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倪依是行政局的一名职员,第一次去千佛寺遗址是在秋天,春天再跟丈夫去时,结果发现了两个谜:一个是碰到丈夫朋友的妈妈,得知当初丈夫英雄救美其实是一个计策;另一个谜是丈夫拍摄了石阶上蚂蚁的照片发朋友圈,被刑警关注,进而发现失踪的上司鲍局在山上自杀,他身边的蓝花盘,倪依认出是自己放野菜饼的……一般,真相大白以后人们更容易生活了,但对于倪依,却需要更深的思索来应对。
鬼指根(选读)
尹学芸
1
沿石径而下,先是遇见了一棵榆树,而后又遇见了一株五角枫。叶子都落在了地上,韵致还是与其他杂木不同。在乱石嶙峋的山坡上,有一点贵族似的威仪。同样作为一棵树,榆树就差了水准,虽说它也长得高大且健壮,细碎的枝条像喜鹊衔来的,蓬蓬地乱,在蓝天白云下,像鸟儿为所欲为。老皮长了许多瘤子,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心里不太平。
可这一面山坡,也就这两棵像些样子的树。其他都是灌木,在石头缝里歪斜着身子,一副不屈不挠样。荆条、玻璃树、酸枣棵子、野葡萄藤,忽而遮住路径,忽而从天而降般落在身上,抻扯着不让人走。倪依小心地避让,手腕还是被划出了血道子。牛仔裤有些混不吝,姜黄色的绒衣则沾满了鬼指根,成千上万。鬼指根又名灰灰菜,春天可以凉拌或做馅吃,像许多野菜一样,能上餐桌。但深秋它们就脱了形,从叶子中间挑起一根细细的茎,顶着球状的针型尖刺,挑衅样的随时连发枪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你,把你变成一只刺猬。所以走出那条横向草径,倪依哭的心情都有。她想,怎么那么倒霉,看着好有诗意的一条路,也杀机四伏。
横向草径与那条石板路呈“丁”字。石板路开阔了些。拨开落叶,能看见那些清白色的石头磨出了水墨画的效果,呈慢坡状。但也会有矮矮的几级台阶,镶嵌在花岗岩的山体上,上面躺着陈年的松针和松塔。倪依回望了一眼,石板路曲曲弯弯向上,不知通向哪里。她迟疑了下,还是朝山下走。晚风拂过,一片清凉。晚秋的太阳摇摇欲坠,很有些英雄气短。干燥的松针在脚下发出飒飒声。她好奇地听,几棵古松便撞到了眼里。它们都倚在路旁,身边护卫着巨石,像穿了铠甲。是皴黑的青石,被久远年代的琼浆注入了肌理,生出古怪的苔藓。古松的枝杈使劲朝石径上伸,倒像是要为行人遮蔽风雨。倪依有些好奇,这里荒凉,但不荒蛮。这样一条规整的石板路明显不是现代工匠所为,倪依叹了口气,现代工匠可是没这手艺。
终于看见了瓦灰色的屋脊,身后长着一棵巨大的桑树。因为父亲常年咳血,桑叶清咳养肺,老家的院子里就种有不止一棵。所以无论剥了皮还是落光了叶子,倪依都认得。这棵树是柄大伞,一看就是爷爷辈的产物,倚着的石头墙都被撞裂了,硕大的树身有小半部分嵌进了墙缝里,看着特别心疼。转而又想,是先有墙后有树也未可知,那样不容易的就是墙而不是树了。石板路从这里分了岔,倪依拣有打扫痕迹的地方,从左侧绕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处建筑的地基,被荒草掩映。一个年老的妇人抱着一捆柴从石头后面冒了出来,从另一侧往房子方向走。原来那里竟住了人。一瞬间倪依有些呆,想这人一定是孤身住在深山里,与清风明月为邻,与林木花鸟为伴,这就是神仙啊!走近了,发现样貌也寻常。