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小碗牛肉汤馆，在西湖路上。
西至安业街、东至振兴街这一段西湖路，东西长四五百米，从东向西，或者从西向东，慢慢地走，暂且不论路北那一侧的门店，仅看路南面这一侧，就有二家牛肉汤馆、二家羊肉汤馆、一家驴肉汤馆、一家栾川豆腐汤馆，各汤馆之间还混有诸如饺子馆、山西面馆、洛阳浆面条等等。据此可见西城人对汤类早餐是何等钟爱了。这里，可以算得上是西城饮食文化的一个小小缩影。
在西城，经营各种汤馆的那些男男女女的老板们，包括卖胡辣汤、豆腐脑、大米粥、玉米南瓜粥、豆浆油条水煎包的早餐店的老板们，他们的辛苦劳累是难以言表的，长时间的睡眠不足，经营上的万千琐碎，竞争对手的压力，都是他们无法摆脱的苦恼。虽然苦恼，他们也乐此不疲，他们奔着希望而来。一年四季，不论严寒酷暑，不管是否节假日，每天早上，四点前后，他们从他们内心十分留恋的热被窝里爬起来，火急火燎地奔到店里，开始他们一天中最重要的功课：他们用心地熬、煮、炖、卤、蒸、炸、剁、切、拌、调……百样手法全用上，使尽浑身解数，发挥最大本领，都在试图抓牢每位到店顾客的胃。六点钟左右，各样食物必然准备齐全，就等顾客盈门了。
老板们于忙碌中不忘关注来自街上的各种声音，他们知道，来往车辆多起来了，早起晨练的人多起来了，上早班的人多起来了，他们的汤馆马上也要热闹起来了。
正月初七，欧阳晨晨练之后，走出城市公园，顺西湖路往东，慢慢地边走边看，过了安业街与西湖路交叉口，她开始重点儿观察各家店铺门脸上贴着的临时广告，按计划她要在近期找一家饭店去体验普通百姓的打工生活了，她的目的是通过在实体店的打工体验，了解时下餐饮业的一些经营现象，以及打工者的从业状态。工资多少暂且不说，关键是那个工作的劳动量不能太大，劳动量过大她身体会吃不消，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腰椎病、肩周炎她都有，还有那个该死的痔疮，活动量一大，它就出来作怪，闹心得很。
她边走边看，像过筛子一样过滤着一张张招聘广告，选择自己需要的信息，她发现，各家餐饮店招聘的岗位大同小异，一般就是厨师啦，洗碗工啦，勤杂工啦，收银员啦，钟点工啦，不一而足。终于，在一家牛肉汤馆门脸上，她找到了感兴趣的岗位，收银员!大概自己带病的身体不难胜任吧。
她拿出手机拨打了广告上的电话号码。“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悦耳的歌声从电话那一端响起来，欧阳晨想，选择这种老歌做电话铃的人，应该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吧?正猜着，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你是哪位?”欧阳晨自报家门，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说此时此刻就站在牛肉汤馆子门口，想向老板咨询下招聘的事。电话里，老板约欧阳晨下午五点钟在汤馆面谈。
这家汤馆，正是开头提到的姜家小碗牛肉汤馆。
下午，欧阳晨按时到达汤馆，见店门还锁着，就站在边上等。十几分钟后，老板和一年轻女子骑辆电动车一起到了。他们开了店门，老板招呼欧阳晨进店聊。
进得店里，欧阳晨注意到，姜家牛肉汤馆的格局，与自己之前喝过牛肉汤的那些馆子格局大体相同，都是大致分为三个区域——吧台，厅堂，后厨。
