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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择婿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3-04 15:4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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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仅仅一瞬间,或者说,仅仅经历一次完全是无意的噩梦——也难说就是完全无意,也可能是一种潜意识里固执存在的忧虑导致了这场噩梦——我的准岳母抛弃了对美梦的期待和自信,重新变成一个忧心忡忡的人,一个生活不自信者,一个过分讲究现实的人。也可以这么说,她的情绪开始向消极那方面走。在她的脑海里冒出几个渍痕斑驳的民间故事以及一句俗语:“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些民间故事大致说的是一个内容,兄弟两人,一个懂得适可而止,从而背回数量不多但足够贴补家用的金子;另一个因为贪婪,被金子压死了,或者不知道时限已到,被关进地洞闷死。这些教谕性很强的民间故事使她想到女儿周末回来要看的一档益智综艺节目。

      节目约定,参赛选手要拿走全部三档奖品,须回答对三组问题。当然,选手也可以在回答对第一组问题后,拿着价值六百元的奖品离开,放弃继续挑战,因为一旦在回答下一组问题时失误,连这六百元的奖品也没有了。整个节目涉及知识问答的地方她懂得非常少,但对“诱惑总是和失去成正比”的残酷赛制却理解得最为深刻,每当看见那些不懂得收手的人离开赛场,她就说:“就不晓得落袋为安哪,非得贪心那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几难谋呢,可能性几低呢,哦嗬,最后连六百块钱都没得。”她女儿常这样回应:“你就不能说点新鲜的?都拿六百块走人,节目还有什么刺激性呢?你就不能说人家勇敢哪?”她说:“我也只是这样一说。”心里说的却是“勇敢个鬼哦”。如今,在这风声偃息的夜晚,想及这些事物,我的准岳母并不是“饶有兴味”,而是猛地打了几个冷战。为了怕自己醒得不彻底,她还抽了自己一耳光。

      “小艾这样的男伢儿要不得啊!”她对自己说。之后她拿右手食指在摊开的左手掌心比画:假如啊,假如说有这种可能,假如我女儿小春找到一个比小艾还好的男伢儿——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还不低,但这种可能性,比小春找到一个比小艾还差的男伢儿的那种可能性,还是要小,等会儿俺再去理那种可能性——假如太公保佑我有这样的好福气,那是不是就是好事呢?我怕不是啊。我怕有这样优秀的伢儿——比如他是某位副市长的公子——我女儿守得住三天,守不住一年哪。那还不跟卖烧饼的武大郎守不住潘金莲是一回事?几多人来策反呢。现在的女伢儿几不要脸呢,只要你还冇结婚,人家就敢来勾引。有些媒公媒婆,更是下作,莫说是给他们一条烟,给他们一包烟,他们就敢去跟有男朋友的女伢儿说男朋友、给有女朋友的男伢儿说女朋友,你说他们还怕什么麻烦吧?即使人家男伢儿跟你到民政所领证了,这些媒公媒婆也有办法把他说离婚得去,你怕婚姻还保得住你吧?

      对男伢儿来说,结二道婚非但不是什么丑事,说出去还很光荣;对女伢儿来说,结二道婚我怕是要等人指戳一生呢。而且,结二道婚,别说还有资格去找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三十多的找个四十多的就算不错,多数是找五十来岁的啊。到时真要这样,找一个老板年纪比我还大,回娘屋的门,还不让左邻右舍的心里笑死?要是生了伢儿,我怕连六十多岁的男人都不要。(此时,她像想起什么,猛然击掌)生了伢儿,结扎了,更没人要!人哪,贵在有自知之明。你不是当官的人家,就莫去打当官人家的主意,吃亏上当了人家都说是你应该的,谁叫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样死贪心呢。说到底我万德珍就是个卖菜的。我又不是李秦珍、姚世秀这样的干部、领导,想让女儿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想找什么人就找什么人,我没有这样的底气。而且,我能有什么见识呢。等我去找,不就是找些摆摊的、卖吃的,要不就是在街上打扫卫生的?你怕我还能为女儿谋到什么好人家吧?我还不是要等人家来安排?

      人家安排得好——比如说像施银这样的,多少还从俺的角度考虑——就还好,人家要是打坏主意,我还能说你不能打这个坏主意吗?人家有权有势的,不总是要从有利于他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人家还顾及你?俺总说,这件事俺运气好,不是说碰到小艾这个伢儿,而是碰到来说媒的是施银。施银这个人是要脸要皮的,这些年我还冇听人说过他坏心,作为他曾经的实习生,女儿也从来只说他好。关于施银俺还可以等下再合计,俺先来合计一下,要是女儿以后找的是一个比小艾还差的伢儿——这样的可能性还低吗——那不就麻烦死了?对方要是好说话就还好,万一碰到的是个不好说话的,硬监着你把女儿嫁给他,你还敢说不吗?还不能说是“万一”,现在,有几个人不是属螃蟹的——横行呢。

