭症患儿。症状暂时并不很严重,然而也绝不轻微。

    “他不聋。但他听不见。”

    “他也并不哑……”

    这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医师对他们说的。以前她一定也对很多其他的家长说过类似的话。一定有很多人不太能理解。所以她忧虑踟蹰的眼神在镜框背后捕捉着他们,闪闪烁烁。

    然而欧阳先生和太太一下子就明白了。

    黑框眼镜女医师是这样解释的:“这么说吧,就好比我们大家都在一扇门的外面,池塘呵,菜场呵,医院呵,这些东西都在外面。我们要钓鱼,就去池塘那里。要吃青菜豆腐、红烧肉呢,就去菜场。万一碰上头痛脑热的,医院也在不远的地方。但这孩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被关在了门里。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再也不走出来了。”

    欧阳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在他的话语体系里,这件事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孩子遇到了一个艰难的形而上的问题。他的逻辑和外部世界的逻辑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因为你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回看你一下。同样的,你给他指出了一个世界,要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把他带进去,谁都是在那个世界里活的,但他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而欧阳太太则轻抚住了自己的胸口。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但又漠然得懒得掉眼泪。对于这件事情,欧阳太太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这是一个天生厌倦的孩子。”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就如同她对于生活的疲惫与厌倦;就如同她半个月里连续三次去上海观看草间弥生的展览……

    展厅里,欧阳太太在那个由无数圆点和条纹交织起来的光影里走动时,耳边常常传来这样的低语或者尖叫:

    “这个女人画的都是什么呀……奇奇怪怪的,脑子坏掉了吧……”

    “那边墙上的简介,你去看看。讲她真的是精神有病的,你看了没有?是真的伐?是真的伐?”

    这些声音有的很高。因为确实讶异。而有的则被故意压得很低很闷,因为评价错了,在公共场合是要出洋相的。

    这个叫草间弥生的女人到底是谁?她画了什么?光是半面墙的简介,就已经给她贴了无数个标签——“密集恐惧症”“精神病人”“圆点女王”“怪婆婆”……而即便有了这么多标签,大家仍然不知道她是谁。只有欧阳太太,她在那些斑驳光影里走动——那是草间弥生的《无限镜屋》——刚走进去她就惊住了。走了几步她就不愿意出来了,她想蹲下来,她想坐在地上。不,她最想做的是整个地躺下。躺下来,仰望那个空间,所有镜像、所有令人眩晕的无限光点,还有幻化成的无数的他人和自己,都同时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第一次去,走出无限镜屋的时候,欧阳太太觉得整个腿脚都是软的,而人处于亢奋又空虚的状态。

    第二次去,她泪流满面。

    第三次,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场馆的。街头华灯初上。她面目安详地坐上地铁,来到高铁车站,然后微笑着买票,坐上高铁,静静离开。

    刚才离开的那个地方,是她的梦境。她的灵魂如同被撞击了一样,飞到了另一个空间。而当她知道还有一条秘密通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时候,眼前的这些鸡零狗碎、虚空疲惫就再也不算什么了。

    所以,作为一位对自闭症并没有太多了解的母亲,欧阳太太竟然天然地立刻了解了儿子家家的处境。家家只不过是个天生厌倦,或者很早就厌倦的孩子。虽然家家从没看过什么草间弥生的展览,但那个无限镜屋,或许就在他的脑子里面。

    然而,这件事情,乐观的部分是,对于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来说,理解儿子家家的处境都是客观快捷而贴心的。但是,毕竟,对于他们已入中年的婚姻来说,这是第三次,也是彻底的一次厌倦了。

    午饭过后,欧阳太太照例坐在电脑前面,浏览了一会儿新闻,然后打开自己的邮箱。

    每周的星期天,欧阳太太的母亲都会从城郊的一所高级养老院给她发来邮件。今天的这封非常简短。

    小欣:

    昨晚睡得不好。这个礼拜的睡眠都不是很好。上次你给我准备的安眠药,这边的医生说,副作用比较大……所以用用停停,停停用用,更加困扰了。

    半夜醒着的时候,想起一件事。你小的时候有缺铁性贫血,所以晚饭时我总是强迫你吃肉。每次你都会很顺从地吃完所有的东西……但是有天早上,我发现了你吐出来的肉。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把那一大口肉藏在舌头底下一整个晚上吗?