姜家汤馆，进门左侧是吧台区。靠近门边，立着一个两开门的高大冰橱，隔着透明玻璃，可以清楚看见柜内分置着好几层的饮品，譬如啤酒、汽水、花生奶等，应有尽有，每一样儿都码得整整齐齐。在冰厨旁边，面向厅堂设一吧台，与冰厨仅容一人通过，吧台上安置一台点餐专用电脑，吧台后面货架上放一大的泡沫保暖箱，用来盛放外送的火烧馍和饼丝，再用一洁白厚实的小棉被盖住，那些火烧馍和饼丝每每分送到顾客手里的时候，还是热乎乎的。与吧台紧紧相连的是一条定制长矮桌，长桌靠近吧台的那一端，放置一个不锈钢的大托盘，大托盘里有码得整齐的牛杂，那牛杂色香味儿美，看着就诱人食欲。托盘边上，摆放了七八个不锈钢小碟，每个碟子里有三个小丸子，待顾客选用。长桌中间那一段，内置四连煤气灶，灶上紧凑放置四个口径28厘米的黑铁皮炖锅，一个锅盛放卤制品，一个锅里卤五香牛血块，其余俩锅一个专门用来给顾客加热称重后的牛杂，另一个用来涮串儿。紧挨这一区域的是安放凉菜的双层玻璃长柜，柜内整整齐齐放置八纵四横八类小份凉菜。吧台部分的布局大致如此。
店面厅堂部分有两间教室大小，摆放着八张长桌，每张桌子相对可坐下六人用餐，桌子和凳子是清一色的黄褐色原木，看起来厚重结实。
与厅堂半墙之隔的操作间属于内室，长度同厅堂相仿，宽度有厅堂的三分之二，半截隔墙上方是透明玻璃隔断，顾客可以清晰看见操作间内境况，操作间最东边靠近隔断放置一个半人高的圆形大骨头汤锅，营业时间，盛汤师傅就站在窗口锅边，为顾客一碗碗盛上美味的牛肉汤。窗口成排放置了调料盒、葱花碗、芫荽碗、姜末碗、蒜泥碗，顾客可以要求师傅选择调制，师傅绝对尊重顾客的意愿，不爱吃葱的绝不放葱花，爱喝清汤的在师傅盛汤前说清楚，师傅挥动舀勺绝对撇开汤锅里的浮油;吃不吃牛血，吃不吃辣椒，师傅在盛汤前必然会一一问清楚，递出去的每碗汤都会让顾客称心满意。
操作间的中心部分，安置了一个矩形长台，长台上摆放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盛放着做牛肉面食必须的各样食材。据说一碗地道的牛肉面所需食材不下二十余种。在大厨操勺之前，得有二三个人为他做极精细的准备工作，譬如葱花、香菜、生姜丝、蒜蓉、各样青菜、泡发的香菇、木耳、金针菇、金针(黄花菜)、粉丝、剥皮的鹌鹑蛋、牛肉切片、切丝、酸菜、油炸豆腐干丝……种类繁多，不胜枚举。这些材料刀法各不相同，食材大、小、粗、细颇多讲究，一旦不合要求，就会影响顾客的视觉感受、味觉感受，然后是影响顾客对厨师能力的信任度，最后呢?最后就是严重影响顾客对这家饭店的回头率!所以说，一碗牛肉面用到的食材，从最初的选购，到后期的清洗、刀工，再到大厨操勺成品，每一道工序都饱含了经营者的真情实意。就像雕刻家雕塑作品，刀刀都要见功力，刀刀都费精气神，最后的成品才会令人神往，令人馋涎欲滴。
一家饭店，生意火不火，人流量大不大，与经营者的用心程度是有很大关系的，地段好坏反而在其次。
操作间最里面那部分，就是灶台了。好几个锅灶连成一排，每个锅灶边都有水龙头，都有水槽，方便厨师洗刷炒锅炒勺。开饭高峰时段，单子一张紧一张地递到厨师面前，厨师在灶台和身后的食料台间迅速腾挪，左右手开弓，演奏着一出又一出的锅碗瓢盆交响曲，火苗一会儿舔着锅底，一会儿在炒锅里熊熊燃烧，扑鼻的香味儿从后厨飘到前厅，恣意地勾引着顾客的食欲，使人欲罢不能。
在店内看过一圈，老板招呼欧阳晨在门边一张桌前坐了谈话，两人初次见面。寒暄了几句，谈话就切入主题，姜小牙大致谈了谈汤馆经营情况，说目前为止店里缺少哪些岗位的人手，说自己对应聘人员的要求，还特意强调了上班的时间段、工作内容、工作纪律、月休天数，薪资待遇等等。欧阳晨认真听着，等老板停顿时，她说了她要应聘的岗位是收银员。老板问，收银员要能够熟练操作电脑，你可以吗?欧阳晨说这么多年工作中就没有离开过电脑，这个应该没问题。老板又说，汤馆里人手不够的时候，收银员还要到馆内各处帮忙，保证汤馆在营业时间内能正常运转。姜小牙还说：“你可以先干三五天看看，觉得能行就干下去，不合适，权当交个朋友。”欧阳晨说，这样也好!
