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梁子有个习惯，没事就画狼，旁边还画一柄叉。用笔用树枝用瓦片，在课桌上作业本上墙上，甚至门前大樟树上，三勾两挑，顷刻而就。
梁子没见过狼，但听大人描述过，形若土狗，善跑，眼凶，嘴长，尾粗。有大人还跟他描述狼的叫声，凄清寒骨，夜深山静，睡梦突然被拉长的揪心的尖叫声划破，满屋恐怖。
梁子画的狼眼珠全黑，四肢腾起，尾巴上竖。任谁，只要瞄一眼，都会本能地惊叫“妈呀”。
梁子做梦都想杀狼。
滴上狼血，娘的瞎眼就能见天光!
02
在梁子的童年记忆里，家里没有过热闹气。睡梦中常常被一墙之隔的外房里娘低低凄凄的啜泣声惊醒，时而还有似呓语的数落：剁头的，怎么那样恶毒……声声如箭，从四面八方密密袭来，扎着梁子的心好痛，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哆哆嗦嗦。接着是爹轻轻巧巧的声音：“梁子娘，何必呢，不要惊了梁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梁子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虽不知道爹娘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但那一定是彻骨的伤。
娘流了多少泪，不知道，有声无声，白天夜晚。渐渐的，娘流不出泪了，看东西也越来越模糊。
但娘的心亮堂着。每天上学前，娘总记得把一柄手杖般的铁叉交到梁子手上，然后站在门前大香樟树下，直到梁子走远;放学时，娘总早早地站在树下，直到梁子归来。
从家到学堂那段长长的山路，梁子从未一个人走过，庄里有十几个同道的学生娃。大人都反复告诫自家娃：狼怕人多，不要一个人走散。
娃们从大人嘴里知道了他们庄常有狼侵入，不是这家少了一只鸡，就是那家半大的猪仔只剩几撮猪毛。丢了牲口的人家照例会有人哭，对着高高的山岗一声声叫骂：你这挨千刀的，剁头的……梁子最怕听到这样的哭声，尤其是晚上从远处山头飘来的，像鬼在嘤嘤呜呜，一声声都在啃噬着梁子的神经。
大人还告诉娃，狼怕人发出的“嚯嚯”声。结伴而行的娃们甩开喉咙，比赛谁叫得最响。幽僻的山路上，“嚯嚯”声不绝，响彻云霄，震荡山岗。
梁子有时很纳闷，带张嘴就行，娘为什么非让他带着这么一柄叉，尽管小巧，但扛在肩上时间长了还是有点勒肉。
“一定给我带着!”母亲的语气很坚定，眼眶泛红，“而且不时朝脑后看看。”
娘讲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姨外婆的故事。那是雨后的一天，天色有点阴。姨外婆一个人上山采蘑菇，突然感觉背后像刮起了一阵风，没等反应过来，两个拳头大的东西按住了双肩。姨外婆一回头，不好，狼!就在同时，朝向狼那边的耳朵一阵撕裂的疼。幸得姨外婆反应快，嗖地抡起手中的拐杖，狼一溜烟逃了。姨外婆看到一蹿而过消失在林子深处银灰色身影，一摸耳朵，没了……
娘说不下去了。
“娘，我带上铁叉就是。”
03
娘的眼睛几乎完全瞎的时候，梁子小学还没毕业。
爹和梁子商量着带娘去县城医院治眼睛。爹搜出家里全部的积蓄，三百零五块，临出发时，娘拽着门框死活不出门。
“我的眼睛只有狼的血能治!”
就在那一天，爹跟梁子摊开了一件久压心底的往事：
你本有一哥哥，叫柱子，在你半岁的时候，你十二岁的哥哥出事了。那年冬天，一场大雪过后，你哥在放学路上拾到了一只被啃掉半个身子的鸡，欢欢喜喜带回家，你娘也很欢喜，家里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开荤了。你娘让你哥去对面洼地里拔几颗萝卜红烧鸡，在你哥拔好萝卜回来的路上，被一只狼截住，你哥的哭叫声惊动了不远处修塘坝的社员们，我也在那。我们一伙扛着铁锹锄头边跑边“嚯嚯”大叫，狼自忖逃生要紧，丢下你哥，钻进对面山坳里了。等到现场，我才发现瘫在地沟里的竟然是你哥，被咬掉了半张脸，血肉模糊……当我抱起你哥的时候，他浑身抽搐，还淋了我一身热乎尿……你娘追悔莫及，当天晕过去好几次。很快你哥就没了声息。在邻居的帮助下，凑了几块木板量身定做了一口小棺材，把你哥埋在屋后半山腰上。不料，第二天我去坟地看望你哥时，发现坟头被拱开花，棺材洞开，你哥的尸首不见了。我知道一定还是那只狼干的，因为狼嗅觉灵敏，且报复心强。可以确定你哥捡到的那只鸡就是它逮的，正在吃的时候，被你哥路过的声响惊动，慌乱中，丢了鸡。狼不甘心到嘴的肉丢了，然后一路尾随到僻静的地方对你哥下了手。你哥两次遭毒口，太惨……
梁子从未见爹哭过，但这次爹哭得蜷缩一团，瘦弱的身子直打颤。
梁子眼前忽地蹿出一只狼：龇着獠牙，幽灵般的眼神，黑漆漆的，凛凛逼人。
“狗日的!” 梁子咬牙切齿，“爹，娘，等我长大了上山打狼报仇!”