      我听说女伢儿就是在见面时吃一只水果,就被人家逼着要嫁过去,要不然就赔偿,谁叫你嘴那样好吃呢?还有的说,就是喝口开水,人家也能逼你,说什么烧开水不费煤气吗。我怀疑这世上简直就没有讲道理的人。就说我走人民医院那边的路,十几年了,人家开小卖部的,天天跟你打招呼——“走噻珍嫂,去卖菜噻”——那不晓得几亲热,可要是你把从他店里买的东西退给他——说起来,买他东西还不是看他天天跟我打招呼打得可怜——他就立马翻脸,眼睛子都凸出来了,半边脸(我怕是左边这半边)不停地抽缩,硬是跟你严重伤害了他而不是他严重伤害了你一样。他恶狠狠地对你说:“我有跟你说啊,本店货物一经售出,概不退换。我冇说,门口的纸壳,那么大的字你也看不见?你现在张大眼睛看下呢。你看,是我今昼写的不啊?是我昨日写的不啊?是我大前年就写的!我就晓得有你这种人,你怕我不为你这种人留一手吗?我记得我当时还强调了,珍嫂你想清楚再买啊,莫买了还来退。要是我说话和放屁一样,我还开这个小卖部做什么?个个像你一样,说买就买,说退就退,我不消得做生意了。”

      他仅仅是对我说也就罢了,后来,但凡来一个人,他就扯住人家说,啊呀,家住甘霖巷的珍嫂把洗衣粉的袋子撕开口,倒一半自家用,蓄一半来店里退,想一分钱不花就用我半袋奇强洗衣粉呢,你们评评理啊。我被他说得眼泪直飙,我万德珍是这样的人吗?我穷成这样子?即使穷成这样子,我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情愿饿死,也不去做对不得人的事。我人穷穷得有骨头,人穷志不穷。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假如小春找到的是一个比小艾还差的男伢儿,对方是个讲道理的——这样的人几难得呢——就还好,就还可以跟人家友好协商,和平分手,对方要是个不讲道理的——多数时候碰到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人——我就只能由着人家来。我还能拿他怎么办,不只有吃哑巴亏?有些话说出来,我也不怕自己听得不舒服。我万德珍就不是一个能让人好好去尊敬、好好去对待的人,有几个人看得起我?有些人本来是讲道理的,看到我,也要心肠硬起来,不讲道理了。我就跟路上的蚁子一样,那些平时是心慈手软的人,一看到蚁子,哎嘿,忍不住也要抬起脚,把它碾死。有的伢儿比我儿玉强还细,还只读初中——我怕总只读初一哦——胡子都冇长出来,叫一声“老师”就可以把他吓得飞跑,看到我,也恶得要死,晓得摸出削铅笔的刀来说:“你给老子识相点,把钱统统交出来,莫等老子动手。”那削铅笔的不是折刀吗,他们用医院的胶布把刀鞘缠上,就做成把匕首了。你莫说,这么一缠,还真有点匕首的意思。