欧阳晨在跟老板谈话的时候，注意到刚才那年轻女子频繁往他们这边看。欧阳晨也一边谈话，一边看她，只见她在吧台里这一头儿那一头儿来回地走，一忽儿弯腰弄弄这个，一忽儿弯腰理理那个，一忽儿又到大厅里下桌子上的凳子，一张长条桌子两侧各三个凳子，十来张长桌子上的那些厚厚的凳面、粗大的圆木腿的大凳子，她一小会儿就下完了。她一边忙碌，一边还注意着这边的谈话，时不时地插上两句，帮着姜小牙说明店里这个那个的规矩。欧阳晨心里想，这女人大概是老板娘了!
欧阳晨又注意地看了看汤馆老板姜小牙，此人三十岁左右，一米七五个头儿，膀大腰圆，虎头虎脑，看起来就是个吃苦耐劳的男人。那女子大概与老板姜小牙年龄相仿，中等身材，胖瘦适中，齐耳短发，眉清目秀，略施淡妆，说起话来伶牙俐齿，看着就是嘴一分手一分的能干女子。欧阳晨心里说：“初看这一对儿，也算得上郎才女貌了。”
只听姜小牙说：“大姐刚来，早餐那段你先不参与，每天上午九点半到店就行，午餐的营业时间，大概要持续到下午三点了，你要帮着其他员工打扫完店里所有卫生才能下班。”姜小牙还说，正月初八早起开始营业，因为有两位厨师不能到位，正月十五前只有早餐和午餐两顿饭，晚上暂不营业，过了正月十五，那两位厨师一到岗，就要全天营业了。
欧阳晨从汤馆出来的时候，时间尚早，她走下汤馆门前的台阶，身后传来那年轻女子带笑的话音，女子说：“你歇着吧，我去接货。对我，你还不放心吗?”姜小牙又说了句什么，欧阳晨没听清楚，她接下来听到的，又是那女子开心的笑声。
“这对儿小夫妻，算得上琴瑟和鸣了。”欧阳晨心想。
那年轻女子笑盈盈地走出汤馆，轻快地走下台阶，骑上电动车，一溜烟儿接货去了。
正月初八早上，欧阳晨早早起来吃了早餐，洗涮完毕，就锁上门出去。
她打算遛遛弯儿再去上班。她到城渠边上走了走，看了会儿渠沿上的柳树倒映在渠水里的倩影儿，还问了问渠边钓鱼人鱼好钓不好钓。钓鱼人说早上五点摸黑来的，到现在没钓上一条，不知那鱼儿去哪儿玩儿了。欧阳晨说，你这人心态真好，钓了几个小时还没钓上来一条鱼儿，也不急不躁，真是个老小孩儿。钓鱼人说，这钓鱼本来就是磨人性情的玩意儿，我且只管来钓，那鱼儿爱上钩也行，不上钩也行，它上钩我欢迎，它不上钩，说明俺俩没有缘分，我急也没用。我坐这儿，甩下鱼杆，一边等有缘分的鱼儿上钩，一边看东边天空慢慢地鱼肚白，看渠水跟着天光一点点亮堂，悠悠地流过来，又悠悠地流过去，我还能听见树上的鸟儿飞来飞去地鸣唱，空气又清清爽爽的，我还着啥子急嘛。
“你老人家说话真有意思，你跟说书人一样儿。”欧阳晨说。
欧阳晨微笑着站在旁边看，看那水上的浮标，看正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小鸟，看柔柳在风中微扬，看钓鱼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欧阳晨心里叹道，人啊，品性不同，追求的幸福也不同啊。这老小孩儿，起个大早来这儿，他哪里是来钓鱼，他分明是来钓他的乐趣，钓他的清静，钓他自家认定的幸福嘛!就连他说的那些话，也诗情画意的，这钓鱼人不俗啊!
