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过春节，年味很浓。快到春节那几天，只需一个晚上，漫天飞舞的大雪就在不经意间覆盖了树林山岗，春洋芋、小麦、豌豆菜都躲在雪堆下面御妆，静等春暖花开。
下雪的前几天总是很冷，晚上睡觉我就蒙着大花被条偷偷地笑，因为笑声太大，还是惊动了父母，他们问我在笑什么?我害羞地说没有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其实想着的是家里圈养的那头大肥猪就要上“刑场”，一年足足的等待，能美美地吃上一顿猪肉，变成了笑的理由。
每年的杀猪时间不成文地定在腊月二十八，因为大姐、大哥都有假期回家，等他们回来可以吃到新鲜的猪肉。父亲早早地到公社把五块钱的“税票”交了，取得了杀猪的合法证，还得准备杀猪匠工时费五块钱。接下来的事情是把杀猪凳的灰尘打扫干净，蹚灶挖好，再到棕树上把棕叶子砍下来搓成棕锚子，提前一天给杀猪匠定好时间，一切准备就绪，猪的归期就到了。终于等来了腊月二十八，三亲六戚、亲朋好友如约而至，帮忙的人围在猪圈边，七嘴八舌地估计多重，肉有多厚的膘。猪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意味着即将告别人间，以杀猪匠为首的三五个人把猪生拉硬拽出来，妈妈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猪，总是喃喃自语道：“来世投胎变人，来世投胎变人呀!”记得那年杀猪，秤杆还打不起，最终估计五百多斤。我从小比较嘴馋，猪“光荣”前是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猪“光荣”后，是肉在哪里我也就在哪里，时刻准备争抢呈梅花状的“猪八戒”，担心被别人挖走，少了一件地道的装饰品。
猪无私地贡献莫过于带给人类美味佳肴，还能带来快乐。母亲告诉我，猪杀了什么吃的都有了。杀年猪最忙的是母亲，每当香气四溢的八大碗摆上桌面，我都不敢相信母亲有如此高超的烹煮技术。主打爆炒腰花、猪肝时酸姜酸海椒就派上用场，体现出它独一无二的价值，蒜苗是必备佐料。鼎罐用钩挂在火炉上，肥肠和米豆在鼎罐中沸腾，少不了加点桔柑叶和橘子皮，以增加味美色香。父亲总是给杀猪匠嘱咐，小肠千万不能用手撕，要用刀割，留油少许，翻洗干净，油在里面，切成三寸长，猛火炒制时使其油往两头出，是土家族人特有的吃法。巴掌厚的保列肉(五花肉)要煮“几刀”(几块)，用筷子一串就透，切成厚薄均匀的块状，用干豆豉或者渣海椒反复翻炒即可。里脊肉最嫩，根本就不需要淀粉，只需东北运过来的小黑木耳伴炒就成了绝配。猪肚皮、颈部肉不好吃，母亲就把这类肉切成小块，用淀粉和花椒、食盐揉制均匀，炸成金黄色，摇身一变味道自然外酥内嫩，可鲜吃，可烧汤，农村人称之俗名酥肉。猪血旺自然冷却成块状，能干的妇女都是摊在手心上，用刀飞快地切到锅里，待浮涨起小孔，把事先准备好的豌豆菜放入锅中，加少许食盐就可出锅，这是杀猪汤的灵魂菜。杀猪匠全部完工与午饭总是神奇的同步，父亲一声招呼，大家就围坐在一起，那一壶廉价的包谷酒，不知道让多少人如痴如醉，所有的幸福就在那一碗不停转动的酒碗里。
贴春联是农村过春节的一件大事。父母没有什么文化，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贴春联看得那么重要，大年三十天把春联贴好是我的任务。爆竹声声除旧岁、天增岁月人增寿这些句子耳熟能详，是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和祝福，哪句在左，哪句在右都是有考究的，春联、财神、门神贴上去，再挂上几个红灯笼，过年的氛围就出来了。每年春节临近，母亲总打电话给我，早点回去写春联，左邻右舍有点文化的人都来看我写的春联而评头论足，一直延续了几十年，直到三年前母亲走后，这个习惯也就中断了。
除夕夜放鞭炮对我们小孩来说有无穷的魔性。十二点一到，父亲把早已准备好的鞭炮交给我们，每人十个大火炮再来一串小的，我胆子小，不敢放，火炮自然全归二哥。二哥捞衣扎袖，用符纸做的引火材料，点燃后尽力抛向天空，响声在山谷回荡，一时间整个村庄闹腾了起来，这家放完那家放，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惊醒了沉睡中的鸟儿，黑夜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家那个“铁炮”，现在很多人都不认识，保存在老家里，足有八斤重，红白囍事、过年过节才用，上下八个孔，上面放火药，下面是引线，用纸塞紧，点燃后高高举过头顶，用双手捂着耳朵也能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父亲放完这压轴的八响，意味着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小时候的年味很浓，过年成了一种期盼，不像现在的年味反而成了一种负担。一不小心，满头花白的头发惊了岁月，一个趔歪，我也成了那个日复一日的苍老中变得越来越怀旧和胆小怕事的人。以前喜欢长大后无拘无束的自由，现在羡慕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快乐。以前做什么都没有顾忌，现在说话都小心翼翼，小时候哭着哭着就笑了，现在是笑着笑着就哭了。人都这样，年轻时以为老去是件遥远的事情，只是错过了几次花开就突然发现年轻已经遥不可及。山一程、水一程，既然选择了远方，依然风雨兼程。现在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父母都已离我而去，思念成了一根长长的线，偶尔梦里有父母唤儿的声音，我带着虚无缥缈的幻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那抹不去的年味安慰着现在一点都不快乐的自己。
文章越写越短，失眠越来越长，撮一勺乡愁，烫一壶往事，这颗念旧的心又把回忆抱在怀里而不肯撒手，时而泪水朦胧了双眸。入眼的是风景，入心的是人生，渐行渐远的年味，已不再有归期，往后余生日子都是崭新的，冷暖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