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太阳
(小说连载二)
•木生
三
向晚，鸟归窠，牛入棚，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踏着黄昏缓缓回家去。
“桂贞妹，等我。”是大队王书记的老婆桂香在叫唤。
桂贞也就站住，桂香急匆匆地走过来，说道：“今年本来该浩宇上大学的，是我的铜花占了浩宇的窝。”王书记的老婆说话大咧咧的，毫不隐讳。
“用得着你说吗?谁不知道。”桂贞眼看着桂香的得意，真恨不得扇她两个耳巴子。
桂香更加靠近桂贞，有些神秘地说：“明年推荐浩宇上大学的，”她生怕桂贞不信，又补上一句，“铜花的爸爸说了的。”桂香往前跑走时，莫名其妙地丢下一句：“两个伢好着呢。”
大道上是桂香洒下的响铃般的笑声。
桂贞对于桂香的一番话，将信将疑。不过浩宇和铜花相好，是两家大人都有所察觉的。王书记没有儿子，却有三个貌若天仙的女儿。桂贞每每见到铜花，沧桑的脸上总能漾起喜滋滋的笑容，她总是问舒浩宇：“铜花能嫁给你吗?”。
“你问我，”舒浩宇总是这样回答母亲桂贞，“我问铜花去。”。
桂贞记起儿子浩宇交待过的：今晚上，他们团支部有活动，要早点烧饭的。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去。
入夜后的大队小学校，教室里挤满了几十个男女青年，一盏马灯搁置在教室前排的课桌上，发出昏黄不定的光。教室里的笑声和着大嗓门声，把个不大的教室吵闹得要翻覆了。舒浩宇和青年们都在等待一个叫曲歌的下乡女知青的到来。
晚八时许，曲歌如约而至，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借助马灯的光亮，看到了一个不同凡响的青年。她高挑的身材，亭亭玉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暗夜里也能顾盼生辉。女青年在一阵鞭炮般的掌声过后，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叫曲歌，歌曲的曲，唱歌的歌，今晚上是你们的书记请我来，教你们唱歌的。”说话间，曲歌便演奏起了手风琴。随着她的修长白嫩的手指在琴健上的滑动，舒缓、优美的琴音便流淌开来。这时候，曲歌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歌声飞向夜空，徜徉在旷野、村落。多么美好，多么亲切。
在教唱结束时，曲歌要求青年们多唱歌，并说有机会还会来教大家唱歌的。
舒浩宇送曲歌回知青点去。他握着曲歌的手，说着感谢老同学的话。这时铜花走了过来，摁亮了手电，她也想和曲歌握手。当手电照见曲歌的白净细腻的手的时候，铜花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在裤子上揩了揩手，而后大声问道：“你就是曲歌?”。
“在下就是啊——”曲歌拖着长调答腔。她嘻笑着转向舒浩宇，问：“她是谁?”