欧阳晨沿着渠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直奔姜家牛肉汤馆而去。
进店的时候，她看了看手机，九点十分。她是特意早来一会儿的。她觉得早来一会儿帮着收收碗筷，摸摸桌子也挺好的。多干会儿活儿，多出点力，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她没想到这时候了汤馆里还坐了许多人喝汤，牛肉汤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热气从每碗汤里升起来，萦绕着喝汤人的脸。
老板娘在吧台里忙活儿，看见她进来，说：“这会儿喝汤的人还不少，你快去收收桌子吧，要不客人来了没地儿坐了。”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条围裙。
欧阳晨接过来系在腰间，赶紧去收拾碗筷。那些汤碗有的还剩半碗汤，有的还泡着吃不完的饼丝儿;那些小筐子里偶尔还会有剩下的饼丝或者大半个烧饼。有人会把满多的葱花扒拉在桌子上，油乎乎的这儿一堆儿，那儿一堆，或桌子上散落一片;有人会把牛油辣椒弄洒，这儿一团，那儿几团，还有红油辣椒，滴滴溚溚，滴到桌上这儿那儿的都是。欧阳晨还看见有人把汤里的牛肉片堆在桌上，还有把牛血剩在碗底儿的。欧阳晨心底涌起一阵阵惋惜。
欧阳晨向来是爱惜食物的，早些年她在离家十几里外的镇上工作，她自己起火做饭，母亲让哥给她捎了些红薯，她总是把削下来的红薯皮攒起来，让哥带回去，她知道母亲养的鸡啊、猪啊、牛啊总是缺少食料。从她手里，从来没有扔掉过任何食物。如今看见餐桌上那么多白白扔掉的食物，她倍感心疼。她心说，吃不完的话可以少买点儿啊，也可以打包回去下顿吃嘛，不喜欢吃葱花香菜，在师傅盛汤时言语一声不要撒的嘛。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那么多人来喝汤，进进出出，一张桌子翻了一茬儿又一茬，这种人多了去了，你说哪个?你能说哪个?说不定有人会说：“我花自己的钱，关你屁事?”那时候还不是自己寻难堪?就这样，她一边干活儿一边惋惜。
中午时候，是牛肉汤馆一天中的第二个高峰时段。
欧阳晨将收起来的一摞摞汤碗、面碗、大把大把的筷子勺子往后厨里送，不知道进进出出了多少次，腿都有点儿走困了。
老板姜小牙亲自在后厨操勺当大厨，他在忙活的间隙对欧阳晨说：“大姐，你去吧台里看看，熟悉熟悉电脑收费，还有恁多种的小菜，你看看怎么装盘子，装多大的量，还有卤菜，啤酒饮料，种类多，每样价格多少你都要记住，不能弄混。”姜小牙如数家珍，噜啦啦噜啦啦说了一大串，欧阳晨听得有点儿懵，她应着声离开后厨，进了吧台。
这时候，刚好进来了好几位顾客，站吧台的老板娘一连声地说“你好!你吃点什么?”“你好!你吃点什么?”顾客有要牛肉烩面的，有要牛杂汤连带涮豆腐皮、涮牛肚的，有要牛肉炒拉条捎带两片卤豆腐片的，还有的点完主食找了位置坐了一会儿，又来吧台点小菜的，又一忽来吧台让再拿两瓶啤酒的。
“十块的牛肉面两碗，加两个卤蛋。”“二十块的牛肉面一碗加一瓶啤酒。”“三碗十五的牛肉汤，三份饼丝。”吧台前此起彼伏的声音，男女混杂，高一声低一句难以辨别。第一天上班的欧阳晨简直手忙脚乱起来。不知道先拿饼丝还是先拿一小碟丸子，还是去拿一盘黄瓜小菜，甚至没有听清楚谁在要丸子，黄瓜小菜该递给谁。
