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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终成驿站

  • 作者:刘云芳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4-27 04: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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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绿皮火车从冀东这座工业城市的夜色里开始行驶,一直向前,过天津,穿越大半个河北,在黎明时分进入山西。眼前,枯黄的山脉上隐隐约约还有一些残存的积雪。接着,是一个连着一个的隧道。太原、平遥、灵石、霍州、洪洞……经过一串古老的城市之后,终于在中午时分抵达故乡所在的临汾。

      放在往年,下车后,我要倒两趟公交车,去山下的小镇与开机动三轮车的父亲汇合,再沿着盘山道上山,回村。但这次父亲病了,母亲一个人在家,弟弟便提前安排了辆出租车送我。

      车窗外的街道、村庄往后闪去,汽车直奔最高的那座山,我们村就在山顶上那座庙背后的山洼里。上了坡,有人正在修路,他们衣服上沾满灰尘,头发凌乱。回过头,竟是我们村的人。他们也认出了我,笑着挥手问好。

      司机说,这里要建景区呢。我点头,没有再说话。

      汽车拐了许多道弯,才终于进了村子。母亲从堂屋的门帘里伸出脑袋来,笑着叫我的名字。我拎着箱子进去,才发现,她正在门口的灶台上给我熬小米粥呢。屋里弥漫着一股雾气,她便在这雾里问我饿不饿、累不累。

      母亲在四十八岁那年得了脑出血,从此,右边的身子不能动弹,但洗衣、做饭样样都抢着干。她总是对别人说,半个身子也能把日子过好。现在,她拄着拐杖回屋,拐杖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响彻着,让我听了难受。但母亲却一直在笑,催我赶紧洗手、吃饭。等我拿掉锅盖后,才看到里面还放着一小碗鸡蛋糕。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小时候就爱吃。

      父亲发病于十天之前,那时,我被困于婆婆家的村庄,无法前来。弟弟一个人在医院陪父亲。母亲便独自在家。不一会儿,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大妈进屋的时候,还往炉子里填了一锨煤炭,只听得炉腔里的火苗不断呜咽着。

      大家一溜坐在炕沿上、炉腔上,纷纷向我还原父亲生病那天的情景。一大早,他就不能动了。母亲给弟弟打电话,又通过电话叫村里人帮忙。但大家都不敢动,只等着救护车来接。父亲去住院后的好几个晚上,大妈和姑姑轮流跟母亲做伴。但母亲却执意不让她们来,说不需要帮助。甚至,天一黑,她就把门反锁了,隔着窗户跟要来陪她的人高喊,回吧,我自己行!

      夜晚,我给母亲按摩,她的脚早已严重变形。因为右腿不会走路,长期靠左腿支撑,左脚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指甲盖也变得肥厚,用剪子都剪不掉,需要用锉打磨。我见过父亲为她修脚。在灯下,父亲打磨脚指甲,像打磨一件器物。我给她按摩,她却不由得往被窝里抽,说,别捏了,快睡吧。我知道,她是在回避自己的身体。

      关掉灯,她开始讲述,是那种许多年前只属于她和自己姐妹之间的讲述。从最近的状况追忆到遥远的童年,再到婚后公婆让她受的委屈。沿着时间的轨迹,她一路讲下去,讲村里人的变化,有的是实证,有的是传言。如果不是我睡着,母亲能一直讲到天亮。讲完一遍经历,再插入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月光透过窗帘,落在被子上,似乎也想当个听众。

      半夜,听到狗不断叫,我便坐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

      母亲说,别看了,没有人,它吼的是风。  2

      天还没亮,母亲就开始摸索着穿好衣服,出去锻炼身体。我想着睡一会儿再起,但再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赶紧起床,等出去抱柴生火时,炊烟已经爬上别人家的房顶。

      早饭还没吃完,婶子、大妈们便陆续进了门。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向来热闹。那些年,利用这热闹,我们给人轧过面,也开过小卖部,这使得我们家像个情报收集站一般。哪怕母亲生病之后,也依然对村里人的状况了如指掌。加上前些年村委会建在旁边,院子又与我家院子紧密相接,连成一片。村委会有宽带,连了Wi-Fi,这信号源每天都会把村里有手机的人吸引过来。假期里,举着手机的多是些孩子,小小的人靠了墙根坐着,对着手机屏幕或笑或闹。他们上幼儿园之前,都由爷爷奶奶带着,不时回城一趟。这些小孩们都有两套语言系统,对着爷爷奶奶说方言,转身又立马跟小伙伴们切换成普通话。他们从小就将自己的身份分裂开来,一半在城市,一半在乡村。

