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夏天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到今年春晚的西安分会场，诗仙李白着实持续火热了一把。恰好在跨年之际中华世纪坛推出“天生我材·李白”的古诗词新媒体艺术大展，仿佛与此呼应。一边是自己多年前曾有志于研读李白而粗略翻检过《李太白全集》的模糊记忆，一边是观看《长安三万里》的精彩余响，我决定走进展厅一窥究竟。
唐诗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高峰之一，而李白则是这岑岭之巅，可谓家喻户晓，其脍炙人口的佳句实在太多，人们总能随口吟诵一二。把酒对月，豪放洒脱，李白身上的标签如此鲜明，比之同时代其他诗人总是那么高标不群，令人印象深刻。不同于以往博物馆或纪念馆的文物陈列，此次新媒体艺术展，看不到任何一件与李白有关的历史文物，而是利用科技手段，通过沉浸交互与光影等方式，带领观众走入李白的奇丽世界。
展厅入口处的展项名为“仙踪”，迎面给观众呈现出一个高大而朦胧的李白雕像，仅有一个昂首逸袖的身形轮廓，并随着灯光变化忽明忽灭。原来这个塑像用多重高分子材料的切片一张张层叠累加而成，每一张切片代表李白的一个断面，这些华彩和桀骜、落寞和挣扎拼接在一起，才形成一个百转千回、浮沉不定的诗人一生。雕像背后是李白存世的唯一墨迹《上阳台帖》：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六字雄浑苍劲又气势飘逸，明显不拘章法，像极了其人其诗。
序厅之后是“群星”部分。在诗人辈出的大唐一代，可以用人类群星闪耀时来形容其盛景。尽管李白是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但他并不是孤立无倚的存在，他的至交有许多同代的杰出诗人，如高适、杜甫与孟浩然，他们的酬唱赠答构成了唐诗瀚海中一道亮丽风景。李白与身边的诗友活动在盛唐时的长安、扬州、洛阳等地，也同时点亮了这些城邑的灯火星光。这部分正好是第一处沉浸互动区域，参观者走过地板上电子屏显示的唐代城市，李白与朋友们的故事就被眼前的三面巨幕瞬间唤起。
如果这部分算是展览的前菜，其后的“一生”展厅才是重头戏。公元701年李白生于四川江油，学界也有一派认为李白生于中亚碎叶，即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境内，五岁时才随家迁入蜀地江油。有人认为李白是纯粹的汉人，也有人认为他是胡汉混血。不管聚讼如何，李白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天赋过人，“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据说李白年少时曾做过一梦，梦见自己所用的笔尖上开出锦绣之花，提笔写字也是一纸清香。民间广为流传的李白铁杵成针的故事也被认为是真实存在的，好似与梦笔生花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可见纵使李白惊才绝艳依然有从顽劣到勤勉的经历，所谓“诵六甲”和“观百家”无不是矢志苦读的写照。公元724年，怀揣济苍生安社稷的理想，24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此时展厅出现了李白生平第一个文字标题——“仕”。也可以将这个“仕”看做李白一生最重要的关键词，即求仕。诗人毕竟不是职业，李白的终极理想同多数读书人一样，想成为帝王之师、肱股之臣，古代中国的文官政治系统为李白们打开了一条建功立事的道路。“仕”字标题之侧，占据展厅核心位置是一叶轻舟，上面浓缩了诗人人生路途中五个不同的重要阶段，并通过悬吊装置把每一阶段最为熟知的诗句标注在相应景观上。
第一阶段正是吟诵“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走出蜀地的青年李白，一叶小舟穿三峡而出，小船承载着一个新诗人显亲扬名的壮志离开故土。但隋唐科举未能尽除九品正中遗弊，李白这种商人家庭背景唐时被视为下民，无法正常参加科举，入仕唯有“干谒”一途，即向高官自荐以求重用。在《与韩荆州书》中李白尝自谓“遍干诸侯”，可见求仕之途漫长而坎坷。奔向渝州的李白很快吃了刺史李邕的闭门羹，愤懑之下写出《上李邕》回敬，起首两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大气磅礴。李白推崇庄子的《逍遥游》，以自由不羁的大鹏自比。十年后，这只大鹏终于迎来腾飞曙光。公元742年，李白得到玄宗召唤入京。诗人欣喜若狂，随即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末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激励了后世无数逆境逢春苦尽甘来的失意者，那一刻今人多联想到《儒林外史》里的范进因中举而颠狂，李白或许想到悬梁刺股的苏秦出人头地。“轻舟”展项最中间是嵬峨宫宇，象征长安的朝堂中心。但他终究没能像苏秦挂六国相印游走于列国纵横捭阖。李白被封为翰林供奉，仅是皇帝的御用诗人以文助兴。奉旨作了几首风雅之诗后李白终于寄情杯酒，终日买醉。三年后他被赐金放还，写出恣情快意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字里行间透出不平与倔强。辞别长安后的李白一直在走下坡路，最大动荡当属影响唐史的天宝之乱。