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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金墟(长篇小说 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12-16 10: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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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导读

      关氏、司徒氏南宋时自中原迁徙,先后落籍赤坎。明代关氏参与上川岛海上丝绸之路民间贸易。清代,两个家族在潭江边开埠,集市相隔仅一里地。他们相互竞争、彼此融合,最终以一条塘底街为界,建起了赤坎墟。

      清晚期,美国西部发现金矿,关氏、司徒氏大批人飘洋过海到美国淘金,又参加修建太平洋铁路。他们从卖苦力到开店铺,站稳脚跟后,回到赤坎建筑新城。通过规划、融资,一座以骑楼为主体的欧式城镇出现在潭江上。两大家族都以修建雄伟的图书馆争得荣光。赤坎墟的生活开始与北美接轨,一时光怪陆离。

      本世纪初,赤坎古镇所在地开平碉楼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但百年过去,古镇衰落了。一家世界级的大公司要买下墟镇,进行大规模旅游开发,建成粤港澳大湾区旅游旗舰项目。政府主动介入,跟居民一户户签订征收协议。

      一石击起千重浪,开发牵出了关氏、司徒氏两个家族和华侨复杂的利益与情感纠葛,百年产权的变更,更是牵出古镇不同寻常的历史。

      小说从当下赤坎古镇旅游开发切入,在粤港澳大湾区和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下,在一百多年、横跨太平洋两岸的宏大时空与地理中,以两大家族代表人物为主角,展现了全球视野下的传奇人生与生活,不可捉摸的命运,既有文化传统赓续、社会变迁与生命历程的书写,又挖掘了民族性和人性之光。两个家族的历史既是古镇的历史、华侨的历史,也是广东、中国和世界的历史风云缩影,极具史诗性。

      第一章

      一

      新的一天是从声音开始的。

      司徒誉打开房门,司徒氏图书馆的大钟就敲响了,钟声跟约好似的。幼儿园开始播放儿歌,镇政府大院同事们的小车嗡嗡开进来,马路上店铺卷闸门“哐当”作响,斜对面关帝庙的钟突然被人撞响,一家石材店传来电锯声,声音像氤氲的雾气,在清晨弥漫。

      司徒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办公桌边,放下公文包,习惯性地去开窗。铝合金的玻璃窗却是打开的,他昨天忘记关了。

      茶几上的茶杯盛着酱色的茶,烟灰缸堆满烟头,空气中似乎还闻得到烟味。他一恍惚,恁个坐在沙发上的后生仔还在侃侃而谈……

      他清洗茶具,揿下开关,桶装水哗哗流到了电热壶中。他把一颗良溪柑普茶丢进紫砂壶,倒上滚水,滗出一杯橙褐色的茶,一边吹,一边啜。

      晨光如溪,带着榕树的盈盈绿意流进来。室内的绿萝、夏威夷椰子和铃兰被濯得鲜亮,让他心生欢喜。他犹豫着要不要把昨天的事报告给李玉虹书记。

      宿醉的感受并不好,喉咙里总有咳不尽的痰,太阳穴也是麻木的,胀痛空洞洞,痛感在一个缥缈的空间弥散,并无具体部位,感觉办公室也不再那么坚硬与稳定,他还有些晕乎。

      来赤坎当镇长三年了,司徒誉梦想在家乡做一番事业,但细碎的事情耗去了大量时间精力,要做一些事,改变下现状,总是有一种无力感。忙碌反倒像是在混日子,今天重复着昨天。

      碉楼申遗成功了,开平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发生大的改变,热闹了两三年就慢慢沉寂下来了,像犁开的水面复归平静。为了让古镇恢复生机,他不断想着法子,但总是胎死腹中的多。他拉了十几个项目,成功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姑婆的仔吴容志,司徒誉拉他到赤坎办了一家港资染布厂;一个是他同学的老公,南海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他动员对方开发深蓢岛旅游,跟沙湾村签订了四十年的承包合同。

      出奇的是,昨天傍晚,一个后生仔闯进他的办公室,开口就说要投资,比幻想的还要不真实。想什么就出现什么,这人来得太蹊跷了。

      后生仔三十岁上下的年龄,长一层浅浅的络腮胡,脸颊和手臂晒得通红,深蓝色T恤被汗水打湿了,胸口的十字架一闪一闪。他背着一个瑞士军刀背包,有的地方被磨破了,垂下一绺绺线头,气质和装束有些异样,会不会是个骗子?