“王书记的小女儿。”舒浩宇告诉曲歌。
“哦——”舒浩宇不知曲歌明白了什么。
曲歌谢绝了舒浩宇的相送，一个人走回知青点去。舒浩宇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快消逝在了夜色中，不由得突然记起了今年春上，公社组织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游行。成千上万的游行队伍举着红旗，呼着口号，游走在大道、街巷里。走在最前面引领游行大军的就是曲歌。曲歌妆扮成《红灯记》中的李铁梅。红绸扎束的辫子，宛若燃烧的火炬，招摇过市。她两目炯炯，步履矫健，引来各路游行队伍侧目相视。曲歌将青春的热情与斗志昭示无遗。
“多好的同学啊!”舒浩宇不禁在心中默默赞叹道。
舒浩宇回转身去教室锁门，见马灯下坐着大队王书记。王书记一本正经的，示意舒浩宇坐到他面前。舒浩宇坐下，恭候王书记发话。
“你是不是传抄过天安门广场的诗?”王书记问舒浩宇。
没等舒浩宇分辩，王书记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摊开在桌子上，几行熟悉的字迹映入舒浩宇的眼帘：
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王书记向舒浩宇简述事情的经过：“铜花为你洗衣服，将你口袋里的笔记本掏出来放到椅子上，被下乡检查工作的公社的张书记看到了。你知道的，天安门广场事件已经定性为反革命事件。
见舒浩宇不言语，面色凝重，王书记又不无讨好地说：“笔记本我给你拿回来了。我跟张书记讲，你表现好，还是大队团支部副书记，手抄本的事情是不就交给我们大队来处理。张书记说政治立场问题，是一定要处理的。
”王书记把手抄本还给舒浩宇后，说：“这个团支书就不要当了，公社的处分文件过几天就会下达到大队的。”临了，王书记强调一句：“好在矛盾没上交。”
“要处分了，还没上交。”舒浩宇在心里嘀咕道。但舒浩宇还是相信王书记的话有几分诚意的。王书记他们的一大家人，都瞧得起舒浩宇，铜花又是那么喜欢舒浩宇。铜花不经意间曾告诉舒浩宇：她爸之所以违反政策推荐她上大学，就是为了她能般配舒浩宇。
舒浩宇站起身，向王书记保证道：“我一定好生表现，争取早日撤销处份。”
“哎——”王书记长叹一声，在心里默念道，“谁知道明年……”
舒浩宇和王书记出了教室门，迈入黑夜，各自默默地走回家去。
四
十月，稻子熟了。金灿灿的稻谷，片片相连，一直铺展到目力所及的远方的地平线。
舒浩宇罢免团支书后，少了许多“公差”。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得闲读书。他本来言语不多，这几天话更少了。母亲桂贞每每见儿子不爽，总是努力改善伙食，希望儿子享口福之快，见情绪旺涨。今天她还特地上趟食品所，割了猪肉做成红烧肉给舒浩宇吃。但舒浩宇仅仅吃了两块肉、一碗饭，就弃了碗筷，上他的房间里读书去了。“儿子，有话跟做妈的讲啊!”母亲桂贞心疼儿子了，朝儿子喊道。
舒浩宇自己都没弄明白，怎么就背上个处份。他看着母亲苦笑：“我跟你讲得明白吗?”。
铜花在舒浩宇的房间里呆了半宿。她要上学了。不过不是上大学，而是到县上的师范学校读书。在舒浩宇看来，县级师范学校更适合铜花。铜花师范毕业后，就会分配工作成为公办教师。从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衣食无忧，这是很多农村青年向往的啊。舒浩宇真心为铜花高兴，告诫她一定要好好读书。
铜花在家里沐浴过了，她穿戴整齐，不施脂粉，却闻肉香。她坐上舒浩宇的床沿，向着舒浩宇的身体蹭过去，但舒浩宇很快躲开了。铜花看见舒浩宇：脸晒黑了，人变瘦了，手上起茧子了。关键是和舒浩宇在一起，舒浩宇连冲动都没有了。
“哥啊，铜花还指望你撒野呢!”
“哥啊，你的荷尔蒙哪去了?”铜花为心爱的舒浩宇心疼死了，她竟然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舒浩宇拿手帕为铜花擦眼泪，说道：“我处分在身，就不要再作孽了。”
时间不早了，铜花要打道回府了。她从兜里掏出一块白手帕，交到舒浩宇手里。“送你的，”她说，“礼轻情意重啊!”。
舒浩宇将手帕抖开。啊，一块洁白如纸的手帕，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日上三竿的时候，舒浩宇已经割倒了一小块稻子，王书记找他来了。王书记笑着告诉舒浩宇：“你还不知道吧，打倒四人帮了。”
听了王书记的话，舒浩宇顿然觉得，一股热血撞击了自己的大脑。但他却现出少有的平静，望着王书记笑了笑。
“明天大队召开打倒四人帮的大会。”王书记要求舒浩宇“今天你上大队写标语去。”
舒浩宇未置可否。王书记沉下脸，他要告诉舒浩宇：“撤了你的团支书职务，还是要干团支书的事的。”
舒浩宇心里清楚，银河大队能像模像样写宣传标语的，非他莫属，便收了镰刀，同王书记一道往大队部去。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