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有时和人一样，亦是在夹缝里求生存。
水南上街就是这样。一边是沱江河温柔的依着，不好动弹;一边是铁路生硬地顶着，不能动弹;中间见缝插针地还夹带私货，塞了些高高低低的楼宇店铺，满满当当。居间一条稍显蜿蜒的路，被斜刺里伸出的一条巷子截断，全长不过一里，是谓水南上街。
三姐家在黑洞子巷，名字的由来已不可考。巷口北端即是水南上街的街尾。去三姐家串门，楼下买几个菜上楼，一顿煎炸烹炒，即可大快朵颐。此刻，往来过往的行人并不多，店家生意没有节日的装饰那般红火。
天青色等烟雨。烟一般的雨下着呢。烟雨雾似的，扑在脸上痒痒的，有一种撩人的暧昧。走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恍如走在时间的过道上。历史是陌生的路人，并不刻意青睐谁。生意红火的是茶馆，川人喝茶打牌是日常，也是生活。谁没有进过茶馆打过牌，估计有，那可能不是川人。凑局如填空，一个人先来，坐下，接着坐下第二人、第三人，或许有点讨厌来得慢的第四人，人满开打。谁赢了谁的钱?并不在意。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街站在旧时光的巷道里张望，凝视每一个来访寒喧的过客。闲来无事的我闲逛荡，站在街边茶馆看人家打错牌。错牌不错，是一种纸牌的称呼，也叫长牌、川牌。申兄微信说应该是“戳牌”，我却觉得“错”字更有人生况味。我在老家也喜欢打几盘，天地人和四类主牌，单打、配合、多张少张非常讲究，弯弯绕绕有技巧。阿贵，二哥，老虎哥是常客。谁有事了，那个小时读书成绩很好的刘有才替补。我觉得自己打得还可以，坐我上首的阿贵打得不好，想方设法把我的一手好牌打烂，让第三者渔翁得利。阿贵经常打错牌，我说他，他不服顶嘴，依然故我。想想作罢。人生，谁不打错几手牌。怕的是，一错毁终身。牌打错了，无妨，掏钱，推倒重来。
仍有人叹息，追悔，不甘心失败。沉迷几许，从一桌人的牌局错乱中，抽身出来。走到场头，立有一块“历史文化街区”的牌子，石头方正，时间的印痕很浅。场头左右两条小路犹如两只“角”，天线一般，伸向无穷的远方。
右侧的小路已拓宽为平整的水泥路，前行二十余米，石步梯旋转而下，是一个单位的家属院。那年，我走进一个门洞，已记不清是哪一户，叫梅的女孩迎接了我。我和她在沱江边散步时，能嗅到她发际的味道，一种淡淡的柠檬的香气。有几次，我想摸摸她头上的蝴蝶结，终是忍住了。我和她裹扎在春光里。年轻不知，春光最是伤情感怀。记得那时云淡风轻，江水白，菜花黄。桥下分出两条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通向不同的地方。这似乎是个隐喻。走向了其中一条，便永远不知另一条路有怎样的风景。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说：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是遗憾，还是坦然?人生、爱情、婚姻，不都如此么。
分别时，梅送我一个钥匙链，链上勾着一个圆环，环上连着一张印膜塑卡，卡里装着她的照片，穿白上衣，着皮短裤的青春丽人。可惜，钥匙链没有拴住彼此，我们就像沱江河里的鱼，游去了不同的地方。家属院住户已经搬空，就像搬空我那时的青春一样决绝。整个院子散发着时光的陈旧味道，它紧临沱江河边，恍如一艘搁浅而废弃的油轮。窗户各自散乱的开着，如张大的口，喑哑地倾诉着。偶尔有人从门洞里出来，会吓我一跳，怕是记忆的回光再现。我站在高处，一级一级的石梯落在眼下，方正规整。直角右转，前行二十米再直角左转，通向门洞，等待一个故事的开始，或者结束。天地间，我茕茕孓立，似一个不带断线的叹号。那些曾经的过往，被飘飞的毛毛雨润泽而丰盈。
变化大的是左侧那条路。与铁路平行的路面，原本可以直接走上铁路的路面，早已被钢筋水泥牢固封死，把视线也禁锢了。或许曾有事故发生，也可能防止有人再次扑向火车。当年，我和父亲或母亲就是从这里拐进水南上街，卖菜、割肉、吃兔子面。现代人聪明，向下挖了一个地下通道，供行人往来。通道就像一张大口，生生吃掉了我一大块少年的欢乐。
穿行到对面，铁路流水一般横呈眼前，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没有火车经过时，它就是一段情绪的铺陈。那一头连着老家，连着童年，连着轻捷的步伐。它通着旧时光，却又决绝地把我送向远方。一次，我走上铁轨，想步行回家。迈脚上去，两节枕木之间的距离似乎变小了，却怎么也走不进往昔时光。
那家老面店仍在，木板门面，四壁空白的夹扇墙。原先的老板或许年龄大卸任了，换了店主，新主与我年龄相仿。他看见了我容颜的沧桑，却看不见我内心的激荡。我走进去落座，点了一碗兔子面。滚水翻腾，蒸汽扑脸。面，味道一如当年，只是添了些沧桑、艰涩、绵软、惆怅……滚水一翻，四十年弹指而过。
不知为何，民国四大才女，独对张爱玲印象深刻。文字流连间，见她那张瘦削素静的脸，总是微侧而上扬。精致的下巴上，挂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高。一直说升级改造的水南上街，侧身躺在时间的榻榻米上，清致、自我、颓废、孤独、慵懒，或许就如落魄的张爱玲，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淡淡的风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