04
梁子没等长大就上山打狼了，他加入了村民组临时成立的民兵团。白天上学，晚上手持铁叉学着大人高呼“打不尽豺狼虎豹绝不停止战斗”的口号，凡有山洞的地方必搜查，据说狼窝多在隐蔽的洞穴里。
可是战斗轰轰烈烈打响几个月，也没能打到一只狼。
不过庄上丢牲口的事明显少了。
狼躲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当梁子认为狼祸结束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梁子有位同学叫婷婷，她每天都要带着小弟一同上学。小弟三四岁的样子，很乖，上课的时候他就在教室外淘沙子抓石头，下课了婷婷就出去陪他一会，帮他擦擦鼻涕，拍拍满身尘土。没想到，有一天婷婷来上学身边没有小弟。她哭着告诉同学，就在前一天傍晚小弟在屋旁边的竹园里玩耍，她在屋檐下做作业，眨眼功夫，她唤小弟，没有应，便去竹园寻找，偌大的竹园没有，最后在竹园外的草丛里找到了小弟的一身衣服，旁边一滩血……
“狗日的，等着!”梁子牙齿咬得直痒痒。
小家伙特别喜欢梁子，前一天放学的时候还用自己的小脸蹭梁子的鼻尖说“再见”，甜甜的奶声还萦绕在梁子心头未散。梁子看着几度哽咽的婷婷，想安慰她，可是还没开口，便眼泪汪汪了。那天放学，梁子递给婷婷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狼，旁边一柄叉，并且告诉了婷婷他家曾经有过的类似遭遇。哥哥被狼吃掉这事一直是梁子保守的秘密，他不想让同学知道，但这次对婷婷除外。
学校里，梁子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婷婷自从丢了小弟后也变得沉默。她不能原谅自己，没有保护好小弟。偶尔课余时间，两个同病相怜的娃会坐在一起默默地画狼，一只又一只，填满草稿纸。梁子的那只旁边少不了一柄叉，婷婷的那只总要打上一个大大的“×”。
05
仇未报，梁子心不死。
到了初中三年级，梁子死活读不进书了，笔握起来感觉比铁叉还重，父亲便托人找了一位木工师傅，让梁子跟着学手艺。
梁子很乐意，斧头一上手，仿佛游子归了家，农人踩着了泥土。木头砍得邦当邦当响，梁子觉得每一下都是在剁狼的骨头。
梁子只要歇工在家，他就练少林八绝之斧头功、铁叉功。左手铁叉右手斧头，一铡一劈，流畅生风，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恶毒的狼都叫它骨肉为泥，骨肉为泥。”
06
梁子学成出山开始单干了。因为手艺精，十里八村找梁子干活的很多。他有活必接，干活必拼命。他要攒很多钱，带娘到省城去治眼睛。
自从懂事后，梁子就对狼血治好娘眼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他咨询过县城眼科医生，医生说如果视神经未受损可以治疗，但他娘眼瞎时间过长，最好去大医院看。
已多年没有发生过狼进庄害人的事了，梁子也很少在半夜里听到娘的泣诉了。
狼整体迁走了还是被消灭殆尽?
专家说生态环境改善了，狼在山里不缺吃的，野鸡野兔野猪，应有尽有，便不下山打劫庄户人家了。
这说法，梁子觉得有道理。
那个疯狂砍树炼钢的时代已走远，千疮百孔的山山岭岭，封山育林数十年，如今草木繁盛。偶尔听得到山林里“咕咕”“啾啾”声音，连续不断，娘喜上眉梢，说：“吉祥鸟在叫，预兆风好雨好年成好。”
“野鸡斑鸠山雀都回来了，意味着环境好。”梁子笑着纠正娘。
07
又一年冬天，一场大雪下了几天几夜，梁子被堵在隔壁大队的一户人家。那人家开年嫁女，大衣橱、梳妆台、子孙桶……要打的嫁妆很多，都等着上桐油光面。天留人，梁子遂了主人的心愿日连夜赶工。
等到天晴雪化，山路通了，梁子一收工便往家赶。
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娘在门口哭得伤心，“害人精呀，剁手的。我梁子干活累呀，我养鸡是给他补身子的。十五只呀，你一只都不留……”
原来，一窝鸡前一天夜里被扫荡精光。
“谁干的?”梁子一手抄起墙角的斧头，“我非剁了他!”