老板娘却应付自如，手指头伶俐地在电脑上点来点去，收费，出单，把单子递给顾客，嘴里一连声说着“请你拿好单子，找个位坐下，等叫号了去窗口取面。”“原味牛肉五十八一斤你要多少?”“牛杂十五，我给你切了再回锅热一下，你稍等。”“你要十五块钱的牛肉面一瓶汽水一个卤蛋一共二十。我扫你。”收费，取啤酒起盖递给顾客，称牛杂，戴一次性手套切条，放入汤锅加热，取一把涮牛肚、一把涮豆腐皮装上大盘，先捋掉那捆扎的皮筋，再用左手两面翻着，右手拿板刷蘸了芝麻酱两面刷在涮牛肚和涮豆腐皮上，接着再两面翻着用蘸辣椒油的板刷刷上辣椒油。每每把那些顾客打发得人人满意，个个欢喜。新顾客来时她灵活自如地应对新顾客，没有顾客时，她就一会儿翻转一下涮锅里的各类涮莱，一会儿用笊篱翻搅一下热汤锅里的牛血块，一会儿又去理理整齐大玻璃柜里的各类凉拌菜，一会儿又拿了几个不锈钢小碗分别装入三个油炸粉条丸子。
欧阳晨被她的有条不紊所感染，对她的轻盈麻利倍加赞叹，对她的好记性更是感佩不已。她深切感悟到，年轻人的干事效率相比有年纪的人真是高到不知道多少倍。
趁着空档，欧阳晨问道：“姑娘，你贵姓啊?”“我姓杨。”小杨瞟了眼厅堂，面无表情地说，“大姐，你还去厅里收碗筷吧，收拾完一张桌子，记住顺手用抹布擦干净，不能留一点儿碗底印子在桌子上。我这里能忙过来。你不要总来吧台这儿。”小杨这话是对欧阳晨说的，说话时却并不看欧阳晨。
欧阳晨不知道该听老板的话留在吧台里帮忙，还是听老板娘小杨的话去大厅里继续收拾碗筷摸桌子。她心里想，我应聘的岗位是吧台收银员，老板答应的呀，老板娘小杨不知道吗?她怎么再三让我去收拾碗筷呢?昨天下午她在旁边听到我跟老板谈话的。可是，小杨都说了叫她再去收拾碗筷，她总不能强留在吧台里吧。
她又开始在那些桌子凳子和顾客中间绕过来绕过去地走，左手一摞大碗和筷子勺子，右手端着几个汤碗合并来的一碗剩汤，左右手都油腻得很，一不小心就会摔掉地上。等进了后面操作间，欧阳晨更要注意安全了，因为脚下湿滑油腻，不小心随时有滑倒的可能。从中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两点半多点儿，三个小时里，人流旺盛，翻台迅速，欧阳晨紧张得跟上了战场，不知道在厨房和大厅之间走了多少趟，反正两腿酸了，困了，沉了。
后厨的洗碗工是位六十出头的大妈，虽然戴着护裙，挽着袖管，也难免溅湿了衣服裤脚和鞋袜。洗碗池里不断有欧阳晨放进去的、堆积如山的碗碟筷子，她始终弯腰驼背地半趴在洗碗池上工作，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汗水在稀疏的头发间发亮，欧阳晨在忙碌中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这么长时间弯在那里洗，她的腰酸不酸呢?她是不是有一副好颈肩呢?要是我这样干，恐怕干不了两天就顶不住啦。”欧阳晨暗自思忖，这人儿啊，活得都挺不容易，为了生存，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里吃苦，若是儿女们看见了，会做怎样的感想呢?
