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初夏的一个下午，父亲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近两个月喉咙有点疼，呑咽困难。老人家很少来电话求助，我意识到有情况，加之经历过身边亲友出现类似症状的情景，顿感不妙。于是赶快动员家中大哥和三弟四弟，带父去医院检查。不幸已到癌症晚期!我知道，此病后期进食困难，很痛苦，目前无有效的治疗方法。父亲已进入生命的末期。
印象中父亲身体⼀直很好，他和母亲⼀起与四弟⼀家生活。四弟和弟媳有孝心，与二老能和谐相处，虽说粗茶淡饭充饥，也算衣食无忧;更有大哥三弟从旁照顾、五弟与我的不时资助，晚年生活还算幸福。故而以为孝敬父母，来日方长!面对不期而至的不幸，兄弟们内心难以接受!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内心深深地感叹：大意了，家中经济刚刚好转，儿子还未尽孝，您就要走了!
父亲生于1930年代，家境贫寒，青少年时生活甚为艰难。因为爷爷欠人债务颇多。为躲避债务，十⼀二岁就背井离乡，随爷爷在百里以外的关山以烧碳卖碳为生。他人力单薄，唯一的姐姐已然出嫁，有个二叔父虽然勤劳，对他关爱有加，但一生未娶无子嗣，且英年早逝。家族中他这一支就他一个男丁。因此很小年纪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承担单独送碳的工作;而且多在夜晚，需要穿过人生地不熟的深山密林。他曾多次给我们讲，有次自己单人于一个冬夜，带了条狗赶着头毛驴，送碳到张家川镇。时值五更，夜色深沉，只听林子里似有人的呕吐声，狗受引诱扑进林子后，只听一声惨叫，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冲进去一看，朦胧中一条金钱豹正咬住狗脖子将其背在背上离他而去。事后越想越怕，心想如果不是有条狗，人可能要受害了吧!这次恐怖的经历，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1949年解放后父亲一家回到故乡。他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可以不再背井离乡的机会。人民政府有鉴于他一家特别贫困，于邻村分给他全县最大地主的⼀座大上房，或言里面藏有金银，但他婉言谢绝。不愿离开故土，实在过怕了流落他乡的日子。当时姑父是乡长，听说此事后狠狠地批评了他，但他最终无悔。
从我记事时起，父亲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吃苦耐劳，能干。他有一副健壮的体魄，人们都说他农活干得又快又好。尽管如此，在那吃大锅饭的年代，身处贫困地区，有个大家庭，必定困难重重。家中经常入不敷出，吃不饱饭。改革开放前，农村以生产队为基本生产分配单元，以挣工分的多少进行分配，而不论每个劳动力每天出力多少，均记一个工分，不能完全体现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父亲就是想多做活路，也只能一工一分。由于我们兄弟姐妹多，且正值长身体和念书季节，更因母亲体弱多病，全家的生活负担全压于父亲一身。工分挣得少，分不到足够的粮食，又禁止搞副业，这样家中缺衣少食、忍饥挨饿就是常事了，尤其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季节，为了充饥，苜蓿、苦菜等野菜就成为家常便饭!
父亲不识字，非常羡慕读书人，因此希望自己的子女都能读点书。为此下决心不论多困难、自己多辛苦，都要让我们弟兄念书识字，能走多远走多远。但实际上也亏了两个人。一个是大哥，念到小学五年级因为家中太困难而被迫辍学，帮助父亲养家;一个是姐，大概一半因为困难所迫，一半因重男轻女根本未考虑供其读书，一天书也未念;想到这一层，我们后面四兄弟应该感恩大哥和姐为我们做出的牺牲。
说道父亲希望我们多念书，还有个小故事。记得自己读初中时，正值文革动乱年代，迷上了小说，好不容易从书友处借来当时属于禁书的三国演义、西遊记、水浒传、封神演义及红岩、苦菜花等小说，就迫不及待地、晚上在煤油灯下熬灯守夜地看，父亲以为我在做功课，很高兴，下令宁可少买点盐，也要保证娃娃看书的煤油;我听了不好意思，就尽量不在晚上看小说了。
父亲对于自己认准的事很执着，能坚持、有狠劲，这是我们弟兄都未做到的。那是1976年，正是唐山地震之前，家乡平凉地区也闹地震，搞得人心惶惶。而父亲根据原计划按期修房，亲朋好友劝他缓期，但父亲坚持要按期完工。理由是天灾向来难测难防。后来唐山大地震真的发生了，给华北地区造成严重生命财产损失，而家乡侥幸逃脱一劫。五弟念书，高考不顺利，后来自己气馁准备放弃，但父亲对五弟有信心，鼓励他坚持下去。五弟最终通过念书走出农村来到城市，创出自己一份事业，这与父亲的坚持和鼓励是分不开的。
父亲对子女很严厉，相信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理论。我们弟兄把这归因于他的脾性不好。在家中他只要说“一”，我们不敢回“二”。这点三弟可能体会最深，因为他跟随父亲学木工，一起做活最多，时间最长。只有大哥有点反抗精神，这可能是大哥是家中第一个男孩，小时候家中宝贵、比较娇惯的原因。爷爷就很爱护他。有次父子两人闹矛盾，父亲生气拿了棍子去打他，爷爷心疼孙子，就在后面打父亲，我们其他小的几个在旁边看得又担心又好笑。
父亲帮人干活从不惜力。村里乡亲们有修房打院的事都爱请他帮忙。那时候村里谁家有事，都兴无偿互帮互助，不求报酬。父亲因为肯吃苦、不惜力，在村里帮忙最多，人缘好。他还闲不住，看见作为村里饮用水源的山泉淤堵后就主动清掏，遇到被洪水冲断的山路去积极修补，这其间或自己单独完成，或叫上一二乡亲共同行动。
父亲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民间建筑师。所谓民间建筑师要求木工、泥瓦工、设计师全能。他年轻时主要在族伯承包的建筑工地帮工，后期自己领头承包工程，也属于小小的包工头吧。其实包工头责任重大，施工过程的组织施工、质量控制、预算执行都是要一力承担的。对于大多数民间小工程，业主只口头描述个大致模样和尺寸，具体设计、布局、施工、质量控制均要由承包方完成，这时领工之人还要担当设计师的责任。施工中的木材、钢材等下料和工程划线布局等技术性强，涉及精细的计算和统筹谋划，来不得半点马虎，如果出现错误，不仅导致返工，还将造成物料损失及赔偿。父亲大字不识一个，他的伙伴们文化程度无超过小学四年级的，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完成的!
父亲与人合作，从不多吃多占。他当包工头时责任虽重，但在收入分配中能做到公开透明，工地做工和取酬上只分大工和小工，他与其他大工拿一样的报酬，绝不多取。本来按多劳多得原则，父亲作为包工头，按比例多拿点报酬也是应该的，大家也能理解。父亲告诉我们，他这样做是考虑到我们弟兄多，他要为子孙积福。他也曾当过生产队长，主要靠自己带头苦干，以身作则带动大家促进生产，从不多占生产队公共财产，谋求私利。
父亲永远离开了了我们!他是一个普通农民，但他传给我们正直、开明、廉洁的家风，留给我们吃苦耐劳、自强不息的品格，是永远值得我们珍藏和践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