    还有——你看上去是很乖的,也几乎从不顶撞我,但是——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妈妈

    欧阳太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邮件。沉吟片刻之后,她合上电脑,走到露台上去练声。目前她正处于半退休的状态,只是在一些节日活动或者社区表演里偶尔客串一下。对了,她最喜欢唱的是徐丽仙的丽调。

    欧阳太太在露台上练声的时候,欧阳教授则已转移到了相邻的客厅。客厅角落里放着一套新近添置的音响设备——怎么说呢,欧阳教授是一位半路出家的音乐爱好者。但如果硬要把他进行准确归类,那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会去听一听:古典音乐,流行音乐,蓝调,爵士乐,传统器乐,民歌,戏曲……他只是在意某些瞬间的感受。很多时候,他的心只是平静理性地跟随着那些音符,流淌着,游荡着,至多微微泛起波澜。但是有那么几次,在很暗的灯光下,他突然感觉自己眼眶湿润。这种久违而强烈的震撼既令他惊喜,同时又极为害怕……

    “你怎么啦?”有一次欧阳太太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或许发现了某种异样。她的眼睛淹没在暗处,盯着他。

    “没什么,没什么。”他有些慌乱地掩饰过去,并且胡乱找了个理由,调低音响的声音,走出房间,“我出去买包烟。”

    他在街上晃荡了大约十几分钟。再次回到家里,坐回沙发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买烟。欧阳太太已经回卧室了。他听到浴室里传来时而激昂时而寂寥的水声。

    欧阳教授从来没能完整地归纳出眼眶湿润的原因。但有时候他会从书本和历史中寻找参照物。比如说,托尔斯泰晚年害怕音乐,因为有些音乐能强烈地引发他神秘莫测的心潮澎湃,让他交出内心坚决不肯交出的东西。托尔斯泰猛烈且更多抨击的,是贝多芬的音乐。罗曼·罗兰是这么解释的:“在那么多的令人颓废的音乐家中,为何要选择一个最纯粹最贞洁的贝多芬——因为他是最强的缘故。托尔斯泰比一般人更清楚地认识到了贝多芬的力。托尔斯泰曾经爱他,他永远爱他。”

    这个观点欧阳教授是同意的:“一个人只怕他所爱的事物……”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听音乐,随意地听,胡乱地听。有时候,一整天甚至整整一个礼拜都是平静的。但还有些时候,他能感到暗潮萌动,有什么东西来了,就在他背后那块黑暗的地方,渐渐汹涌……他的手心开始发汗,身体紧张地收缩起来。

    欧阳教授和欧阳太太刚结婚的时候养过一条狗。当它后背弓起,烦躁不安,有攻击人或者其他动物的意图时,欧阳教授才会强烈地感受到:它是动物。而在平时看起来,它仿佛只有一些类似于驯良忠诚以及温顺的品性。

    然而,当欧阳教授眼眶湿润、手心发汗、身体里隐藏着一张弓的时候,他却莫名地感到痛苦。是的,痛苦。因为他不能像那条狗一样一跃而起,恰好相反,在被唤起狂乱的热情之后,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被牢牢地困在这张沙发上、困在这间屋子里、困在他无可奈何、渐渐下沉的中年时光之中。

    他甚至不能像一个野蛮人一样吼叫起来,因为苏嘉欣——优雅美丽的欧阳太太就在旁边。他们是最亲的人。但是,欧阳太太去上海看草间弥生展览时,欧阳教授在旁边冷冷地提醒她:“那可是个疯婆娘。”而欧阳教授在音乐声中突然眼眶泛红,苏嘉欣则在黑暗中警觉地盯着他。

    “你怎么啦?”她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挺好。”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回答的。