      村委会新上任不久的会计来找我,她是外村人,想知道各家各户都在什么位置。我主动请缨:给你画幅地图吧!离开村庄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不时就在脑海把村庄的街巷、房子过上一遍,那幅地图早已经刻在心里了。我在纸上一边画一边写着这里是谁家,那里又是谁家。哪户人家去了城里打工,哪户人家留守着。你这些年都在外地?会计惊诧地问。

      村里除了一户放羊的、一户喂猪的四十多岁,略年轻些,其他的都是老年人。他们多是我父母的同辈。这辈人一生操劳,有像我大爸那样去当兵转业回来的,也有像我父亲那样上完高中继续种地的,他们都长着一张爱笑的脸,脑袋不同程度地秃着。最统一的莫过于那双腿了,都向外弯曲着,变成一个括弧,走路的时候摇来摆去,一旦坐下来,便开始握着拳头用力砸腿。这些腿曾经出入于各个矿洞,也奔跑于好几座山外的煤窑。他们都没想到,那些年辛苦卖命的老账都记在了双腿上。这是他们那辈人独有的记号。每当看到我爷爷那一辈人在村里四处奔跑,还能爬上山顶看野花的时候,便开始感慨,老天爷以为他们热衷于拼命,直接把老年人该有的悠闲偷走了。

      到了中午,我才发现,人群里少了二大妈,问母亲,她才说,二大妈去城里看病了,比我父亲还早一天呢。有关她的病情,大家都不得而知,但下午母亲专门给她拨了一回电话,听那边说,正在化疗呢,痛苦得很,我便明白了几分,但却不敢跟母亲说出自己的猜测。傍晚,路灯刚亮,有一辆救护车从门前的马路上呼啸而过,不一会儿,又飞快地开走了。母亲疑心地看着我,问,谁又病了?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挪到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往外看,但没有人来揭晓谜底。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是大妈得了脑梗,被救护车拉走了。在医院里,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告诫我:别洗脑袋了,小心着凉。那是前一天下午,她来家里时,我正好在洗头。她叮嘱我的话,没想到被她记在脑子里,卡了带一样,来回播放。

      岳老二去哪儿都带着小马扎,仿佛他的坐骑。坐下后,他重重叹口气,其他人也都沉默着。这一群不敢老去的老人,每过春天,都会提心吊胆,不知道疾病会落在谁头上。他们担心自己病了,给孩子添负担。又念叨远在他乡的孩子们,也念叨在医院里住着的老伙计。夕阳在天空营造出适宜怀念的背景来,他们讲起青年时期的往事,脸上才泛起一丝快乐的光晕。

      天擦黑的时候,我邀请他们回屋说话,又往炉子里填了些煤。刚拉开灯,便听见三轮车的突突声。等我出去,大姑正笨拙地下三轮呢。我忙将一把椅子递过去,让她踩着下来。大姑被河沟里的风吹成了大背头,开车的来阳卸下姑姑买的东西,急匆匆走了。大姑一边进门,一边说,她正在街上买东西,便看到来阳开着三轮车从旁边路过,赶紧拦下来,让他回家喝口水去。来阳摆着手说,还要回山里呢。大姑归乡的心立马就被这句话点燃了。她匆匆收拾好东西,坐上了来阳的车。

      大姑家在紧挨洪洞城的一个村庄,距离著名的寻根景区“大槐树”很近。早些年,她回一次娘家无比艰难。姑父忙着追各村的集市摆摊,她照顾着那对双胞胎儿子。每次,都是奶奶梦见了她,或者家里的杏子熟了,才吩咐父亲架着骡子去接他们回来。父亲天不亮就走了,直等到天黑,骡子才把他们拉回到院子里。母亲和奶奶接过我的双胞胎表弟,从车上卸下大姑买的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吃食和衣服,走进窑洞里。我欣喜地跑前跑后。那时,我总觉得大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大姑一进门,大家赶紧站起来,把炉腔上最暖和的地方让给她。

      我掀开垂下的床单,在床下看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红薯,想到父亲春天怎样在地里栽下一棵棵红薯秧,又怎样在秋天将红薯刨出、收回。父亲也有一双长年疼痛的弯曲着的腿。他身材高大魁梧,每次干活时,都不得不跪下。这些年,他没少给田地里的庄稼下跪。直到后来,连跪都跪不下去。红薯怕风吹,几十年了,我们家的红薯一直储存在这张床下边。

      晚饭很简单,蒸红薯,炒土豆丝,小米粥,还有父亲没生病时蒸的几个大馒头。爷爷坐在一旁,我们谁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大姑才说,都打起精神,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人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能有什么办法。

