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一些在佛罗伦萨的经历,因为去过很多次,还在佛罗伦萨歌剧院唱过两部歌剧,最长住过一两个月。记忆太杂,经历的事情很多,不知如何下笔,开了几次头都没写下去。
“我想写佛罗伦萨,怎么也写不出来,怎办?”
我问玛莎。
“这有什么难的?从你唱《塞尔维亚理发师》写。”玛莎一边忙着手里的事儿,一边迅速地回答,表情轻松。
嗯,主意不错。我想。
“我喜欢佛罗伦萨,太美了,永远都没变过!几百年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玛莎又补了两句,还在忙她手里的事儿。
我已经习惯了,什么事搞不定就去问玛莎,每一次,她都能干脆利落几句话就帮我做一个决定。
我突然觉得有了动笔的感觉。
是啊,永远都没有变过的佛罗伦萨多好看啊!
几百年前佛罗伦萨的城市规划不知是谁管的?那些工匠都是谁?太伟大了。他们怎么就能想到这些住宅、教堂、广场、街道、上水下水道等等,都要传承到今,都能永久地保持文化和艺术价值?
我喜欢这满城的墙,墙上那种舒服的自然色,喜欢街道那曲曲弯弯的线条,从马车时代到今天,没变过的宽窄和一样发亮的石板地面。我还喜欢那些优美的街灯、结构精致的门窗、一年四季的鲜花。教堂的晚钟,一定还是几百年没变过的音色。玛莎就喜欢在小街小巷逛,因为那里面的生活真实,有可爱的小店,每拐一个弯儿都会有新发现。我们也喜欢去郊外,上山,从郊外的山丘上看这座城市,看那些房顶上红色的瓦,阳光一照,红得生气勃勃,让你感动。这就是意大利人,相信他们对美那种天生的直觉吧,这种直觉多少年都没有变。
我永远认为高楼大厦是摧毁一个古老城市的罪魁祸首,幸亏,美丽的佛罗伦萨坚强不屈地保护了自己,没有给一座高楼生存的空间。
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多座博物馆,其实,整个佛罗伦萨就是博物馆。
还有,这里是歌剧的故乡,几百年没变的还有歌剧。
好,先从《塞尔维亚理发师》写。
《塞尔维亚理发师》
我2002年第一次来这里演出歌剧,来之前有人警告过我,说佛罗伦萨歌剧院出名的排外,别说亚裔和黑人,就算是美国的歌唱家在这里日子也不好过。意大利人特别不喜欢那种“美国嗓音”,觉得那种嗓音是散的,不集中,缺乏明亮和浓厚的光彩,不好听。不管多有名的美国歌唱家,在意大利也有被喝倒彩的可能。佛罗伦萨是意大利语言和歌剧的发源地,这是他们排外的根源,歌剧是属于佛罗伦萨的。
我不信邪。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在意大利热那亚演过威尔第的《耶路撒冷》和《唐卡洛》,得到当地报纸很高的评价,最挑剔的歌剧院合唱队也会有人走过来,跟我说他们喜欢我的演唱。来佛罗伦萨之前,我还在纽约做了超充分的准备,认真地学习了这部歌剧,背得烂熟。再加上,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歌剧院让人失望过,所以刚到佛罗伦萨时信心十足。
排练第一天的经历让我火冒三丈。整个剧组都是意大利人,只有我一个亚裔。那几个傲慢的歌剧指导,都是佛罗伦萨人,不停地挑我的错,从咬字到风格,再到我的演唱和表演,似乎全不对。我简直唱不下去了。我知道罗西尼的《塞尔维亚理发师》不好唱,是纯意大利美声歌剧时期的代表作,我不相信自己唱得有那么差,没想到他们对我如此苛刻。我拼命地忍着自己的愤怒,觉得问题不在我的演唱,是种族和文化的歧视。在场的意大利歌唱家都不说话,看着那几个歌剧指导不停地打断我的演唱,用对待学生一样的口气挑我的毛病。
走出剧场时,一个看剧场的老头,一定是听了排练,凑上来跟我哇啦哇啦地讲了半天,连瞪眼带比画。我的意大利文不行,也能听出来老先生是给我上声乐课呢,讲唱罗西尼歌剧的发音,兼带做示范。
回到住处,我在玛莎面前大发脾气,说明天就回纽约,我到这里不是来受气的,他们绝对是对亚裔歌唱家的种族歧视!
等我发完脾气,玛莎看着我,语气平和地说:“要是在另一个剧院,我马上就查飞机票,我们回纽约。但佛罗伦萨是你特别想来演唱的剧院,你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意大利歌剧院。你不能离开,你要是离开,将来一定会后悔。”她看我在听,又说,“你说他们有种族歧视,说你唱得不好,那就证明给他们看,下功夫练,让他们知道你能唱好,改变他们对你的看法!”
