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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春天

  • 作者:土木禾刀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4-19 04:3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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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中,老家从未下过如此大得雪,也从未如此寒冷。那梨花瓣似的雪片,轻轻飘落下来,一天未停,一夜未停。待清晨拉开屋门,院子里白亮亮一片,屋顶上白绒绒一片,田野中白茫茫一片。极目远望,到处是柳絮一样的洁白,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看雪,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扫雪就变得不那么轻松。一尺多深的积雪,拿扫帚根本扫不动。你需要用铁掀一点一点地铲,鼹鼠打洞一般,在洁白中铲出一条黑黑的窄窄的小径。一开始手冷脚冷,鼻尖儿冻得通红;可干一会儿,身上就热乎起来,甚至微微渗出些汗水。家家忙着打扫屋顶,打扫院子,打扫胡同,处处响起沙沙啦啦的扫雪声。可大街是没谁打扫的,干部们懒得管,群众也就懒得干。有些人反倒喜欢站在大门前,看那些骑电动车的人哧溜滑出去,摔得仰面朝天;以此作为百无聊赖的,漫长寒冬的消遣。

      父亲不喜欢站大街,不喜欢去人多杂乱的地方。打扫完自家的雪,烤着火炉喝一杯热茶,就扛起铁锨来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将大街上的雪轧得很滑很硬,结结实实粘在柏油路面,如一层坚硬的冰。铁掀铲不动,父亲就取来洋镐,啄木鸟啄木头一般,一点一点往下凿。个把小时,也只凿出十几米远;且累得胳膊发酸,额头微微冒汗。老家的大街东西走向,窄而弯弯。南面的一多半,总在阴影的遮掩下,积雪个把月不化。父亲也就一有时间,就扛着洋镐和铁掀,吭哧吭哧去凿那些冰疙瘩。

      那些站大街的,就和父亲嘻嘻哈哈闹笑话,说:“老了老了还有想法,是想提干,还是想弄个优秀党员?”父亲也不着急,用嘻嘻哈哈的口气作答:“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七老八十了就是想锻炼锻炼,多活几年。”每每回到家中,母亲就沏茶温酒,嘟囔说:“天寒地冻的,人家都是搓搓麻将品品茶,你倒好,成天价去凿那冰疙瘩。”父亲笑道:“闲着也是闲着,老憋在家中,还不如出去活动活动。”喝着散装酒,点上一支“哈德门”慢慢地抽。酒肴只是水煮花生米,亦或多一盘白菜炖豆腐。

      父亲仍然住在老屋子里,红砖混搭着抹了白石灰的土坯,美其名曰“金镶玉”。虽然小儿子那四间新砖房,一直空闲着,可父亲总不肯搬进去,说:“还是老房子地道,冬暖夏凉,又有大土炕。”他依然是那种老掉牙的思想,于新时代总也不赶趟。老式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虽说很是破旧,却总也不肯丢弃。大铁锅里蒸的馍馍、熬的小米,他说才香,才有那个滋味。墙壁上喜欢贴“莲年有余”,喜欢贴“毛主席”。木头像框里的照片,有几张是黑白的,或是人工上彩的。其中一张,是父亲和他的学生们的合影。两根长板凳,父亲坐在正中。两边坐的学生个子矮些,后面站着的都是大个;大都是男生,少有女生。时间大概是冬天,学生们的穿着打扮有些臃肿;父亲的脖子上,还绕着一条长长的条绒围巾。但他们的笑容都是温暖的,都是明朗的;尤其是父亲,浓眉亮眼,厚实的嘴唇。

      拍这张照片时,父亲也就二十五六岁,在邻村的小学教书。那学校在村外高高的土岗子上,只有四间土坯平房。一、二、三年级各挤在一个屋子里,剩余的一间在尽东边,是老师办公的地方。土台子小板凳,木头门木头窗。不大的木头黑板,悬挂在土墙上。父亲的教鞭,是一根大拇指粗的槐木棍儿,就挂在黑板旁边,宛若皇帝赐予的尚方宝剑。但这“宝剑”父亲极少使用,他惩罚学生总喜欢拿旧报纸卷成纸筒,在学生头顶啪啪地打那么几下,也不怎么疼。打完,看看自己的报纸说:“都给我打烂了,脑袋倒挺硬,就是学习不硬。”