      有一次清早去进菜,我们好几个跍在一起挑菜,我把我被几个学生抢钱的事说了。他们中的一个,我现在忘记是什么人,不过要是碰见就一定能记起来,对我说:“你怕是人家要抢你吧,是你邀请人家来抢你啊。”他说得几在理啊。你怕是人家坏心要踩死蚁子吧,是蚁子邀请人家来踩死自己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古话说得冇错噻。说直话,我女儿要是被什么人看中了,我还有办法不让她被看中吗?我不就只有被他拿一床被鼓把我女儿包起来抱走?我还能跟他讨价还价吗?这要碰见的只是吓吓你的也就罢了——人家倒不是真的要发恶,就是用发恶来吓下你呗——万一,碰到的是真恶的人,那就冇得解啊,还不驮他杀了!哎呀嘞,好像是生机林那边,谢操军一家,就是因为人家因爱成恨,被人家灭门了。你说谢家有什么办法。人家就是要跟你亡命。到最后,操军跟人家说“我女儿随你要得不,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女儿随你过要得不”都没得用,人家当杀你还是杀你,人家——那人叫什么我横竖记不起来了——一边拿长刀往操军身子里刺一边说:“我看你是因为我拿刀才这么说吧,我不拿了,你又反悔。一点都不诚心。再说,即使你现在是诚心跟我说,也说迟了,早做什么去了呢,伤害已经构成了。”说完,两只手捉住刀把,往下一压,刀尖就从操军的肩窝插下去。抽出来后,刀上没有一处不是血,真正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哎呀嘞,要不是施银大人登门,我都不晓得我女儿已经长开了,已经发育成熟,已经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能招蜂惹蝶了,你说我这为娘的有几糊涂,我还一心在那里卖菜。我女儿让人拐跑了我都不晓得。现在街上的流子几会打女伢儿的主意,几会骗她们呢,他们最喜欢买东西花她这些人,她们只晓得这东西好吃、好看,穿出去像模像样了,哪里晓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为你花钱,还不是图你的人——哪里会计算这背后的经济账呢,还以为人家真的对自家好。这些女伢儿从也就好,不从,他们就掏出刀子要把她脸划破得去,吓得她们赶紧从了,他们还说“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在街上打流的,从来不去登女方的门见女方的父母,他们自由惯了,要的是人家的女儿,哪里在乎你这些老人家,路上看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这些女伢儿也傻,这样的事情都不晓得跟父母说一声,有的跟人家三四年,打几次胎,自家屋里还不晓得。她们有时真让人没法理解,明明是害她的人,你不晓得她对他几忠心;明明是自家的父母,那就跟是敌人一样。人家父母双亲,生你生错了哇?这样的恋爱不以结婚为追求和目的,叫什么恋爱呢?你怕这些伢儿还准备跟你过一生吧?你要是跟他提结婚,他就跟死猪一样,一点反应都没得,你要是跟他提分手呢,嘿嘿,他又表现得像是早就要跟你结婚一样,又是嚷又是闹,一个大男人,真会演戏,说什么“爱你呢爱你呢,你要分手我情愿去死”,目的还不是把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钱都讨回去。你说他们几划来,原本是用这些钱来泡你的,现在泡够了,又监你把这些钱退还给他,还好意思说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我保护你女儿不受社会伤害,不费心思和精力吗”。做这样的人真舒服呵,要是能做我也去做。这些女伢儿呢,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晓得为什么他们当时花钱那么大方了,七八百上千块的东西,买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呵呵,原来都是以后要连本带息还给他的。有的男的,连给你买的蚊香都要算钱,有的在你住院时陪你几个小时,现在还跟你要护理费。我听说有的男的还提出来收什么差价,比方说当时为你花的钱,是十块,现在几年过去,钱不值钱,十块只相当过去的六块,你只还人家十块人家就划不来了,因此要补一个差价,还说什么“这一块我只象征性收你三千块,哎呀算事,马马虎虎点算了,真要细算,还不晓得多收你几多”。要是不赔,也可以,他就带一批跟他一样结赖的人来,睡在你屋里,过去他一分钟的门都不登,现在二十四小时睡你屋里,不出去。跟这些人打交道,打得赢吗?

      听说司法局少主任——不能说他是个副主任就不是主任——的女儿,叫少什么啊,就是街上油七的女朋友,去仙人洞培训认识了一个九江板儿,跟九江板儿好了,油老七你怕是省油的吧,他还怕你屋里是司法局的?他从路边上的小卖部买了一支圆珠笔、一个作业本,单刀赴会,上少家的门。这个油七你说他是个粗人,他又聪明得要死,晓得从前头敲门没人理,从前头敲门的不是卖菜刀的就是收电费的,他到厨房后边去敲。少主任还以为是女儿偷偷回来了呢。一开门,油七就把少主任推进屋,他就跟是自家人一样,招呼少主任坐,说,我晓得找你女儿也找不到,找你也一样,怎么说呢,之前我虽然冇上门见你,但一直是把你当外父老儿的,现在还一样,还是从心底里把你尊尊敬敬地认作外父老儿的,可惜你女儿——说到这里他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不要我认,那就跟一块肉驮刀割了一样,割是割了,又冇割断,还吊在那里,是你女儿要割断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不是我,之所以这重关系还在,完全还因为我,我从心底里仍然把你当作外父。我不舍得不把你当外父,我的外父哇——一下子眼泪直飙——没有你女儿,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你女儿,我有你这个外父也要得,也能勾起我一些美好的回忆。我从今做牛做马服侍你。外父啊,你说你女儿为什么就这样绝情啊,你说说看,是嫌我穷,嫌我工作不好,还是嫌我长得丑,有什么缺陷?你来摸下我呢,外父老儿,捏下我也要得,你看我有什么毛病?我怕整个瑞昌也冇几个人有我这样壮,九江也没得几个。当年要不是文化成绩差了点,体校早把我要走了,叫我去练赛艇。双人双桨的啊。哦,她是嫌弃我文化水平不高吧?要是嫌弃这些,她为什么早不跟我说?她当时非但不说这些,还监我在身上文她名字,生怕我跟别人家好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清楚我老七的人都晓得,除了你女儿,我对任何女人都不会看一眼。你看,就在胸门前这里,这两个字母,是你女儿的名字不——说着他就像一个对妯娌显完伤疤的女人,掀下衣服,继续红着眼睛哭——外父老儿,你看到这一切呗。好不得了的,她突然就不接我电话,也不见我,跟我玩消失,躲避我。你说说,她真打定主意不要我了,我还留这对字母做什么,我把它剜了。剜了剜了,剜了撇脱。他又是捶又是打,桌子上的圆珠笔跳起来,跟落网的细鱼一样。他冇喝酒,却比喝醉了的人还会说胡话。你说是不,一个人说话你却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话,做事也不晓得他做的是什么事,那不就跟精神病人一样,吓死人?在这样的人对面,几危险呢。所以我总是对伢儿说,管什么热闹都莫去看,心里痒也不能看,你晓得他要做什么,他要是报复社会,半路上朝你捅一刀,你不是多余去了。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白养?人家总是精神病,处理不了的。