    第二章

    离开欧阳教授和欧阳太太所住的小区,沿着一条临街小河,步行大约十多分钟的样子,就能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有一小排凉亭,圈起一个小院,并且和喧闹的马路自然隔开。小院里有一栋独门独户的三层小楼,白天时小院里树影婆娑,到了晚上,小楼中间昏暗的霓虹渐渐清晰起来。上面是四个字:

    蓝猫酒吧。

    法国人克里斯托夫是蓝猫酒吧的老板。克里斯托夫长着一头微卷的棕色头发,五十多岁的样子。法语、英语和中文都说得相当流利。蓝猫酒吧的底楼是有着酒吧和西餐服务的混合区域,二楼是一楼区域的延伸部分,有座陡直的楼梯直接通向三楼宽阔的屋顶露台。

    欧阳太太苏嘉欣因为职业的原因,照理要仔细保护嗓子,一般来说,几乎从来不碰辛辣的食物以及含酒精的饮品。然而有一次,从上海草间弥生展览回来,欧阳太太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蓝猫酒吧喝了一杯。

    克里斯托夫给欧阳太太调了一杯鸡尾酒,又卷着舌头跟她开了个玩笑……接下来,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今天是星期三,每周三的晚上,我们这里的二楼都有一个箱庭俱乐部的活动。”

    “是箱庭疗法那种吗?”欧阳太太自然地接了一句。就在不久以前,她刚带儿子家家做过类似的测试。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放满细沙的纸箱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模型玩具。

    “是的。但在我们这里不会过于严肃,只是……一个轻松有趣的游戏。”克里斯托夫耸了耸肩,又用手在自己的脸上从上到下抹了一遍,仿佛要把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抹成平面,“当然,任何游戏,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游戏。”

    欧阳太太想了一下,然后点头,表示愿意参与这个看起来轻松的活动。而就在克里斯托夫带她上楼以前,她突然轻声叫了起来:

    “你可以再给我倒杯酒吗?我还要一杯酒。”

    那天蓝猫酒吧的二楼人很少,前前后后,一共也就两个人玩了这个箱庭游戏。一个是苏嘉欣,另一个则是老板克里斯托夫的朋友,来这里短期度假的美国人比尔。

    克里斯托夫给他们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

    “来,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比尔,美国人。这是苏——嘉——欣。”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表示自己毫无办法,简直就是无计可施。因为单单这苏嘉欣三个字,就如同中国的糯米或者面条一样,纠结缠绕,即便再说好几次,也还是无法把它们完全解开,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

    “苏——嘉——欣。”他咬咬牙,非常艰难地又说了一遍。

    美国人比尔看上去要比克里斯托夫年长几岁。全棉格子衬衫的下摆塞进牛仔裤里面。他应该是刚喝了点酒,面颊两边泛出新鲜的猪肝色。两只灰蓝的眼睛则明亮喜悦,闪闪有光。

    他听克里斯托夫介绍说,这位姓名发音很奇怪的中国女士是“中国地方戏曲艺术家”后,突然来了兴致。“我来弹曲钢琴吧。”他说。然后他便快步走到角落的一架钢琴那里,坐下弹了起来。

    是肖邦的升C小调第20号夜曲。虽然比尔弹得磕磕碰碰,有些部分还如同潮汐汹涌,却猛地撞上了水里的暗礁……即便如此,苏嘉欣还是立刻辨认出来了。这旋律太熟悉,二十年前,当她还不是欧阳太太,欧阳教授也还不是苏嘉欣先生的时候,他和她,他们一起在无数个月夜、雨夜,雪夜,一起聆听过这首曲子。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琴键落下的时候,她都觉得心疼。心疼得想哭,心疼得丝丝发痒。仿佛有一长串五彩的玻璃珠子、肥皂泡泡、雪花、眼泪……有很多美得不真切的东西在她面前飘浮。而后来,她之所以选择很快就与欧阳先生安顿、结婚,仿佛就是为了让那些玻璃珠子、肥皂泡泡停留,仿佛就是为了紧紧地抓住它们……