不得不说造化弄人，本想再谋功业的李白，阴差阳错加入了永王李璘的阵营成为附逆作乱的重犯。他意欲报国却一连写了十余首《永王东巡歌》讴功颂德。他的一腔抱负屡屡化作帮闲的粉饰文章。他成了阶下囚，流放夜郎。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途，流放犯只得终老流放之地。行至奉节适逢久旱，新帝大赦天下，李白意外重获自由，写下人生后期的名作《早发白帝城》。这绝非写景状物之诗，而是诗人逃出生天的激奋之作，是诗人劫后余生的纵情之歌。通篇洋溢着轻快与急切，归心似箭。不久，当听闻李光弼征讨叛军残党，李白竟不顾老迈仍欲再次投军，却因病死于当涂。李白始终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逐梦少年。这组展项中以小舟始，以小舟终，象征意味浓厚。
绕过“轻舟”，旁边是另一组别有新意的展项“对影成三人”。这里设计成一个圆形展台，李白处在圆心，举杯邀月。圆盘边缘为宫殿建筑，展台与圆盘间设一固定灯孔，整个圆盘循环旋转，一会将李白举杯在圆灯前的身影投射到对面墙上，像是居于月中;一会李白身影又掩映于高耸宫殿中，周而复始。《月下独酌》当写于李白被赐金放还前后的一个除夕，他饮酒无伴，于是找来同样寂寞的影子与月亮，也只有李白的瑰丽文思能写出“对影成三人”的妙语。有人说李白酒醉时才是最清醒的时候。他一边嫌弃影月不解愁肠，一边又庆幸与之同乐。李白的长处总能将千般苦涩化作华丽豪情之句，全诗写满了孤独，读者却看不出几许哀伤。展台无休无止地旋转，象征诗人那宿命的罗盘，总也走不出去。
展厅后两个李白的人生关键字是“侠”和“仙”。《侠客行》中，李白写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确有武艺在身，还专门拜剑圣裴旻学习剑术。任侠是李白重要的性格，诗人的终生理想就是干一番惊天伟业，而后功成身退。他礼赞侠客精神，也是自我写照，这让李白的诗歌充满气宇轩昂的英豪之气。这里与之相配的是李白一段舞剑的灯光创意秀。一组剑影用灯带贯穿，将白衣如雪，仗剑而立的潇洒不羁的侠客形象逼真地诠释而出。至于“仙”字，既指太白谪仙人的雅号，也指李白寻仙问道皈依黄老。两者共同体现为其人其诗超然俊逸。史载李白确曾受箓入道，这在电影《长安三万里》中也有所反映，证明他已是出家修行的在册道士。后面的一组诗歌中，共同被命名为“逍遥境”主题，不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还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李白诗中时常出现青和白两种颜色。有人说这或滥觞于道教始祖老子。侠与仙有一连通的桥梁，在展厅这两部分间设立了又一互动区“对饮”，每令观者流连。观众举起面前的酒杯即可同电子屏上的李白共饮。与太白把酒言欢似更能感受其身上的快意恩仇与仙风道骨。其实侠仙与仕在李白身上形成一组对立统一的关系。为仕为侠无非都是治理社会，前者用行政手段后者用个人力量，太平为仕宦，浊世为侠客;为官为道则是文人的两种精神归宿，盛世隐修，乱世济民。然而李白的性情决定了其在朝思山林，在野思社稷，龃龉十足。
他的第四个关键字为“侣”，可简单理解为李白的人情交际。太白朋友圈子类型繁多，有文友、道友、旅友，还有粉丝。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中的汪伦即是李白的仰慕者，追星之余还成就了一段唐诗佳话。侣字的另一诠释自要提及《长干行》中名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在真挚细腻的婚恋诗背后，诗人自己却未能拥有如诗般的爱情生活。乏善可陈的婚姻而能写出感人肺腑的诗篇，全赖诗人卓越超拔的艺术感知与塑造之功。这些诗篇在展厅内统一冠以“不枉人间”的主题。李白的人生之路跌荡沉浮，在长安任职翰林供奉大概是其高光时刻。天宝二年(743年)春，宫中牡丹盛开，玄宗命李白赋诗，于是便有了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及千古绝伦的三首《清平调》。开篇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似咏牡丹实则礼赞杨贵妃，古人评价“妙入天际”，写得露骨而不肉麻，世间大概唯有太白一人。作为朝臣的本职工作也算交出了优质的业绩。然而面对君王欢喜其内心或许愈加嫌恶宫廷。展厅在此处用整面牡丹花墙来映衬《清平调》，引得观众纷纷留影。殊不知这绚烂明艳的花丛之下，布满了李白的纠葛郁结。
四个李白人生关键字后，末尾的文字标题是“人”。也即剥离仕、侠、仙、侣四重身份，共同留下的人字旁才是最值得讨论的。不如看看诗人临终前最后一首诗《临终歌》是如何表达的。“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催兮力不济。”病榻上的李白仍自诩为大鹏，不过这只大鹏久已无力振翅，哀伤之情溢于言表。李白一生封狼居胥，封妻荫子的梦想终究成空，但大量的诗歌作品却被岁月和人间所铭记。正如岳飞、诸葛亮、文天祥等英雄人物，其本身的功业都是失败的，但他们的精神价值和努力跋涉的脚步却被一代代的人们永久怀念。展厅壁板的最后是李白一幅孤单的背影走向远方，这里不再有任何绚丽的艺术装置来表现。人们忽而感到印象中的李白似乎总是说不尽说不清的，不过在世人心目中，李白这只大鹏早已定格于遥远寥廓的苍穹之上经久翱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