      哎呀嘞,这少主任坐在他对面,那就跟羊坐在狼对面、老鼠坐在猫鼓对面、人坐在老虎对面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少主任不停地在心里怪罪自己,就不晓得在开门前问下是什么人哪?不过他又想,自己还不是怕女儿驮别人家追,自己开门晏了,女儿被人家杀了?电视上这样的事还少吗?人跑着跑着,跑到自家屋面前,紧张地去掏一串钥匙,平时一掏就能找到的开门钥匙,现在手糠颤地,找几次都没找到,中间钥匙串还掉地上,得去捡,就跟它烫手一样。找的时候还回头去看,测算人家离自己几远呢。找到了钥匙,往锁眼里插又费一番事,嘿,平时锁眼那就跟狗一样,摇着尾巴对你直迎,今昼不晓得怎么回事,咬着牙齿死堵你,不让你进去,怎么插都没得用,等你用力一顶顶进去啊,他正好赶上来,一刀劈到你背上。他又怪罪,死女儿怎么到这时才告诉他,唉,平时光晓得骗他,问她谈朋友了吗,她说自己还只是个临时工谈什么朋友,好像是怪罪他这个爸爸没得用,不能帮她解决编制,比她后进来、年纪细的都转正式工了,就她还是聘用的,在打字室打字。谁晓得她不但谈了朋友,还谈了两个。旧的冇去,新的又来,一个男朋友她还应付得落地,两个就乱了套,她想跟第二个到九江去生活,九江几好呢,又怕第一个结赖,第一个是街上有名的恶人,只听说他甩别人,冇听说过别人甩他。跟他说分手,那不就跟老虎说你嘴上的肉拿我吃要得不,那还不弄得自家尸骨无存?这女伢儿不提分手,人家不是也能感觉到的啊,就问她,她支支吾吾,又是推自家病了,又说要去别地方封闭培训(人家反问,你不是刚培训过吗),后来索性跟人家玩关机,把人家搞毛了。

      也就是到了这事情危急之时——就是古人说的木头将折未折之时——她才想起还有他这个爸爸,跑回来抱着爸爸的一对膝盖摇晃,说自己可能要驮前男朋友——也就是街上最绿毛的人物之一油老七——杀了,爸爸,亲爱的爸爸,你不能不救你嫡亲的女儿啊。唉,少主任心想,但凡我多生一个,我就不管你这趟子事,驮人杀就驮人杀,我反正还有后,去一个也没关系,谁叫你这样死骗你爸爸呢,可惜呀,我就你这一个种,没有别的选择,你这个傻女儿,你要害死你爸爸啊,我既然不能在你和你可能的兄弟姐妹间做二选一的选择,就只好在我和你之间做二选一的选择,你好生去九江和人家过日子吧,把瑞昌留给爸爸,爸爸在瑞昌替你死,我跟他油七油俊泓同归于尽。只要你晓得每年清明到爸爸坟上上一炷香、敬一碗饭,最好还敬上一碗鲜蛏萝卜丝羹,要是没有,就敬一碗血鸭,鸭子总不贵吧?自家不会做,就到瑞昌饭店订一份,它里头的王师傅能做。另配烧酒一瓶,管它什么牌子,只要是高度数的,最少五十度。