“还能有谁……狼呀……”娘夺下了梁子手中的斧头。
娘颤抖的声音告诉梁子，她在撒谎。
“鸡窝在屋里，门上有拴，不会是狼，一定是人。”
“昨夜我忘了上门拴，大意啦。”
梁子知道，就算狼来了，也不会一窝端。
梁子猜到是上庄二扒子干的。二扒子不务正业，惯于偷鸡摸狗，在他们大队是公开的秘密。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二扒子不管这些。有一次他趁邻居一家到新亲家做客的空档，把那家一头百来斤香猪牵到在自家猪圈里。人家找上门，他死活不承认。“你唤它跟你走，我就随了。”原主人无论怎么唤怎么拍，那猪赖在地上憨憨哼哼，连头都不抬一下，像被灌了迷魂药似的。
年关，土鸡土鸭在城里菜市场能卖上好价钱，是二扒子一年中最忙的时候，赚得盆满钵满。
那天晚上，梁子还是瞒过娘提着斧头从后门出来，一袋烟功夫跑到二扒子家。
梁子没有进屋，抡起斧子剁着二扒子家门口一棵梧桐，邦当邦当响。“狗日的，给我听着，如果再偷咱乡亲的东西，你信不信我一斧头剁了你两只爪子?”
二扒子吓得没敢出来。
从此庄上再也没有发生过谁家丢鸡鸭的事了。
08
落日余晖下，梁子娘“咚咚”有节奏地敲响鸡食盆，呼唤着她的鸡鸭回家。“太阳下山，鸡鸭归圈!”小家伙们叽叽喳喳着，一蹦一跳，从池塘里从竹林里从后山上从四面八方不知什么角落聚拢到娘跟前，泱泱一大片，娘乐得合不拢嘴。不用数，从嘈杂的叫声中，娘能断定她的鸡鸭都回来了，整整二十只。
“乖呀，快快长。” 娘摸过这只摸那只。“咯咯”“嘎嘎”，小家伙们像听懂了似的，亲昵地回应。娘心里甜甜的，“婷伢坐月子有的吃。”
09
婷婷是四年前嫁过来的，那时梁子正经历着一生最灰暗的时光。
早稻田刚插结束，爹突然病倒，腹痛难忍，便血不止。梁子借一辆手扶拖拉机把爹拉到县城医院，一番检查，肠癌晚期。
爹一个月后走了。临走的时候，拉着梁子的手说：“成个家，带好瞎娘。”
“趁热孝，找个女孩结婚吧，要不然得等三年。”亲戚们都这么劝梁子。
一穷二白，还有个瞎娘，谁嫁?梁子低头沉默。
10
婷婷是在一天傍晚由梁子的姑姑领来的，肩上挎了个红背包，包里装了几件衣物。梁子的姑姑和婷婷是邻居，她相中婷婷朴实勤快，急急地为侄子牵了红线。
省略了所有形式，梁子只把画满狼和叉的土屋黑墙壁用石灰粉刷新，打了一张架子床，一组衣柜，没有上漆。
自从婷婷嫁过来，梁子娘的眼睛慢慢有了光感。
“好生奇怪，娘白天走路都不用拄拐扶墙了。”梁子逢人就说。
“婷伢是喜命，带我见到天光。”娘也逢人就说，眼里放出光芒。
自己是不是喜命，婷婷不知道，但她知道对婆婆好，婆婆不容易。
当年听梁子说他娘哭瞎了眼的时候，她的泪在眼里直打转。同情心会减轻自身不幸的痛，且生出几分勇气和责任感来。婷婷没想到有一天做了她的儿媳。从进门的第一天开始，婷婷就告诫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婆婆，让她开心。
11
夜幕下，池塘边，一盏头灯，两个身影一前一后。
一位老人，有点佝偻但很硬朗，站在自家门前大樟树下，翘首以望。
“梁子、婷伢，天晚了，回家。”
“娘，不怕呢，没有狼。”
听说鱼虾明目，梁子夫妇一有空便去周围池塘撒网。这一撒便停不下来，岁岁年年。
头灯的光圈不断放大，照亮了娘眼前整个世界，娘眉梢眼角都燃着灿烂。
娘抚摸着大樟树，树皮光滑，梁子当年画的狼早已消失了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