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每逢听到这支歌曲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身影个头儿偏高、身材偏瘦、面色白皙，他就是周师傅。提起周师傅，我与他是同一个分厂的同事，仅仅是相互之间认识罢了，并不十分熟悉，也就是缘于这种关系，我才能够书写文章回忆他。为什么呢?周师傅这个人，人品好赖尚且不论，脾气秉性古怪得很，除非你与他不十分熟悉，但凡与他在一个部门工作，熟知你的名字，无论领导还是一般职工，在他眼睛里没有好人，从个头儿长相到人品举止，专门儿注重你的缺点短处。他的工作职责是分厂值班人员，收发室是周师傅经常出没的场所，无论白班还是值夜班，只要有人和他一个班，他便谴责之词不绝于耳：面对张三说李四处事风格差劲儿，技术上啥也不懂;朝李四讲究王五一脸雀斑，个头儿矮小3块豆腐高;而当着王五又是一套说辞……总而言之，他周围、包括领导，没有好人，谁也比不上他本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分厂干部轮流值夜班，轮到我的第一个夜班，便与周师傅相逢。一进收发室门，坐在椅子上的他便热情询问我：“今晚是你值班吧?”我点头称是，身子没等坐稳，他便迫不及待滔滔不绝白话起来。其内容无非是：20年前，一次工厂工会为职工发电影票，他那天是夜班，白天，在他不在的情况下，工会主席私下把电影票送给别人做了人情，他知道后如何大发雷霆;他的一个初中同学，当年学习成绩平平，而今竟然当上了处长，他如今看收发室这点儿权利，跟人家比相差甚远;工厂内，职工某某，初中毕业年终总结得找他帮忙写，可见此人文化水平低劣到何种程度;舞厅内，遇见一个矮个女人上赶子与他跳舞，被他以个头儿不般配为借口拒绝;政治运动当中，有个人整过他，他不但仇恨这个人一辈子，连他的女儿也视为仇敌……
话语没完没了，口角吐白沫，动情之处，面色铁青，两只眼睛喷着火焰，两只手臂左右上下比试高低。其语言艺术精湛，其形态摆动自如。可能周师傅感觉累了，1个多小时后，停止演讲，起身手持暖水瓶朝水杯倒些白开水，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随手从桌子上拿本儿书戴上花镜，摆手与我作短暂的告别，离开收发室，去他值班的房间睡觉。
第二天上班，我向周围几位师傅打听周师傅的情况，并且表示欣赏周师傅语言表达能力。几位师傅当中有人说：瞎白话呗，那人嘴不好，一天天谁都埋汰。
“不是瞎白话，那人某一方面有点儿水平!”
我则持不同意见，几位师傅七嘴八舌谈论起周师傅，虽然贬多褒少。但是，从师傅们的语言当中，周师傅的个人履历略知一二：很早，母亲去世，姐姐抚养他长大成人，周师傅自小热爱文学写作，五十年代，《中国少年报》上曾经登载过他的文章，正因为如此，运动当中，他首当其冲，遭到群众批判，给他的文章扣上了宣传封资修的帽子。周师傅拒不交代罪行，顽抗到底，其结果不言而喻了。打那往后，心事重重性格大变……
两年以后，周师傅身患癌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弥留之际，面对家人和一位工厂职工，做人生总结报告般足足演讲了1个钟头，大意为：
我这一辈子，吃亏在嘴上，到头来，一个朋友没交下，这么重的病，主管部门一个领导没来医院看看，别跟我学;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不容易，从小失去母亲，上学爱好文学，结果运动当中挨了批，那滋味不好受啊……
紧接着，话锋一转：为人处事哲学、历史常识、诗词歌赋，娓娓道来……
“下面，我用一支歌结束我的生命……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曲没等唱完，病房里的家人和同志都哭了。余音袅袅，往事不堪回首中，周师傅缓缓合上双眼。
周师傅走了，他的走是每个人，包括伟人在內的必经之路。然而，他临终唱歌一事，在职工中引起不小的轰动。惊愕不解之余，不凡有人向我咨询：“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什么意思，哪位高人的杰作，令周师傅如此痴迷?我告诉他们：是唐后主亡国之君李煜作的词，表述丧失政权的苦闷悲哀。
人们听后，顿时，周师傅在他们心目当中形象似乎愈发高大，不由赞不绝口：
“他咋那么有意思呢，老周肚子里面有点儿墨水，文学底子不薄啊!”
“一般人还不明白歌曲的含义呢?况且普通工人，咱们工厂有人才啊!”
一位上年纪的老师傅说：“我活这么大岁数，送走的人不少，像老周这样临终唱歌的，真还是头一回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