      唉,现在想起来,怪不得我和这伢儿同时出现在街上时,人们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有的人可能正议论他和我女儿的关系,看见我就住嘴,闪到一边。这伢儿看到我,一张脸也不那么冷漠——用现在人的说法是也不那么酷——了,抬手要跟我打招呼,又像认错人一样作罢。谁晓得是我女儿自家做主找的姑爷呢。我堂堂一名司法局的干部,姑爷是个打流的,怪不得人家看我的时候,眼睛和嘴角有东西,现在我晓得了,这东西就是讥笑。呵呵,你少主任真会找女婿,你找一个女婿等于是把西门庆、黄世仁、座山雕、日本鬼子岗村队长给找齐了。你找的是一个群英会啊。对了,女伢儿叫少丽。少主任坐在油七对面,如芒刺背,如坐针毡,一刻也不得自在。当时有两个少主任在打架,一个少主任教自己保持住一名年长者及一名国家干部的威严,不能向这些社会闲杂人员低头,要坐得直坐得正;另一个少主任则慑于对方淫威,老想寻个地洞——明晓得地上没得地洞——溜走。这两个主任把一颗可怜的头争来争去,一个要它抬起来,最好还是半仰着瞧对方,一个总要它栽下去。少主任当时感觉身上本该有个东西,却没有了,就好像一个人早上出门,总认为少带一样东西,翻翻找找,拍拍打打,又看不出少带什么。人碰到这种事时,总是心痒难忍,总想把这个想不起来的东西想出来。可在当时,少主任却没有心思专门去料理它。少主任只是在心里一遍遍跟自己打气:“事情总会过去的,一小时过不去,两小时也会过去,下昼过不去,晚上也会过去,他总不会在我屋里歇噻?我就冇听说有事情不结束的。当时有多少看起来熬不过去、挺不过去、度不过去的事,现在不都过去了?而且现在回头看,那算一件什么事呢?”不过,事情并不因少主任这么善于安抚自己而变得有所缓解。一定程度上它还变本加厉了。油七说说哭哭,不时去擤鼻涕,要么往白净的碗碟上擤,要么往电话机上擤,一有痰就咳咳地往地上的瓷砖吐,然后用鞋底去搓,搓得那块地方漆抹黑的。终于说累了,他就拿烟出来抽,一边说“要得,我先说这么多,歇下再和外父老儿你说”,一边把抖动的烟雾吐到少主任脸上。这一歇我怕总有半小时?一节课?中间,油老七什么都不做,就是眼珠子一凸,看少主任。少主任只好被他看。少主任试图也回看一下对方,眼光刚一接触到,就赶忙收回,那就跟电打了一样。少主任还听对方这样评价:“还怕我什么啊?我还吃了你吧?”看得差不多了,油老七忽然朝空中一拍巴掌,把少主任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有蚊子啊,是不是纱窗冇关好?”老七这么说,去看纱窗,把窗子拉来拉去。之后他去寻厕所,并且在几乎找到的同时就解开裤带,然后就听见说:“哦嗬,找错了,找卧室来了,不过,既然屙出来三分之一了,就这里屙完算了,你还想叫我收回去吗?我听医生说,尿到一半憋停得去,是要得病的啊。你还想让我得病吗?”他一边吹口哨,一边把尿柱子四处甩,他这泡尿越甩越长,最后把卧室地面全淹湿了,他不得不退到门口,继续朝里甩。“莫拿我鞋弄湿了,这还是专卖店买的好鞋。”老七说。

      日后,少主任和同是武宁县过来的老乡在公园遇到,一下子扑在老乡肩膀上哭,说:“老庚呢,你说,还有什么比坐在桌子边等别人杀更孤独的事?他杀又不杀我,就是用那把从厨房拿来的菜刀修自家的指甲,有时候他火气来了——你也不晓得他火从哪里来——就举高菜刀往桌子上一斫,半边刀刃都斫进桌子里。你不得不说,他这人力气真大。要不是看他力气这么大,根本奈何他不得,我真想一把冲过去,抢下他的菜刀,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不过,你不得不说,最终啊,你老庚我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平日不是常跟你说,万事靠忍,只要懂得忍,善于用忍,没有事情是解决不了的。这是老子、庄子、孔子最为推崇的。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敌围自解。”

      少主任当然说得没错,这是一场比心力的战斗,比精神和体力,比谁更忍得住,忍不住的总是先出牌,忍住了的因此占有主动权。油七后来没别的牌可耍——尿不是也屙完了噻,你总不能叫他再在堂屋屙泡屎,说到底他也不好杀了人家——只好翻开作业本,说:“算了,算了,跟你算赔偿算了。”而要我说,油七这伢儿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就是来讹笔钱。你怕他心里不清楚吧?这女孩还追得回来?那怎么追得回来?俗话说,由瑞昌到九江生活易,由九江到瑞昌生活难,人家既然过上城市生活,叫她再回瑞昌,我估计她情愿死啊。而且九江你人生地不熟的,你还能跑去把她捉回来?要是一般的九江人家,你上门去捉说不定还有点指望,这九江板儿屋里据说是某个县的常委,你惊动了人家,人家把你告到派出所那还不是句把话的事。你追不回她,把她老爹死打有什么用呢?你还寄希望她良心发现,为了让她爹少驮点打,回来跟你吗?我怕她还巴不得你出手重点,把她爹打死算了,省得她养老。再说,人家少主任虽然籍贯在外地,一向软弱怕事,但也是在司法局上班。人常说公检法是一家,好像政法系统就这三个,其实司法局也在其中,只是地位没那么重要,你油七一旦做过了,激起整个政法系统的公愤,人家四家联合,一有专项行动,就找你麻烦,你吃得消吗?因此,这个油七看起来是上门来闹事,而且闹得比什么都凶,好像随时要少主任的命一样,其实只是利用闹事把少主任吓一顿,好让他乖乖交出赔款。