    苏嘉欣的思绪还停留在回忆里,那边的比尔已经演奏完曲子,很兴奋地回到克里斯托夫和苏嘉欣身边。他挥舞着手臂,示意克里斯托夫替他翻译。

    “我父亲曾经说过,当年和我母亲坠入爱河时,他经常给她演奏肖邦的这首钢琴曲;而现在,我也弹给我女朋友听。”

    比尔越说越兴奋,渐渐满脸绯红起来。

    “过几天我就从这里去上海,然后飞到墨西哥与她会和。”

    “你的女朋友在墨西哥吗?”苏嘉欣问道。

    “是的。她是墨西哥人。就住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比尔眼睛亮亮地回答说。

    这时,一旁的克里斯托夫用手臂搂住了仍然处于兴奋状态的比尔,然后把他和苏嘉欣聚拢到屋子中间的那个大沙箱那里。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说。

    “这里是个大沙箱,里面放满了很细很细的沙子。”克里斯托夫分别对苏嘉欣和比尔说了一遍。一遍中文,一遍英语。

    其实即便他不说,谁都能看明白,事情就是那样。面前是一个大箱子,里面铺满了很细的沙子。

    苏嘉欣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开始的方式;比尔则皱皱眉头,还做了个鬼脸。在他们的语言里,这同样是表示同意开始的方式。

    “沙箱的旁边,有六件模型玩具。它们分别是小屋,大树,石头,庙宇,一把刀,还有一个戴帽子的人。”克里斯托夫对苏嘉欣说,“过会儿,你就用这六个模型玩具随意摆放组合,在沙箱中制作一个庭院。”

    接下来,克里斯托夫又把这番话对比尔说了一遍,只有一个细微的变化,把其中的“庙宇”换成了“教堂”。

    “好了,你们可以开始了。”克里斯托夫说。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走到沙箱旁边看一眼,离开;然后再踱步回来看一眼。

    大约五分钟过后,苏嘉欣完成了她的沙箱庭院。

    又过了五分钟,比尔的庭院也摆好了。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庭院。很有意思。”克里斯托夫看着苏嘉欣摆出的箱庭说,“有一次,一个客人在这里摆了一个箱庭。后来她告诉我,她从小到大都和母亲关系不好,很淡漠,甚至都不说话,像是彼此憎恨的样子。但是,她心里其实还是爱着母亲的……她摆出的箱庭和你这个很像。”

    苏嘉欣愣了一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问道:“还有什么吗?”

    “你有兄弟姐妹吗?”克里斯托夫又问。

    “有个姐姐。”苏嘉欣回答。

    “她死了?”

    苏嘉欣脸色陡然一变:“没有,她很好。”

    “你的沙盘上看起来,仿佛她已经死了。”克里斯托夫淡淡地说。

    那天欧阳太太苏嘉欣离开蓝猫酒吧时,心情颇有些阴郁不明。她在一楼吧台又要了一杯酒,然后走进外面的凉亭,一个人坐了会儿。渐渐下起了雨,院子里那些芭蕉叶子发出清脆的声响;雨卷着风,时大时小,凉亭里挂着的几只风铃叮当作响……

    苏嘉欣非常后悔刚才踏进蓝猫酒吧的大门,并且莫名其妙地加入了那个箱庭游戏。她甚至有点恨那个法国人克里斯托夫。他是不是故意的?难道不是吗?之前她陪家家做的那次箱庭测试就与这个完全不同。那位治疗师看了家家摆出来的箱庭后,只是温和地微微一笑,他并没有追问家家任何问题。后来,他倒是和苏嘉欣聊了会儿,还说了一句出人意料同时又让苏嘉欣异常感动的话,他说:“这孩子做出来的箱庭看着心里真是难受呵……看一遍,他的艰难和痛苦就传递给我一遍……”

    这才像个治疗师的样子呵。

    当然,克里斯托夫的这个只是“游戏”,他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让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这时苏嘉欣突然回忆起一个细节,那次带家家去做箱庭测试时,她挑选了一所高级心理治疗机构。在前台,她和工作人员交流了一会儿。

