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当一个人不得不弯腰捡拾一些东西的时候，他不一定是慵懒，也不一定是颓废。用双手努力创造出来的东西固然光彩显耀，但为了维持生活弯腰去拾一些必需品，何庸贱之有呢?我的农村生活好多就是在捡拾中度过的。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菜籽儿刚刚发芽，田野里柔嫩的野菜已经争先恐后地在乡下青黄不接的时候走来了。儿时的春天只有靠挑野菜为生，与其说是挑野菜，不如说是拾野菜。因为春雨后田野里各种各样的野菜一片连着一片，到处都是的。到田间、地头挑起来，一大把一大把满是的。拾到箩筐里提回家，人根本吃不了，余下的可以喂猪、喂鸡、喂牛羊等牲灵。我们家八口人要是都出动，像极了一个特种兵小分队，每个人的筐子里都塞得满满的。而让我最兴奋的不是拾野菜，而是拾鸟蛋。短尾巴鹌鹑不会飞，拼命追赶却总也逮不住，幸而收获一窝鸟蛋。把鸟蛋外围包裹上一层泥，就地建造一个简易的火灶，下面用火烤熟了吃，整个田野都充满了香甜的味道。记得有一次，找到了一窝椭圆形的“鸟蛋”，我和弟弟伸手去拾的时候，前面草丛里“嗖”地窜出一条大花蛇，我们赶忙撒腿就跑，当时脸白得像纸一样。后来听大人说，那是一窝蛇蛋，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随便去拾鸟蛋了。

　　一转眼，夏天到了。在我的印象里，夏天并没有多么酷热。只要有时间，我就会约几个小伙伴到门前的小溪里戏水捡拾鱼虾。趟进清澈的小溪里，找一狭窄的地段，把一个筒状的竹篓躺平摁进泥沙里，上面用石头压实，只许溪水都从竹篓穿过。在等我们玩够了去看竹篓时，已经有少半篓鱼儿虾儿被俘虏了。然后我们每人一条条地轮着拾，平均分着捧回了家。大一点儿的鱼，我们在小溪边早已烤着吃了，剩下的小鱼回家养着玩，小虾米被母亲抓进烧红油的锅里，炸熟了一家人吃，简直打了一次牙祭。仲夏时节，不光顾着下河玩水摸鱼，还时常惦记着隔壁杨大爷家爬出墙外的杏树枝条。枝条上渐渐透红的杏子个大滚圆，我每次放学路过昂起头，总盼望有几颗刚好掉下来被我拾起。这么等的机会很难得，于是约几个胆大的伙伴，找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往树上砸。砸下来我赶紧“拾”起溜之大吉，跑慢了就会被邻居发现后出来“臭骂”一顿。其实每年他家杏子采收的时候，总会送给我们家好多，当时我的脸一下子羞愧地红了，赛如杏子。这就是我们小时候，“拾”得最具挑战性的一种水果吧。

　　在一年的四个季节里，我最喜欢的而是秋天。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虽然粮食基本自给自足了，但养成的捡拾粮食的习惯依然改不掉。每次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玉米粒儿、小谷穗儿、黄豆粒儿都要弯腰捡拾起来。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在大集体时，生产小队长在指挥收割完一片庄稼后，我们全家出动跑进地里，抢着捡拾生产队遗弃的菜叶和粮食粒儿。只要有耐心，小半天就可以拾上一碗黄豆粒或一盆玉米粒儿。最抢手实用的还是捡拾圆白菜叶、萝卜缨子。一袋一袋地扛回家，晒在屋顶上，供应深冬初春吃上好几个月。可庆喜的是能发现一个拇指粗的胡萝卜，着急地胡乱抓起一把草茎磨擦几下，塞进嘴里，咯嘣起来。那甜丝丝脆生生的感觉，就像把整个秋天都吞了下去。收完秋后，我们就会去邻村的梨园里拾梨。所谓拾，就是主人把好梨都采摘走了，我们去拾还挂在树梢上的几颗小不点儿。即使小，对我来说也很诱惑，“嗖嗖”地两下攀爬上去，用长棍敲打下来，姐姐们在下边拾，她们是上不了树的。一天下来能扛两三袋子回家，这便够一家人好好享用一整个冬天了。

　　在皑皑白雪覆盖大地前，全家人就得张罗着准备一冬天烧的柴火了。分得土地前，每日烧水做饭的柴火也是很紧缺，于是在深秋初冬树叶纷纷落地的时候，我们举家出动扫落叶，一人一个搂耙，搂成堆后抱进柳筐背回家存储在柴屋备用，偶尔捡拾几根拇指粗的枯枝，那便是很兴奋地了。还记得当时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一大早吃完饭就出去了，总想把整个树林都扫尽，带回家温暖一冬。扫完树叶后，姐姐们都基本上没得干了，有时候在家帮母亲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我干不了这个，就一门寻思着再干些别的活儿。因为当时没有化肥，全靠农家肥，肥力不足收成就不会太好。于是一到冬天，一些大人们便挎上一个箩筐，手持一把叉子，去野外捡拾动物粪便。这是一个不光彩的事儿，一般孩子都不会干的。可我看见父母经常拼命辛劳的身影，忍不住偷偷地挎上一个箩筐也去拾粪了。当看着堆满墙角的粪肥时，想像到那就是一大堆增产的粮食，我辛酸的心情才好了许多。

　　如今物质生活日益丰富，再不会有一家人分着窝窝头艰难度日子了，但我捡拾的习惯依然根深蒂固。春天挑拾野菜，夏天捡拾地皮菜，秋天采拾蘑菇。而今年的冬天，因煤炭紧缺希贵，也有一部分农民去野外捡拾枯枝朽木取暖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出门随手关电、关水，餐后积极打包带走，办公纸张双面打印，这不都也算是一种新时代的“拾”吗?中国经济在世界迅猛腾飞，但在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捍卫的土地上创造出的任何物质被糟蹋浪费，就是一种难以自我洗刷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