      那时,土地已经承包到户。母亲需日日到田野里,侍弄那十几亩地。疏苗,耪草,打药,起早贪黑,没完没了。幼不经事的我,尚不懂得劳作,每日里只是捣蛋调皮,跑东跑西。母亲嫌我碍事,也就不愿意带我去田野里。很多时候,我都是跟着父亲去学校,在那四间土坯平房里,在那高高的土岗子上,消磨自己的时光。

      土岗子的顶部很平坦,也很宽广,随意种着些刺槐、泡桐和白杨。斜坡上的野草很是繁茂,苋菜、灰菜、茅草和青蒿。四周则是杏园、梨园、苹果园,大片大片的麦田。若是在春天,杏花谢后,梨花开放;梨花谢后,苹果花开放。一树又一树的灿烂,一树又一树的芬芳。斜坡上的野花也争着开放,荠菜花白,地丁花红,苦菜花黄。刺儿菜的花朵粉红色,毛毛茸茸;罗布麻一穗一穗的花朵,也是粉红粉红。此时的我,就幻化成蝴蝶了。一会儿爬到杏树上,伸出舌尖,舔一舔那金黄的花蕊是苦是甜;一会儿又爬到岗坡上,躺在野花间晒着金灿灿的阳光。

      那时,一节课也没有固定时间,讲完了就缩短,讲不完就拉长。课间休息亦是如此,看着孩子们玩得高兴,父亲就会多允许那么几分钟。不讲课的时候,父亲喜欢在岗子上随意走走,昂首健步,背着双手。踏着柔软的春草,望着油绿的麦苗;或是走到远处的果园里,吸吮着杏花、梨花、苹果花的气息。那时,父亲短发青青,红润的面容,星光熠熠的眼睛;恰如春风,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不止一次,我发现父亲独自饮酒时,目光会情不自禁地停留在那张老照片上,品味自己的好时光,也品味自己学生们的好时光。那个年代,农村人对读书都不怎么投入。读得好就读,读不好就不读,也不指望书本里的颜如玉和黄金屋。可父亲对自己,对自己的学生却颇显严厉。学生的字若写得歪七扭八,父亲就会板着脸说:“你这一横,都跑到玉皇大帝那儿去了。”学生的算盘若打得乱七八糟,父亲就会黑着脸说:“你就只会三下五除二么?”让你爬黑板写生字,若是写错一个,父亲就会瞪着眼珠子说:“你那一横呢,让老鼠给叼走了?”

      即便对我这个尚未读书的,父亲也是严格。一次学生们正在背课文,咿咿呀呀、沸沸扬扬的。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背着手走进去,昂首阔步颇有气势。见人家端着课本读得入神,就一把夺过来,啪地摔在了地下。因为我是老师的孩子,那学生便不敢言语,默默将课本捡起。父亲看见,就揪着耳朵将我拎到外面罚站,训斥说:“课本是随便扔的么?那里面都是知识,不尊重知识就没有出息,就没有本事。”那日似乎是冬月天气,北风呼呼刮着,冻得我直流鼻涕。有的学生就到父亲那里求情,说:“让石头到屋里去,他还小,下不为例。”父亲不允许,说“越是孩子小,越要教育教育。”又站了个把小时,方让我进屋去。

      在父亲教过的学生里,有一个叫邹宝生的最有出息。考了个大学生,分配在工商银行里。一日在婚宴上邂逅父亲,邹宝生老远就迎过来,握住父亲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向别人介绍说:“这就是我的老师。”酒席上特意和父亲坐了一桌,斟酒递烟倒茶,说了许多旧话;又给父亲留了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每每提及此事,父亲眼里便光彩熠熠,说:“这就是当老师的意义。”

      可父亲当民办教师的事,母亲并不怎么支持,絮叨说:“一个月才给二十块钱,地里的活又不能干,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忙活。”父亲说:“百年种地,不如十年育人,教书总比种地有意义。”仍旧每日夹着课本,风雨无阻到学校去。我也乐于跟在父亲后面,每日去学校听哥哥姐姐们大声朗读;看父亲在黑板上,咯咯吱吱写着他的方正的行书。高高的岗子,低矮的土屋。四季的风从四面八方爬上来,穿过窗棂,翻阅土台子上的作业本和教科书。那环境,那风景,学生们灿烂的笑容,以及父亲严肃得表情,都照片一般,一帧一帧印在我的脑海中,更印在父亲年轻的心中。

      可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年父亲不再去邻村的学校,不再挥舞着教鞭,有节奏地敲击着黑板。我的家中,突然搬来一张厚实的条桌,两把靠背的椅子,以及一大摞有着塑料封皮的账本和户口簿。父亲白日随着母亲去田间劳作,晚上回来就坐在条桌前,用钢笔在账本上写着什么。母亲不再埋怨父亲教书耽搁农活,脸上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多。