    “您希望选择什么类型的专业治疗师呢?”那位工作人员说话细声细气的,如同刚入夏,天气也还只是微微热,启动风扇时吹出来的第一缕风。

    “有什么样的可以选择呢?”苏嘉欣疲惫地问。

    “嗯。是这样的。”工作人员温柔地说,“我们这里呢,有一部分治疗师有过在欧美国家深造或者培训的经历,他们的风格是比较欧美化的。还有一部分治疗师呢,就主要秉承了东方文化的精神……举例说吧,欧美派的治疗师一般认为,只有做完全的分析,然后形成语言才能最终治好病人。比如在摆完箱庭之后或之前,他们就让患者明确得知,这个是‘我’,这块石头是‘父亲’,这棵树是‘母亲’;而东方派的治疗师常常不那么明确,他们会强调‘让我们再来看一看’‘你可以再摆一下吗?’或者‘说不清楚为什么’‘挺有意思的’……”

    苏嘉欣认真地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皱眉。

    “哪一类的治疗师更成功、更受患者欢迎呢?”她接着问道。

    “这个要看具体患者的类型以及需要了。有的患者喜欢欧美派的治疗师,也有的喜欢东方派的。这个很难归纳。”工作人员看了看苏嘉欣迷惘的神情,于是决定把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一般来说,内心比较强悍的患者会选择欧美派的治疗师——他们会决绝且毫不留情地追问你生命里最痛苦的事情,包括有意识或和无意识的。有一次一位患者说‘我喉咙里塞了什么东西。’治疗师就追问他:‘你肯定想说什么,不要犹豫,说出来吧。’那位患者开始时不愿意说。治疗师就继续追问:‘如果不真实地说出来,你的病是不会好的。’后来那位患者就说了,他说:‘其实我想杀了我爸……’”

    “什么?他说什么?”苏嘉欣忍不住打断了工作人员的话。

    “他说他真实的问题和困扰,是想杀了他父亲。”

    “他真是这么说的?”

    “真是这么说的。”

    “后来呢?”苏嘉欣明显萌生了巨大的好奇心。

    “这位患者在治疗师的引导下,回忆了从童年开始一直到现在,父子生活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和阴影以及其中他最纠结的事情。经过两个疗程的引导治疗,他的情况慢慢缓解了。但是另外一位患者,在治疗师的引导下,也被逼出了类似的答案。结果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而且竟然还说了出来,让陌生人都知道了。所以后来这位患者的病情反而更加严重了,内心负疚,还一再地对治疗师解释自己说出的不是真实想法,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反正是一团混乱。所以,我给您的建议是,还是要按照您孩子的具体情况来选择治疗师。”

    “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吗?”可能是被刚才所举的例子吓到了,苏嘉欣认真而谨慎地问。

    “很简单。您相信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完全确定的,还是有时候是不确定的?”工作人员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苏嘉欣。

    苏嘉欣没料想,科学机构的工作人员突然甩出一个哲学问题,下意识地回答:“不确定。没有完全确定的事情。”

    “好的。我知道您的选择了。”工作人员轻声叹了口气,拿出一张空白表格,“现在,您开始填表吧。”

    于是,凉亭里的苏嘉欣,回想着与心理治疗机构工作人员的对话以及自己最终的选择,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刚才克里斯托夫的箱庭游戏其实是偏欧美派的。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确实只是一场“游戏”。就如同玩扑克占卜,有时候你好命好运,有时候则坏运坏命。因为,关于美国人比尔摆出的箱庭,后来克里斯托夫说了一大堆话……绝大多数苏嘉欣没有听懂。但是最后一句话她听懂了。听懂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这句话克里斯托夫说得很慢。慢而沉重,甚至都有点结巴了。第二,这句话说完一遍,克里斯托夫又犹犹豫豫地重复了一遍。

    “比尔,你会死在墨西哥城。”克里斯托夫说。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长篇小说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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