      少主任满以为自家要死,一直捏紧双拳做好去死的准备,谁晓得可以不死,我估计他是赶紧答应人家的要求,生怕答应晏了人家反悔。“赔什么偿啊?”在当时,少主任还这样问。“赔什么偿?外父老儿,你是故意这样说吧?我像服侍公主一样服侍你女儿这么多年,要吃,弄她好吃的,要穿,弄她好穿的,要到哪里玩,就带她到哪里玩。只要她提出要求,这个要求我也能满足,我就冇有不满足的。有些靠我个人能力满足不了的,我也去打听有谁能帮着满足不,总之尽量让她得偿所愿,不能得偿所愿,也要有所交代。这些你不会认为都不花钱吧?你往那边看呢,挂在日历边的那个棕色的包,你觉得是谁买的呢?你总不会以为是大水打来的吧?”老七说。少主任颇为羞愧地说:“唉,我不晓得是你买的。”老七又说:“这些,依你的看法,该不该赔呢?”“该赔,该赔,应当赔。”少主任抬高声音,积极热忱地回答。就好像他不是什么要赔钱的人,而是跟老七一伙的,在为老七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嘿,万德珍哪万德珍,你说这事几好玩,老七和少主任两方面,竟然同时产生一个感想,就是冇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称心如意。一个呢,以为自己还要多想些手段去吓对方,一个呢,以为自己今昼硬是过不过去了,谁晓得,对方就这样轻易如了自己的愿。早晓得一开始就说出这个方案了。两人都感受到对方的热情,差不多要站起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以庆祝共同取得的胜利。“怎么赔?”少主任这样说的时候甚至有点迫不及待。这就好像一个夜里等人抢劫的人,欢天喜地地对对方说:“怎么抢?我包里有,裤兜里有,鞋里面也有。”几乎与此同时,他刚才意识到身上本该有而缺少的东西——一顿好汗——从胸门前、从背上、从腋眼下、从颈上、从脸上、从头毛上全一下跑出来了,那就跟对老鼠说猫鼓走了一样,老鼠一下全跑出来了,或者跟放学铃打了一样,伢儿崽死往外冲。特别是脑门前出的汗最多,不停地往眼眶里淌,辣得眼睛死闭。瞧见少主任的衣裳都湿透了,油七还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外父老儿,裤子都在滴水,要到医院去看下不啊?你先喝口水,莫脱水了。”“那不消得,你说,怎么赔?”少主任应道。于是油七一只脚徛在地上,一只脚踩向凳子,一只手压住翻开的作业本,一只手高高举起圆珠笔,朝空中连甩几下,开始和他算账。账起先是从一些零碎的东西算起的,比如说茶具、保温杯、减肥茶、香水、帽子、钱包、骑车时防晒的袖套,你不得不说油七这人心细如发,不但记得买了这些东西,还记得是在哪里买的、哪一天买的、原价多少、打了几折。这些东西并不贵重,因此,每当油七说“那我就把它记下来了”,少主任都抢应道:“好的好的。”两人有时还头碰头凑在一起,互相征询地看一眼,那就跟是志同道合的两个人在合计什么事一样。他们商量合计时是那么投入,以至于让周围的人比如端水的服务员都不舍得去打搅,当然他们身边也没别的人。

      少丽的妈妈一直生活在武宁老家,不跟少主任过。听说一只手截肢了。中间,油七还说:“外父老儿我先跟你说清楚啊,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有些我记不起来的东西,你要是有印象,也帮着说说。”少主任抬头,满脸放光地说:“那敢情好,敢情好。”我估计少主任还真动脑筋去想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知道来源的,好与这“断了关系但冇断感情”的前姑爷核实。之后,油七列出的东西就让少主任有些吃不消,有些难受了,这些东西买起来不是两百就是三百。两三百是什么概念呢,那就相当于俺女儿刚上班时前三个月的月工资,我听说有些乡政府的人上班几十年,一个月工资也就是三百来块钱。四百?有的六七百。你说,油七给少丽买一件东西,就花去一个公家人一个月或半个月的工资,少主任还不吓到吗?少主任工资几多,他心里不是没有数,这样的工资经得起她几买?因此,他答应起来开始变得迟疑。他就跟我打牌一样,还冇打几盘就开始计算输了几个子,看自家输不输得起,他也在计算女儿这样手笔不小的花费有多少,自己还赔得起赔不起。他一边算,一边心里骂女儿,骂她花起钱来不晓得控制,人家是学习无止境,呵呵,你是花钱无止境。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家,怎么承担得起这种消费?你不晓得这些账今昼都要算给你老子的啊?那油七似乎也感受到前外父的为难,在记账过程中耐心等候,直到后者说了“好的”,才把数字记到本子上。少主任也感觉答应得慢了,有负于对方的尊重,就又以较快语速补充“好的好的好的”,以表示认可。