      司徒誉请他坐。后生仔把背包抛到旁边的沙发上,金属搭扣碰到橡木沙发,发出一声脆响。他一屁股坐下来,贼亮的眼睛死盯着司徒誉的脸,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一样,他是那种自来熟。不像有的人坐下来手不由自主地摸扶手,他背靠沙发,双手定定地撑在大腿上。

      他虽然留了胡须,但也掩盖不住青春的稚嫩。后生仔有股逼人的朝气。司徒誉想起自己在大学时代,待人接物并不去刻意区分人,但凭直觉行事,整日沉浸在自我世界和感受里。

      三年镇长当下来,他越来越务实,也越来越现实了。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慢慢练就了一种洞察力:别人还没开口说话,通过对方的表情和身体语言他就知道其意图。对方后面要说的话他在脑海里同步说出,交谈有时变成了印证,对重要的事情他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但是,这个后生仔会说什么,他却捉摸不透。

      几口柑普茶滑过咽喉后,他脑海里似水洇过,冒出一个决定——不报告了,别让人笑话。他本想了解一下情况,这个想法在饮了一壶柑普茶后也消失了。酒使人燃烧,茶能让人冷静。投资50个亿简直就是个神话,怎么能够相信一个后生仔!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从会议室打来的,他忘记了上午的水利工作推进会,他要讲话,赶紧翻出资料去了会议室。

      下午,约谈南楼移交工作,一群人散场后,司徒誉的思绪又回到了50亿的数字上,这个数字刺激着他。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他又琢磨起了那个后生仔——

      不记得他是否敲了门,门是虚掩的,推门进来的人方头大脸,一对剑眉,一个稍显大的鼻子,额前的长发被汗水浸湿,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特别有神。

      他开口就问:“请问您是不是镇长?”他点点头。后生仔刚一落座就脱口而出:“镇长啊,我想投资。”

      司徒誉感到后生仔这句“镇长啊,我想投资”的话憋了好久。他有些开玩笑地说:“好啊,投资好。你投资搞什么?”

      “我要买下赤坎墟。”

      看了镇长的表情,后生仔接着说了一句“我投五十个亿”。

      司徒誉的眼睛灯泡一样被揿亮,唰地闪出一道光,仿佛要把对方的五脏六腑照得透彻。“我投五十个亿”的声音在回荡着,他嘴角微微上翘,掠过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等着对方把戏演下去。

      “我有钱,资金充裕。”司徒誉目光流露出不信任,后生仔以为是不相信他有钱。而他的自来熟,是毫不怀疑对方会按照自己意图行事的自信。

      司徒誉明白,这个人不是老板。不管他有冇银纸,这银纸不是他自己的。大老板做事必有人引见,更不会单枪匹马,而是有团队,会事先考察……

      后生仔简要地介绍了他的单位中荣公司,他是公司的产业基金经理,名叫关忆中。

      中荣公司之名如雷贯耳,“基金”都是数额巨大,如果他的话是真的,买下古镇也并非神话。

      下班时间到了,司徒誉在食堂为关忆中安排了晚餐。他找人买来了大头罗氏虾,又找朋友拿了一瓶4斤装的洋酒。虾须比筷子还要长,虾壳发着蓝光。吃饭时两人频频碰杯,关忆中饮酒好猛,从不推辞。陪同的人见镇长招架不住,也轮番来敬他。

      关忆中醉了,行路摇摇摆摆,情绪亢奋,饭后要请镇长去唱卡拉OK。

      在半岛酒店卡拉OK厅,一边唱歌,一边饮酒,大家一时情绪高涨,划拳的、碰杯的、点歌的、跳舞的、扯着嗓子说话的,彩灯闪烁,歌声洪亮,节奏强劲。

      关忆中唱的大多是英文歌,好多歌司徒誉没有听过。他时常忘记说中文,用英语跟大家说话,他的美式英语说得太地道了。开平是侨乡,海外华侨人数与本土人口相当。华侨回来说英语,大家习以为常。司徒誉猜测后生仔一定有海外的生活经历。

      司徒誉感觉快不行了,他搂着关忆中的肩膀说:“下午你跟我说什么了?”他想再试探一下。

      “我记得很清楚,我虽然醉了,我要买下赤坎古镇。这个要投50个亿。”司徒誉又问他在哪家公司、到赤坎的经过,又说:“我为什么有信心啊?”