倪依叹了口气,想这荒山野岭,该有多孤单。见到一个人,也许会高兴三天。但倪依一点也不想打招呼。她从一座无名山上下来,走得头和脚都是木的,心却从未有过地寂寥。身上的鬼指根被风吹得飘摇,但就是不肯往下落,就像身上中了千尾羽箭,很是有些心悸。寻了花岗岩石阶坐下,小心地把手肘支在膝盖上,下巴托在掌心里。还是想那些羽箭,若是刺穿身体,该是千疮百孔。于是通透的感觉油然而生,身体一阵寒凉,似有风穿膛而过,带着刺啦的响声,这让心有了轻盈的感觉。这里朝向东,正好与刚才走过的那条草径呈夹角。草径下面就是几米深的沟壑,里面都是滚山石。那些巨大的石块圆咕隆咚,被远古的地壳运动磨去了棱角,有一块居然有半个房屋大,让人叹为观止。那两棵像些模样的树被暮色包裹,逐渐模糊了影像,它们同周围的山石杂木混淆在一起,倪依只能从方位上看出个大概。
距离也有难处啊!倪依对着薄暮轻轻说。
“这里凉,去屋里歇着吧。”
老人无声地落在了倪依的身后,倪依其实听见了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动静像一条大尾巴松鼠。倪依不愿意回头,是不想自己的清净被打扰,她不想见一个不识时务的人。被羽箭刺穿的身体正在淌血,寒凉过后一阵战栗,倪依在想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什么感觉。老人却在她身后蹲下了,动手摘她身上的草刺。“我看见你从那边过来的,路不好走。瞧你这一身鬼指根——我没事也不往那里去,草把路都吃了。”声调平和安详。
“草把路都吃了。”倪依喜欢这句话,不由重复了下,“您也知道这叫鬼指根?”
“春天的灰灰菜么,可以做馅饼。”
“您也喜欢吃?”
老人摇头说,不喜欢。山上有很多野菜都比灰灰菜好吃。羊麻叶,大蓟小蓟,苦碟,蕨菜,都能吃。“灰灰菜稍微老些就发柴,要不能结鬼指根?鬼指根最讨厌了。”老人说话的腔调有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还有什么好吃的?”倪依逐渐有了还阳的感觉,似乎是从一个阴冷的世界穿越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说:“这里是千佛寺遗址,你若是春天来,南边的坎下都是野香椿,山里气候凉,时令要晚几天,但比城里卖的香椿味道浓。再晚些,那边都是野桑树,桑葚个头不大,但酸酸甜甜的特别爽口,都是玫瑰红或葡萄紫的颜色……”
倪依回味一下,突然一激灵,转头。还是那张普通妇人的脸孔,眼有点小,眉毛稀疏,细碎的皱纹横七竖八。但生了一只悬胆鼻,这样好看的鼻子可不多见,而且不会因为年老而塌陷。“您刚才说……这里是千佛寺?”倪依傻傻地张大了嘴巴,就像再也合不拢。冷气入直肠,她简直要哆嗦。看老人点头,她迅速把头转了回来,在两排牙齿之间塞进去一根手指。那根手指慢慢弓了起来,她用力啃。可怎么也啃不痛。痛神经呢?难道隐遁了?她特别渴望痛一下,让意识能有附着。她没想到这里就是千佛寺,鲍普不止一次说过的千佛寺。眼前一片空茫,乱石,杂树,大面积的柴草在秋风中招摇。风景肯定在山上,鲍普曾经见识过的风景,在山上……倪依痛苦地摇了下头,问野桑树在哪里。老人站起来往东南方向指,说那几棵是杏树,杏树前边是柿子树,柿子树前边就是野桑树,只是没有柿子树高……柿子树这东西霸蛮,无论长在哪里都趾高气扬……秋天就它结果子,叶子落尽了,果子扔挂在枝头上,像灯笼那般炫耀……你看见了?