      之后,随着油七所开列的物品价格越来越昂贵,少主任也就变得越来越容易走神。比如大哥大,光是机子买过来就花费一万块,还不说后期每月替她缴存的话费(这东西这么大,少主任不晓得他女儿是怎么藏起来让他看不见的,他在屋里只看见她拿出来过一次,她说是同学刘鑫借她玩的);又比如光阳踏板车,原价八千四百块,因为油七是分期付款,另外支付了六百块利息,油七说这是买的时候开的收据,我不跟你算多余付的利息,只算八千四百块原价,这些年加的油也有数字,你女儿没有油就到赛湖加油站去加,都是记账,我每半年去结一次(少主任在心里说,你说这女儿几骗人!骗她老子说这摩托车是同学吴辰的,吴辰她去洪城大市场帮亲戚做生意,就把摩托车留给她少丽骑,逢年过节吴辰回来,吴辰再骑。“其实就是替她保管。”女儿还这样说。谁晓得,并不是她少丽借吴辰的摩托骑,而是吴辰借她少丽的摩托骑。呵呵,平时还跟自己说,她少丽和刘鑫、吴辰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三姊妹,现在看起来不过是联合起来骗她老儿的三个妖精)。到这时,油七要想把少主任的注意力集中到清算上来,就得靠嚷。油七跟对聋子说话一样,把双手拢在嘴前,朝人家耳鼓里喊:“听得到我说话不啊?”油七怕少主任真的傻了,还伸出一根指头在少主任两眼间移动,看少主任有没有反应。来自少主任的应答艰难、微弱且遥远,跟一个老人家要死一样。魂好像全不在了,也不能说不在,就是大部分不在,还有一点——或者说一丝一缕——飘荡在人间。“要得——啊——”少主任看都不看,就说“要——得——”听说油七为了把账顺利算完,还给少主任冲了碗糖水。也不知是红糖水让少主任恢复了体力,还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样的事实让少主任一下豁达了,总之,他精神一振,坐直身体,和油七快刀斩乱麻,把账一口气算完了。油七要加总数时,他还翻出屋里的计算器来。“归零,加,加,加。”房间里响彻着机子的声音,好大一会儿,才听它说“等于”。就是这“等于”后面的数字把少主任彻彻底底吓傻了。我估计少主任能振作精神配合油七继续算账,是因为心里有这样的想法:总数总不会超过这个数吧?他尽量把“这个数”往多了估,总不会超过十万吧?十二万?但最后计算器说出来的是四十万。油七重新加了一遍,还是四十万。“你看,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计算器说的。”油七又按了一次“=”键,于是从计算器里又冒出“四十万”的声音,“而且,这计算器还是你屋里的,你屋里的东西还骗你吗?”之后他们约定了还钱的程序和日子,当少主任说自己只有七万来块存款——是七万三还是七万五他也不记得——时,油七说,鬼话哦,你这么大一司法局干部,只有七万块,说出去谁信。少主任说,我骗你做什么,我要骗你说三万、四万不好,说什么七万呢。油七说,反正一分钱不能少,该少的我刚刚算账时已给你少了,还要再少,就说不过去了。

      油七是从后门进来的,走也是从后门。他在路过那辆停在石棉瓦下的光阳摩托车时,拧了几拧油门,捏了几捏手刹,说:“这摩托可以拿来当些钱,你们不想要的话。”少主任说:“那最好了,可以把买摩托车的这笔钱减了。”油七说:“减了?外父你说胡话吧?现在它还值几个钱呢?五百块都值不到。当时我买它可是花了九千。而且就是你想脱手,我也不见得要,我要它有什么用?我还怕没摩托车骑?”油七当时是从高出地面一米多的石岸马路跳进后院的,这次沿着铺了石板的小路走上马路,当他走上去后,还对站着发愣的少主任说:“外父,再见哈。”少主任也像是送别亲戚一样,挥手回应:“走噻,小油。”少主任估摸油七走出这片宿舍总的铁门,才转身进屋,他把塑料水管接上水龙头,把卧房、堂屋等油七走过的地方反复冲洗,之后又用拖把拖干净。油七坐过的椅子以及他们一起趴在那儿算账的桌子,少主任全摞起来扔到屋后面。差不多了,他就扯张凳子坐到天花板正中心下,给绳子打结。他心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结果打了十几分钟也冇打出个头绪来。之后他踩上凳子,把绳套系在从天花板伸下来的铁钩上。这根铁钩我怀疑是从预制板里翘出来的钢筋条,做屋的人图省事把它敲成弯钩。按理说,少主任把头伸进活结,一蹬凳子,就能把自家吊死。但是——你不能不说,有些人,除了会做样子,什么事都做不成——这少主任在空中晃荡了两下,不但冇把自家吊死,还重重落下来,砸在翻倒的凳子上。痛得他像被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的知了一样,不停地往空中蹬腿。他这样在阴凉透湿的地面滚来滚去,不时用他武宁县那边的话哼叫“娘哎,娘啊”,哼了半小时——我想他是有点沉迷在这种可怜里了——终于惊动隔壁邻居老王。老王说:“我听到你这边响,就过来看下,谁晓得你睡在地上。”少主任抓住人家伸下来的双手,站起身,又招呼人家坐,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对方说了。老王在汽车站上班,听的时候怒气填胸,说:“这些伢儿真是无法无天。”过了半晌,老王又说:“唉,我有一事颇想不明白,少主任,你看哈,我平时还想,我要有点什么不平事,不是还有你这样一位在司法局上班的邻居可以照应一把,谁晓得,你连自家都照应不了。你让我以后指靠谁?”这句话说得,把少主任一张脸臊得通红,红得像一只大虾米。老王说:“少主任我又要说了,你个人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怕一个街上的小混混。你拿出死的决心,和他拼了,他能拿你如何。”少主任说:“哎呀,我的命不要紧,假如我自杀死了,能换来我女儿今后美满幸福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再说我一身的病,脂肪肝、痛风、高血压、心律不齐,骨质也早疏松了。”老王说:“你这么说,不缺乏道理,不过就这样饿着肚子上路,不划算。这样,我去把我屋里的几瓶谷烧拿来,俺再去弄点猪头肉,先好好吃上几天,怎么样?”少主任说:“那怎么不可以?”老王说:“而且你真想要死,死到油老七屋门口是最好的,这样也能唤起各级领导对这件事的认识,也能解你女儿的围。而且你也不用真死,要确保能抢救过来。”后来,不知是公安局哪位局长的司机给油七打电话,说:“莫做过分了哦。”老七就给少主任打了五折。