下午近两点，顾客稀少了，老板招呼后厨做员工午餐。不大工夫，一人一份捞面做好了，碗挺大，那份面看起来有点儿可怜，刚好盖住碗底儿。全部六位员工各端走一碗。老板姜小牙端了一碗面，又到吧台放牛杂的托盘里夹了一块牛杂放进自己碗里，坐到一张桌前吃起来，小杨也端了碗面走过去，坐在姜小牙旁边，一边吃一边与姜小牙低声私语，偶尔瞟一眼过道那边的几个员工。大家伙饿透了肚子，狼吞虎咽地吃饭。欧阳晨一边吃一边想：舀汤的郭师傅那么壮健的一个老头，这点儿捞面够吃饱吗?还有那个帮厨的小伙子柳，能吃饱吗?通常来说，男人的饭量会大于女人的呀。
吃饭时候没有人说话，各人快快吃完，不等老板发话，各自又开始了各自责任内的卫生工作。
小杨吩咐欧阳晨：“你负责打扫厅堂、上凳子、拖地。”小杨说：“上凳子要面贴面，不要随便放。”她说得很快，欧阳晨没有听清，问她说什么，她说：“你昨天下午来店里，没有看见凳子咋放?”欧阳晨听出来老板娘的不耐烦了。她笑了笑，赶紧照办了。搬凳子上桌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凳子那么沉，结实得能用三十年都不一定坏。上完凳子，小杨说，拖地的拖把要用洗衣粉水涮干净再拖地，地要拖两遍，先拖大厅，最后拖从后厨到汤馆门口的过道，再把拖把用洗衣粉水涮干净，拧干，挂在拖把架上。欧阳晨严格照她眼里的老板娘的吩咐操作。
小杨行使着老板娘的权利，在吧台里指挥若定，无论哪位员工留下丁点儿瑕疵，她都能看见，即便跟老板姜小牙瞬间的擦肩而过，她都要低声耳语几句。
舀汤的老郭脱下围裙先下班了。刷锅碗的老太也下班了。
姜小牙和小伙子柳抬起半人高的泔水桶往店外走，火烧馍和饼丝等被油乎乎的汤浆泡发了，红油映着漂浮着的葱花和白馍，随着两人步伐的移动在桶口一漾一漾的，几乎要泼洒出来。
姜小牙和小伙子柳又把满满一筐子垃圾从后厨抬出去。小伙子柳也解下围裙洗洗手下班了。
小杨叫道，大姐，后厨完活儿了，你把过道再拖一遍，拖把涮干净也可以走了。
三点二十八分，欧阳晨走出了店门。站在台阶上，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微风正拂过她的面颊，使她感到清爽了许多。
第一天的打工生活结束了。她不知道老板姜小牙两口子会怎么评价她的劳动，她觉得自己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
这天晚上，欧阳晨早早就上床休息了，是那种健康的劳累使她早早进入了梦乡的，她睡得很踏实。
几天后，有个早上，欧阳晨提前二十分钟到店里。那一会儿店员们正在一边招待顾客，一边轮流吃早饭。店员喝的汤不是牛肉汤，是店里专门给顾客准备的玉米糁汤，这汤上清下淀，跟开水差别不大。小杨强调说玉米糁汤随意喝，火烧馍一人一个，腌菜每人一小份，大家赶紧吃了好抓紧干活儿。
几个店员没人说话，各人拿碗盛了汤拿了火烧馍并小菜寻一隅吃饭。小伙子柳拿碟子抄腌菜的时候多夹了一筷子，老板娘小杨说：“你抄那么多咸菜干嘛?能吃完吗?”小伙子柳看了看小杨，没吭声，又把菜放回咸菜碗里，尴尬地离开了。
小杨面无表情，把汤端上了吧台，一边偷空吃饭一边招待零星到店的顾客。欧阳晨去吧台拿了一双独立包装的一次性筷子用，小杨说：“这种筷子是给部分客人准备的，你要用，就把这一双筷子单独放个地方，下一次还可以用，省得浪费。”
上午十点多点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来到店里，这女子中等身材，打扮得体，面容姣好，进到店里便与老板姜小牙聊了会儿天，随后到吧台摸摸这，看看那。小杨主动凑过去跟她搭话，那女子从容应对，小杨反而显出几分讨好的媚态。欧阳晨有些儿奇怪，弄不清人物关系了。她趁去洗碗池送碗筷的功夫问了洗碗的大妈，大妈说：“老板娘轻易不来店里，只是歇班了才会来看一圈儿。”
“原来如此，是自己乱点鸳鸯谱啦。”欧阳晨想笑，又觉得不解。这小杨从一开始的表现就是老板娘的颐指气使啊!员工之间的领班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的样子啊。欧阳晨想起刚才小杨对小伙子柳的抢白，想起来这两天店员们从不说话，只管低头干活的情景，想起来小杨频繁凑到老板姜小牙身边低声私语的一幕幕，想起来躺在午饭碗里那有限的两筷子面条，想起早饭那可怜的一个火烧馍外加一份清汤寡水，欧阳晨明白了汤馆里员工们为啥总是一派死气。
中午两点半下班的时候，小伙子柳跟姜小牙说：“我家里有事儿了，我得请几天假。”
老板说：“你不能请假啊，人手不够，你不来，饭店拉不开栓啦。”
小伙子柳说：“家里有急事儿，不请假不行。”
小杨说：“老板都说了，不能请假。”
小伙子柳说：“家里有急事儿。”
小杨说：“正用人时候，你非要请假吗?”