“这些树有的是和尚栽的,有的是山民栽的。再早这里住着三五户人家,后来嫌孤单,都搬山下去了。那些果树没人打理,都长疯了。也许是孤单疯的,谁知道呢。树也会发疯,也嫌孤单……我见过的。再早柿子长成磨盘样,是磨盘柿。后来就越来越小,焦黄精瘦,模样就像核桃……”
倪依象征样地欠了下身子,她眼前水雾朦朦,其实啥也没听见。她的思维还在打转转。这里原来是千佛寺。鲍普曾经说过的千佛寺,地处深山,还没开发开放。满山的怪石,到处都是线刻佛像,那可真像一个王国啊!他摄影时偶然走到这里,就被迷住了。他搞摄影不专业,却是很迷的发烧友。从鱼眼镜头到超广角,从中等焦距到长焦距,办公室的套间里像个陈列馆。后来八项规定出台,他把套间挖了一个门直通走廊,一间变两间,上面挂了个“资料室”的牌子,其实里边的格局和内置都没有变。“这样真的好么?”她曾委婉提醒。他却不以为然。“哪天我带你去千佛寺看看,在那里扎个帐篷住一夜,也许能遇见神仙。”他开这样的玩笑。他的帐篷也是专用的,据说能抗八级台风,里面放一张充气床,抵得上半间瓦房。这个玩笑让倪依心有惴惴,可也心生涟漪。如果说她有愿望的话,那么愿望还没变成现实,鲍普就失踪了。那一晚他值班,晚饭以后他一直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抽屉张开着,外套披在椅背上,手机在桌上放着,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一杯沏好的滇红丝毫没动,但茶是冷的。他习惯把杯子沏满,水浮到了杯沿上。那是只白瓷杯,某次会议的纪念品,上面还有主办方的名号。那些长短镜头安静地趴在隔壁房间的木头格子里,可镜头里却是空的。
他的办公室装有摄像头,但却是关闭状态。那一晚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老人一根一根摘掉鬼指根,刚才蹲在左边,这回转到了右边。倪依能感觉到左半个身子骤然轻松了,她不由晃了一下膀子,她有肩周炎,骨头缝里发出了欢快的叫声。倪依问她家住哪里,为啥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老人说,她是退休的小学教员,家在埙城。这房子应该是庙产,几年前她跟朋友逛山景走到这里,看到这儿有座房子保存完好,就七手八脚收拾了。住了几年,从来也没人管没人问。查了史料才知道,这里是千佛寺遗址,山上有许多石刻佛像,憨山大师修行的山洞也保存完好,甚至有流浪汉在那里过夜。
“有水有电?”问完这句倪依就笑了。她不知道憨山大师是谁,她关心的都是世俗问题。
老人说,山谷里有条溪流,山上如果不开山放炮,水还澄澈,做饭饮用都没问题。当然也从外面带矿泉水,但矿泉水泡出的茶远没有山泉水泡的茶好喝。也有人想从山下的村庄拉项电过来,被老人拒绝了:“烛光和油灯才配这里的清风明月。”
“您肯定是教语文的。”倪依心里有了澄澈。
“人老了,就剩念想了。”
老人拍了下倪依的肩,说鬼指根都摘完了。“天不早了,你该下山了。”太阳果然躲到了山阴处,薄暮像纱一样在眼前缭绕。倪依不想动,她感觉到了周身的舒泰和轻松。那些羽箭被拔下,也似自愈了伤口。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像上天派来的老神仙,也像个老母亲,掸了掸她背上的浮尘,把她拉了起来。倪依感觉到了那手是一种干燥的温暖,从小臂和肩胛往腹腔传导,让心感到了熨帖。丝丝凉气被逼出了肠道,倪依不动声色地出了次虚恭。
摸了摸口袋,除了汽车钥匙,就是巴掌大的一块手机。狠了狠心,倪依从脖子上摘下了一个挂件,犹豫了下,还是戴到了老人的脖子上:“送给您,做个纪念。”
棕色的绳子上挂着深棕色的一尊菩萨。老人慌忙挡了下,却没有倪依手快。她用手捻了捻,反复摩挲,对着天光照看,凑到鼻子底下闻,迟疑说:“一片万钱。姑娘,太珍贵了,我不要。”说着,就要往下摘。
倪依赶紧拦下了她的手:“不值钱的,您别见外。”
老人说:“你甭瞒哄我。这种奇楠沉香的老料很稀有,放到水里就下沉。你没试过?”
倪依愣住了:“阿姨……”
“叫我张居士。”老人还是把挂件摘了下来,套到了倪依的脖子上,双手捋着给她摆正。老人打量着说:“就应该是你戴的物件儿……天快黑了,快些走吧。注意脚下,山路不好走。”话没说完,兀自往回走,边走边在草丛里捡起了两根木棍,想是要去烧火了。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1-5《收获》)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