      又有一天,刑侦大队一位副大在街上碰到油七的一个手下,就叫他把油七叫来,油七来后,副大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听说你要搞事噻?”老七说:“那怎么叫搞事呢,让人还钱还有错吗?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前者说:“当然,不过我劝你不要把事情性质演变为敲诈勒索,再说,要人还钱,不能走法院程序吗?”油七反复掂量后,就只要少主任出十万。最后成交是八万。我听说经此一事,少主任原本只白了一点的头发,全白了。冇多久,就找一辆龙马车把家当运九江去了,他在九江租下一栋农民房。他在司法局早就办了退二线,后来除非是领钱和福利,再不来瑞昌。据说龙马车快开出瑞昌时,他还从车窗那儿伸出戴墨镜的头,看是不是有街上伢儿追上来。至于少丽就更冇回瑞昌一次。哎呀嘞!我这是兵已在颈还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有时间慢慢去给女儿谋一个好姑爷,等我这样比过来那样比过去比得差不多,怕是我女儿早被别人家搞大了肚子。我怎么赶得上这些流子、这些土痞无赖的速度呢。哎呀嘞,要不是施银过来说亲,我哪里意识到我女儿已经长开了呢,我天天看她,今昼和昨日没区别,昨日和前日没区别,总认为她还只十几岁的样子,谁晓得她在外人心中已经发育得这么成熟,而我听说,一个女孩只要是发育成熟,并且稍微有点姿色,就要让街上伢儿过一遍。还什么听说,我天天骑车得街上,还少看见了吧?有些女孩子还冇长开,还只读中学,就让这些穿花里胡哨衣裳的伢儿带出来了,还跟他们学吃烟。烟都能吃,晚上陪他们困醒还有什么困难的?哎呀嘞,我女儿现在又不在我身边,你晓得有没有伢儿去找她。你看不到这样的事实,还看不到这样的道理——闻到臭了,苍蝇还不都往那边飞——吗?今昼没人找,明昼没得吧?街上的伢儿冇意识到,今一乡那边的伢儿你怕意识不到吧?要是等今一乡的伢儿找去,那不是冇得解,以后还得在今一生活。还说调街上调街上,调个鬼哦,都嫁乡下去了。即使不在今一生活,到街上来,凭我,凭我女儿,有什么本事把一个活人弄到街上给他一个班上呢?那不只有让他和我一样,去卖菜,或者开个店。那算什么事呢?说出去不丢人?这种事你怕没得可能吧?一个年轻女伢儿她哪里懂这些深远的道理呢?她哪里晓得这么多危险呢?她现在处在青春期,一心等别人哄,你怕靠你万德珍几句话就管得住吗?那些奸猾的伢儿今昼弄朵花明昼弄块表来哄她,她一次两次还能记起老娘我的交代,三次四次呢?不就把这些金玉良言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伢儿——不就是这样?最好骗的不就是她们?哎呀,感谢我施银大人,感谢他老人家,要不是他,照我这样粗心马虎,我女儿早已堕入苦海,无法施救了。我这就起来,我就是摸也要摸到施银家去,我跟他说,我女儿现在就可以来跟你说的公安局伢儿——小艾——见面。还有,公安局几好呢。只要是这伢儿合适,他穿着制服,带我女儿在街上走一圈,那不就跟给我女儿弄了个护身宝甲一样,从此谁敢打她主意、敢动她一下呢?我有这样一个女婿依靠,以后也少驮人欺负,人家听说我是公安局小艾的外母,不总要给点面子的啊。我怕见到我,还要主动对我微笑啊。我起来,我赶紧起来。这事情不能再拖了。莫贪哪,万德珍,看到机会就把握住。浪费机会就会遭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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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阿乙:择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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