      图片我把收割机够不到的地垄上的麦子也带回了家

      大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姑夫四十几岁就因为一场车祸走了。前几年,大姑还得了一次脑梗。人们都以为她站不起来了,但出院的那一刻,她便把孩子们轰走,在门前的小路上练习,一次次跌倒爬起,继续练习。她强迫自己用手抓着饭往嘴里送,每天给自己包饺子吃,硬是把身体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夜深了,我和母亲留大姑睡在我家,可她还是执意要回到爷爷那间土窑洞里。这么多年,姑姑们每次回来,基本都会回到那土炕上住。仿佛只有回到那里,才算真正回到了娘家。

      月光照着八十多岁的爷爷和六十多岁的大姑,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门,我赶紧开了院子里的灯。那盏灯是当过电工的父亲装的,它的光亮与马路上路灯的光亮连成一片,把他们印在地上的影子冲得很淡。  3

      清晨,雾气把远山抹掉,把树梢上那些潦草的鸟窝抹掉,远处传来一片铃铛声,一群羊正咩咩叫着从雾里穿过。

      我起床时,母亲已经在雾里绕了两圈,大姑也在村子里转悠了好半天,正准备生火呢。以前,我以为,每次回来在村里四处“巡逻”,是我——一个文艺女青年独有的行为。这次从大姑身上,我才忽然发现,远嫁归乡的人可能都是如此。大姑去看望那些老房老院子,看望那些老树,也看远处的田地。炉子里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大姑说,以前老学校院里的皂角树死了,又说,东边山上那些地,麦子长得不错。

      她也说自己每天醒来,其中一条腿总是麻木的,她要用整个身心带着那条腿来回走,直到把身体完全走热,它才会逐渐被唤醒。有时候实在懒得走动,就拿着手机,放戏曲。晋剧、秦腔换着听,哄着自己走。她还说,去年在二姑家住,她硬是拉着全村的妇女一起跳起了舞,跳得好不好不重要,只要能让胳膊、腿愿意活动就行。

      饭后,老人们依旧陆陆续续来,众人一来,她便成了中心。所有人都听她讲:每天要喝牛奶补钙,要锻炼身体,要轻松地活着。几个叔叔婶子爷爷奶奶都围坐着感叹,为什么别处的人都能活得那么自在?

      大姑说,哪儿的人都一样,人老了,就得自己哄自己,想尽办法哄。这时,人们想起村委会还有一套锣鼓,平时都是闲置的,只有等到过年时,年轻人从远处回来,才敲打一番。那个时候他们多是观众。虽是观众,手却不闲着,在空中不断比画,到结尾处,也跟敲鼓的人一样,把一只手扬得老高。

      那一套锣鼓、铜镲、铜钹从村委会的库房里搬出来。但村里人实在是凑不齐。我大爸只好给山那边两个喜欢热闹的老人打去电话,他们一听,立马就同意了。不一会儿,也晃着那种变形的腿来到了村委会的院子里。

      只见墙壁上贴着一张写满粉笔字的大红色乐谱。大家开始练习起来。整个山谷里回响着稀稀落落参差不齐的鼓声。太阳越升越高,鼓声似乎把雾给逼散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都清晰起来。

      大姑并不去敲鼓,她先把母亲炕上的被罩都拆下来,又把两间房子里的窗帘摘下来,把爷爷的床单、被罩抱了来。洗衣机整整转了一天都没有洗完。她说,姑娘回娘家,就是来干活的。我顿时心生惭愧,这些年,我回来的次数有限,每次回来带着孩子,又带着工作,能帮父母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她把那块粗布床单从洗衣机里拎出来,搭在绳子上。我们一起将它抻开。上次,我跟长辈这样一起抻床单是十几岁的时候。后来,我去了外省。每次回来,都会发现这个家里与我有关的东西又少了一些。弟弟结婚时,占了我原来住的屋子。那次回来,墙壁粉刷一新,屋里摆放着崭新的家具。我立即退了出去,急切地追问母亲,我以前的日记本呢,我的书呢。母亲让我去牛棚里找。推开牛棚的栅栏门,两头牛警惕地瞪着我。眼前堆放着青草和杂乱的柴火,我不由得擦起了眼泪。我那时候说不清为什么会哭,只觉得自己的空间在这个家里不断缩小。结婚后,村里人看到我,问候的话再也不是“你回来了?”而是“你来了?”,那被有意丢弃的“回”字,让我难受了很久,那是一种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

      大姑用力拉扯着床单上的褶皱,说,当姑娘的,不都得过这么一关。

      隔壁的小老太太平时住在城里,偶尔回来看看。自从她公公被小姑子送去城里的养老院以后,他们便解脱了似的,不用总往家里跑。但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回来住两天。在我们村,像她家这样的有好几个。她笑着说,就这么个破家,啥都没有,却总也惦记着。城里的房子,什么都有,但怎么也住不出感情来,毕竟是租来的房子。接着,她便压低了声音,说,环子的婚事黄了。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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