      父亲辞了教师的工作,来村里当会计;小时候总以为是母亲要求的,是母亲一个人管不了那十几亩地的农活。直到长大后,才偶尔听后院的五奶奶说,父亲那份民办教师的工作,是被村支书的女儿给顶替了,不得不回到村里,当了大队会计。难怪我朦胧记得,那一年春天父亲干着干着农活,会忽然停下来张望,背着药桶或拄着锄头,静静望向邻村自己教了五年书的地方。

      在烈日的曝晒下,在寒风的扑打下,在黄土没完没了的纠缠下,父亲的手掌青筋凸起,老茧横生;脸上的颜色,也一年比一年深重。一条又一条的皱纹,逐渐侵占了他额头和眼角的方寸。土地开垦得越来越多,儿子生养得越来越多。家中的琐事和地里的农活,让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极少提起自己教书的事情,也从来不说,自己教师的工作是被人家夺走的。

      后来,国家发达,教育发展。大概是一九九几年,那些坚持下来的民办教师纷纷转正,提高了工资,捧起了铁饭碗,退休之后还月月发钱。母亲就有些埋怨,埋怨受了村支书的欺负,埋怨父亲是个下力受苦的主儿。父亲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好歹我也教过五年书。”

      再后来,大概到了二零一几年。一个春天的傍晚,两个老头骑着电动车来找父亲,都穿得很整齐,说话也文文气气。三个人坐在堂屋里吸烟喝茶,嘁嘁嚓嚓说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样子神神秘秘。天色快要黑透时,两个老头方才从堂屋里走出来,摇头叹息,好像有点不愉快。父亲一直送到大门口,再三挽留人家吃点东西,喝几盅小酒。那两个人却不住摇头,说道:“你就是老实脾气,自己的利益都不敢争取。”骑上电动车,渐渐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

      后来听母亲讲,那两个人也当过民办教师,想拉着父亲去济南上访,弄点退休金、补贴之类的。可父亲说:“别给国家添乱了,教书育人还不是应该的”于是母亲又开始埋怨,又开始嘟囔,絮絮地说:“一年给一百块钱,也是白白落下的,国家的钱还嫌烫手么。”父亲却淡淡说:“多一点少一点,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我想,父亲没能一直教书育人,内心肯定是不甘的。他的不甘肯定和收入关联着,但更多的是来自对那份工作的喜爱和执着。在当小学老师的那五个春秋里,他的好脾气远远多于他的坏脾气。每当期中考试或者期末考试,学生们考了个不错的成绩,父亲的脸色就春风得意马蹄疾。自己出钱,给前几名买笔记本或者钢笔。

      记得一年期末,公社里组织统考。父亲那个叫邹宝生的学生,考了全公社第一名。父亲站在讲台上,一个劲地搓着巴掌,双眼闪亮。似乎是他自己考了全公社第一名,得了印着大红花和五角星的奖状。回到家里,吩咐母亲炒了一盘花生米,自斟自饮喝了三四两。喝得脖颈发紫,满面红光,万紫千红的春天一样。我和母亲也得以和父亲同喜,吃了许多香喷喷的花生米。那花生米的酥脆和香浓,到如今想起来,还依稀回味在口中,依稀回味在心中。

      那两个民办教师来找父亲后不久,大概是一年之后,县里的工作组就拿着小本本,来村里查询。问父亲在哪里教过书,教了几年,然后再找两个证人。父亲说:“在河东的无神庙小学教了五年,村里上了岁数的都是证明人。”之后就是签字画押,留下身份证号和电话号码。工作组走后,母亲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埋怨说:“人家那代了三个月课的,都报了三年。多报一年,多给一年的钱。”父亲仍就是淡淡一笑,说道:“骗国家的钱,你拿着心里能舒坦?”

      虽然之后好几天,母亲都没好脸色看;可日子久了,母亲也就渐渐释然。对父亲说:“你呀,就是个倒霉蛋,就是憨。”说完竟然笑了,笑得父亲也咧开了厚厚的嘴唇,脸上满是灿烂的春。

      我想父亲心间,永远藏着一个春天。就像他年轻时,站在学校前的高岗上,迎着麦田荡漾,春风浩荡;迎着芳草连绵,百花争艳。如此,父亲才能从容地面对每一个寒冷的冬天,沉默不言,从不埋怨。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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