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五一”小长假，胜利两口子驱车千里回了趟老家。第二天，他们陪母亲去县医院做检查，咨询了专家，又找中医抓中药，忙忙乎乎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三天。
五号上午，他们就要返程了。
母亲一大早起来，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准备早饭，还特意给他们煮了半筐子咸鸡蛋。父亲也早早起来了，拄着拐杖在屋里院里走过来，走过去，想起来就又提醒胜利一次，别把两个妹妹昨天带来的香油、芝麻酱和棒子面落下。她俩打工请不下假来，今儿个就不来送你们了。
父亲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了，脑梗留下的后遗症已整整折磨了他十年。往常生活还可以自理，一个人拄着拐杖出来进去的不太费劲，现在却常常平地就摔跤，连上个台阶都特别吃力了。
头天从县城回到家，已经后半晌了。妻子突然发现坐在炕沿下的父亲满身泥土，后脑勺都磕破了，渗出殷红殷红的血。 “爸呀，你这是咋啦?”
胜利闻声，一头冲进里屋来。
“又摔跤了吧?”跟在后面的母亲急得什么似的，“你说说，我这一会儿不在家，你就成这了。”
父亲说，中午上完厕所，让南墙根下的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子，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才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挪地回到屋里。
中午给他留的饭，动也没动。
母亲找出干净衣服，胜利帮父亲擦洗了身子，换上，又给父亲洗脚。父亲的双腿双脚长年浮肿，双脚都变了形，他两手摸索着，那种艰涩、干硬又冰凉的感觉透彻心底。仰望父亲，他的泪眼模糊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父亲洗脚。他从父亲的脚后跟、脚底板到每个脚趾头，包括趾甲缝，都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回想自己当兵走了这30多年，父母从没让他因为家事分过心。那年，父亲突发脑溢血被120送进医院时，他正带部队在内蒙朱日河驻训。父亲出院一个多月了才知道消息，急匆匆赶回家，看到往日高大威猛的父亲铁塔般的身体躺在炕上，翻个身都要人帮上半天，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父亲年轻时要强，有的是力气。每到春天秋后都被生产队派出去修河挖沟，他使的铁锨总比别人的大一号，他推的独轮车，装满的泥土总比别人的高半截。有他在的班组，标兵红旗就没让别人夺走过。
印象中，父亲身体一直不差，六十多了，还一个人挖出整猪圈的粪肥。这么一个浑身有着使不完劲的庄稼汉子，却突然就这么病倒了，时刻都得靠母亲伺候。
最近一年多，父亲总在念叨儿子。年节不到就给他打电话，问这问那的，盼他回家。本来，今年春节他都准备了回家过年的，但一场新冠疫情打乱了计划。一拖就拖到了“五一。”
这天晚饭，父亲非要胜利陪他喝两杯白酒。
“爸，你这常年吃药，不能喝酒呀。”妻子劝他，母亲也跟着阻止。
“喝，明天你们不就走了吗?”父亲脾气上来，谁的话也听不进。
饭后，父亲掰着手指头数叨，这还不到一年哪，村里又死了七个人啦，有生意做得最大的，也有穷得看不起病的。再花多少钱也有治不好的病啊......上个月刚走的少青，还不到六十咧。
胜利看看妻子，俩人默默无言。
这些年咱这块儿的人，得癌症的可多了呀，没治啊。母亲也跟着说。后村杨水家，过了年死的，这不是闹疫情病嘛，悄没声地就拉到坟地里埋啦。
一晚上的话题，很沉重。夜已深了，还是母亲说，知道你们，都“官身”不自由啊，到嘛时候说嘛话吧。你两个妹妹她们再忙，也断不了来看看，别老记挂着啦。
吃了早饭，收拾完东西，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在院里青青的杨柳树上了。妻子在胡同口擦车，胜利叮嘱母亲过段时间去复查的事。
父亲哪儿去啦?胜利从家门口胡同口一路找到村口上。
村口新修的环村路刚刚轧平，旁边还有翻捡出来的砖头瓦块儿没清理，乱糟糟的，远远近近地看不见一个行人。村子前大片大片的冬小麦，吸足了养分，正在阳光下可着劲生长。
一转身，才看见父亲把手推的轮椅停在路边，笨重的身子正慢慢地坐进去。你们收拾东西，我插不上手，早点出来坐这儿，走的时候能多看你们一会儿。
父亲好像又苍老了许多。胜利心头一动。爸，你坐好，我给你照张相吧。妻子已开着车，缓缓地驶过来了，母亲在后面紧紧跟着。胜利忙着抓拍了几张，大致看了一下，便和父母亲告别。
路上慢点开啊，别总挂着家里头。母亲冲他们挥着手，一阵风吹乱了她满头的白发。原来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执拗地站起来，吃力地抬起右胳膊向他们晃动。
车子开动了，胜利从车窗探出头，直觉得喉咙堵得慌，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看着父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远。
妻子默默地开着车，驶离开村子，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要上高速了，她随手打开音响，降央卓玛低沉悠扬的女中音响起来。
胜利翻看刚刚拍下的照片，才发现父亲上衣的扣子系错了，衣襟上一块儿白色的污渍特别扎眼。他看手机里的父亲，父亲也在看着他，老人脸上带着笑容，他的眼里却储满了泪水。
降央卓玛在深情地演唱：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