很多年我都记得玛莎这些话,还记得她那种冷静又坚决的表情。
她就是这样,在关键的时刻能改变我,有时是劝,有时就替我决定。此时此刻的决定就是——留下。
从第二天排练开始,我就专找那些说我演唱有问题的歌剧指导,挨个儿跟他们说,你不是觉得我的演唱有问题吗,那排练后就请你加个班跟我工作,我们来改正问题。歌剧院有这个规定,歌剧指导们有责任要跟歌唱家们工作。每天,我会要求在排练之外,跟不同的歌剧指导加班两三个小时,一字一句地工作。回到住处,我还会在房间里奔跑跳跃,椅子和床都成了道具,用来练动作。这些歌剧指导后来看到我都怕了,躲我,觉得我太认真,不放过任何演唱的细节。两个星期后,我的演唱和表演发生的变化,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居然还有这么多空间可以改进,主要是多了那种佛罗伦萨的传统味道。剧院看门的老先生也开始跟我拍肩握手表示认可。
第一次钢琴伴奏全剧联排的时候,佛罗伦萨歌剧院的院长M来了,带着一种冷冷的神态,搬了把椅子,“啪”地放在指挥的右侧,掉过来椅背向前,两只手在椅子背上一盘,眼睛就盯着我。
我的角色是巴西里奥(Basilio),一个音乐教师,在《塞尔维亚理发师》里是一个很有个性的角色,喜剧性人物。巴西里奥有一段很著名的咏叹调“谣言如风(LaCalunnia)”,意思是编造谣言就可以摧毁一个人,要连唱带演。
我是在意大利第一个演这个角色的亚裔歌唱家。在意大利和欧美歌剧院的惯例,是专门聘请意大利男低音来主演这个角色,就是因为那种罗西尼歌剧的风格。
有一天排练结束,一个对我挺友好,以演唱罗西尼歌剧出名的歌唱家布鲁诺(Buruno),递给我一本当月的意大利歌剧杂志,说现在至少有两千多韩国的歌手在意大利学习歌唱,让我看看有没有任何一个韩国名字在演员名单上。杂志上有二十多个意大利歌剧院的演出日程和演员阵容,除了看到我的名字,没有任何亚裔歌唱家参与演出。
如果一个意大利歌唱家在北京,在北京京剧院,想成为京剧的名角,可能吗?不可能——我想。不过,这反而激起了我一定要在佛罗伦萨唱好这个角色的决心。
院长的冷神态点燃了我的一种对抗情绪,情绪转化成动力。那天我的演唱和表演很顺,两个星期学到的东西都用上了。演唱的时候我没放过院长,盯着他的眼睛,给他唱给他演。整部歌剧还没结束,院长站了起来,把椅子一推,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那种冷冷的表情变成微笑,点了一下头,走出排练厅。
我在乎的,不是M院长,我要的是证明自己可以胜任最传统的意大利歌剧角色,我要的是让玛莎每天早上背着小书包,高兴地去学习意大利文时,不会为我的演唱担忧。
《塞尔维亚理发师》首演的时候,我的经纪人布鲁斯从纽约飞来看演出,我们刚刚一起工作了两年。
布鲁斯是纽约人,他的合伙人叫艾伦,两个人都非常精明能干,推销起旗下的歌唱家咄咄逼人,极为强势。歌剧界都很怵这两位,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魔鬼双胞胎”。他们的经纪公司很强大,有一百多欧美的歌唱家,不少当红的明星也在名单上,以几个非常著名的男高音为主。世界范围的歌剧院都有求于“魔鬼双胞胎”,因为需要这些明星。想得到明星,歌剧院也必须雇用布鲁斯他们公司其他的歌手。
我不是明星,但一开始跟布鲁斯工作,合同就一个个地压上来,使我的演唱事业真正地进入了国际范围。这一年我在大都会歌剧院唱四部歌剧,在欧洲有四个合同。有几部歌剧是新的,没唱过,使我在演出一部歌剧的同时还要学习另一部歌剧。这令人激动,压力也巨大。想得到就必须付出,永远是正比。
布鲁斯是带着另一个意大利的经纪人来看演出的。在歌剧中有一段大五重唱,我有一句领唱“Buonaserabicore(各位晚安)”,是从高音E拉一个强力的长音开始。我唱这一句的时候,所有其他角色都会停下来,乐队也停下,就听我那个长音,然后所有人才加入进来演唱。
演出中,当我那句“各位晚安!”在高音E拉长音的时候,布鲁斯旁边的意大利经纪人跳了起来:“Cosisicanta(这种声音才叫歌唱)!”兴奋至极。
“你那个高音实在太棒了!灌满了整个剧场!”布鲁斯在剧场休息时,跑到后台跟我说。
演出结束后,布鲁斯高兴地到处找玛莎,就为了告诉她,说这个著名的意大利经纪人能这样形容一个歌唱家,是极高的评价,代表了意大利对我演唱的接受度。
两天后布鲁斯从维也纳给玛莎打了个电话,说佛罗伦萨歌剧院的院长M给他打了电话,给了我第二年演出威尔第《弄臣》的合同。
玛莎是对的,如果第一天排练后我就回纽约的话,会后悔的。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1-5《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