小伙子柳说：“姜老板，要不，你给我结账吧，我家里有事儿，不一定能在这里干了。”
姜小牙说：“你要真不干，我给你结账，一天三十块。”
小伙子柳说：“我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来店里忙，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半，你就给我那俩钱啊!”
姜小牙看着柳，不吭声。
双方僵到那里。
柳说：“三十就三十，反正是你说了算!结吧!”
小杨说：“还不是怨你自己，干得好好的，请啥假?正用人时候。”
柳生气了，大声说：“我跟老板说话，关你啥事儿?”
小杨嘟囔了一句：“狗咬吕洞宾!”走开了。
舀汤的郭师傅站在出汤口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姜小牙给小伙子柳结账了，七天，二百一十元。
下班后，欧阳晨走在回家的路上，转过街角，见郭师傅站在路边上。郭师傅说：“今天这事儿你咋看?”
欧阳晨说：“这饭店的活不好干。”郭师傅说：“恁重的活儿，连碗牛肉汤都喝不上。吃不饱饭咋干活?我也不打算在这儿干了。”
欧阳晨说：“我看我也干不长。”
郭师傅说：“出力不说，关键伙计也不好搁。你看看那个小杨，处处挑人毛病，比老板娘还老板娘。算了，不干了。今天就去别的饭店找活儿去。”郭师傅招手说了再见，走了。
欧阳晨一边往家走，一边想：“一个饭店也是一个小社会啊。”
欧阳晨总共在姜家牛肉汤馆干了十二天，不一样的是，她提前几天告诉姜小牙：“我身体不太好，这里劳动量太大，干这几天累得不行。你赶紧招人，我尽量坚持到你招的人到岗我再走。不影响你正常营业。”
其实老板一直在招人，招两名厨师，招收银员，招后厨帮工，招大厅钟点工。欧阳晨看见好几次有人进来问了问，就再不见啦。他们主要嫌早上六点前就上班时间太早，如果过段时间晚上也开始营业，一天工作时间长工资也低，就不想干。
第十三天的时候，店里来了个新人，欧阳晨就跟老板商量自己实在累得坚持不下去了，老板姜小牙就给她结了账，说因为欧阳晨是试工期，一天按二十元给工钱，欧阳晨没有提出异议，双方达成共识。
洗碗工老太太一直都不咋说话。欧阳晨有一次听她说他儿子一直有病，儿媳妇去深圳打工好几年没有音信，她得挣钱供孙子上学，给儿子买药，她老头负责接送孙子上学，做全家人的饭。
欧阳晨离开饭店之前，去了洗碗池跟老太太告别，把老板姜小牙开的那点儿工资悄悄塞进老太太的衣兜里了。老太太含着泪推辞，欧阳晨抱住老太太双肩低声说：“我也帮不上你大忙，就这俩钱你收下吧。不管咋样，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不能把自己累垮了!”
欧阳晨离开姜小牙牛肉汤馆三天后，又到西城福州路上的一家馄饨王饭店体验生活去了。
她在馄饨王饭店会有什么新发现呢?
我们拭目以待。
2022.8.28于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