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思绪总会伴着黄昏而至。
黄昏来了，天边的晚霞也出来了。
晚霞是红色的，像天边着了火，一直向遥远的天际燃烧，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给云朵镀描金边。望着天边涌动的绚烂，思绪飘飘悠悠，飘飘悠悠……
第一次知道火烧云是在念小学三年级。课文里，作者用变化多端一词贴切地概括了火烧云的动态与形象。就在那个傍晚，我和珍躺在水库坝顶，晚风轻拂，草地松软。火烧云大张旗鼓地在天边燃烧，一点也不夸张。映红了半边天的晚霞几乎静止不动，有云朵突起的像是耸立的山峰，也有随意堆叠的犹如撕扯后的棉絮，甚至那孤立无援的一小团成了圆溜溜肥滚滚的小猪仔……我们脑洞大开，想象也没了边际。嘻嘻哈哈，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却没想，天边的云霞趁着我们争辩的间隙，偷偷地变了模样——“山峰”矮了大半截，“棉絮”已然铺开，“小猪仔”的尾巴怎么也找不到了……其实这些存于眼眶的象形云朵一时间又有了新的意象，任由奇思妙想再次天马行空。河水清淩淩的，泛着金色的波纹，在夕晖下闪闪发光。我们突然沉默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闭了口，望着天边，一时间出了神……
珍刚刚从大不孝的流言包围中逃离出来。珍的奶奶是一个恶毒凶煞的小脚老太太，每次看到她，我的心里就发怵。听母亲说，这老太太是一大家子的权威，虽然四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但她仍然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对儿子、儿媳经常大打出手。而珍的母亲偏偏懦弱，加上丈夫的暴虐，自然成了小脚老太的发泄对象。那天就因老太太在饭中吃到了一粒沙子，就用拐杖对儿媳劈头盖脸一顿好打，珍的母亲头破血流珍也不敢还手。年仅十岁的珍怒不可遏，一把夺过拐杖，抢过奶奶手中的饭碗，大声叫道：“你这个死老太婆，叫你欺负我妈妈，你滚回家，不要吃我家的饭!”小脚老太哪里是善茬，被噎了一口气，便跑到大门口捶胸顿足：“大家快来看呀，不得了了呢，死丫头片子要饿死我了，都敢抢我的饭碗了呢!”那样一种场景比电视剧还精彩，而接下来等待珍的当然是父亲的一顿毒打……“英子，我们该回家了，不然父亲又该责罚了。”珍忽闪着大眼睛，眼神里是一种空洞的平静。
珍是我的发小，一个性子急做事快的女孩儿。珍在家排行老三，家有兄妹四个，作为唯一的女孩也没能在家中争得得宠的地位。父亲的暴虐和母亲的唯唯诺诺，让她的性格中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无奈。她很早就担负起家庭主妇的重任，两个哥哥和母亲需要随父亲下田地劳作。洗衣、做饭、扫地、抹桌……我每天都会去她家里玩，看着她忙前忙后，做起事情来和大人一样有条不紊，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
后来，珍小学没毕业便辍了学，我进初中上师范，与她的关系渐渐疏离。关于珍的消息零零星星听闻一些，她的大哥出了安全事故客死他乡，二哥“远嫁”浙江成了上门女婿，弟弟因为不学好进了监狱，她自己草草嫁作人妇……再后来，我再也无从知晓关于她的任何消息——那个夏天的傍晚，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的女孩儿，似一张年代久远的明信片，发黄的影像里记忆依然鲜活，只是我与那个她早已断了联系的线，她像一只风筝，不知飘向了何处。
“英子，哟，怎么是你?好久不见啦，你现在在哪里教书?还好吗?”机关枪似的话语扫射过来，还没待我接茬，“做奶奶了还是做外婆了?你还是那样年轻，还是女孩子一样的嘞。”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一边微笑点头，一边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体型很胖，穿一条黄色碎花连衣裙，就像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大油桶。头发已经花白，虽然编着长辫，但头顶的秃还是一目了然。脸上的肌肉松弛，不尽职地耷拉着。“珍，是你呀，都快认不出来了，你还好吗?孩子老大了吧?”我们的手拉在了一起，三十多年的光阴一下子被折叠。眼前的她就是那个和我一起下河摸虾，一起上山拾柴，一起偷果子，一起逃课的女娃娃!她倒一下子拘谨了起来，少女般地害了羞。我们又沉默了，许多话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常年在农村生活，岁月的沧桑在她身上无处遁逃。一切都变了，变得遥远陌生而又飘渺。互相道了别，却想起忘了留联系方式。也许她不想和我有更多的交集，我们之间突然有了一条鸿沟，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到底是什么一时又说不清。是呀，童年悠扬的笛声又怎能吹散不惑之年的困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停住了脚步。猛一抬头，发现暮色已经铺陈开来，燃烧的晚霞识趣似地隐没了，小城的街灯也亮了起来……
记忆如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再回头，目光中找不到任何可以依托的载体。有些事时间久了也就忘了，似一粒细沙，揉揉眼，不适感也就消失了。童年的时光经久不褪色，因为最纯真的心里保存的记忆碎片都闪着光。光阴从不辜负任何人，昨天与今日也许都是命中注定，如果是最好的安排，坦然接受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