      关忆中掏出手机,打通了一个电话,跟对方说了几句话就把手机塞给了司徒誉。

      二

      接电话的人是辰西古城的总经理杜应麟,他跟关忆中不久前来过赤坎。

      杜应麟是旅游人才名单排名前十位的人,辰西围城收费事件让他出了名。三个多月前,关忆中给这十位旅游人才一一打电话,他要寻找投资项目和操盘手。

      关忆中跟杜应麟说:“你是专家,但你这个辰西古城不够大呀。你有没有大项目?我有钱。”杜应麟并不热心,说他哪里有什么项目。关忆中要他好好想想。

      杜应麟问:“你要一个亿的,还是十个亿、一百个亿的?”

      关忆中回答:“从一个钢镚到几十个亿的都可以考虑,体量越大越好。体量越大、资本越大的话,竞争性就越强。”

      想了半天,杜应麟推荐了赤坎古镇。

      杜应麟曾受邀来开平考察,恁时开平碉楼公司想寻找合作伙伴。他看了立园、自力村、马降龙,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到了赤坎古镇,临江的一排骑楼让他震撼了。

      聊天并非免费,专家咨询费按小时计,他们一聊就聊了很长时间。关忆中觉得只有与杜应麟聊天才碰撞出了火花。他邀请杜应麟加入公司团队。杜应麟觉得这也太快了,他还不了解情况。

      关忆中来辰西古城见杜应麟,没想到他很年轻,一看就是个镇得住场子的人。杜应麟请他吃湘西地道的米粉,他赞叹米粉特别有滋味,又要了第二碗。关忆中问店主有没有酒,小店只有散装的苞谷烧,他们一人要了一大碗,两人碗一碰,关忆中一口气喝了差不多半碗,连夸好酒,好酒。

      酒一喝,话兴浓了,什么话都随便讲,两人谈得特别投机。端起第二碗酒,他们就约定了一起去赤坎,说好在白云机场会合。

      那是个连绵的阴雨天,空气湿润又黏稠。他们在白云机场会合后,租了一辆凯美瑞,车从机场高速转沈海高速,天蓝色的车一路狂奔。广州北二环高速桥梁和高架路特别多,像游龙腾飞于珠江三角洲的河流与平原上。蒙蒙细雨下浓绿的荔枝树、杧果树、榕树与碧绿一团的香蕉林,一团团夹杂在工业区和村庄之间。这与北方光秃秃刚刚吐芽的树木景色迥异。

      过了九江大桥,从佛山进入鹤山,左面是紧挨高速路的大雁山,山箐青葱如洗,右面远处的茶山如屏如黛,地貌由平原转换至山区。沿路的山岭时高时低,近时翠绿如茵,远则一派幽蓝。

      路上车不多。杜应麟车开得很猛,一路超速行驶,最快时开到了每小时150公里。不到两个钟头,车就开进了赤坎墟。

      两个人在墟镇转了两天,在堤西路、堤东路、中华西路、中华东路走了好几趟,又去看了两天碉楼。关忆中看到骑楼非常惊讶,房屋似有表情,他有回家的感觉,还有些梦幻感,在骑楼下穿行时还有某种感应。

      骑楼具有岭南建筑的显著特征,有一定规模的城镇几乎都有骑楼街,街两边建长廊,上面住人,底楼临走廊设店铺,人行走廊,晴天能遮阳,雨天可避雨。

      赤坎墟骑楼集中在堤西路、堤东路和中华西路、中华东路,延绵数里。它们被河流、村庄和农田包围。墟镇既有城市味道,又有乡土气息;你想寻找什么味道,似乎就出现什么味道。它能经得起琢磨,一个又一个建筑细节令人暗暗惊喜。关忆中辨别着每栋楼房的不同之处、每个主人的匠心——那些似曾相识的造型让他兴奋。

      杜应麟从骑楼想到湘西的吊脚楼,它们差异太大。苗族人、土家族人跟岭南人的差异同样巨大。他联想到建筑跟人的个性:单个建筑表达主人个性,建筑群则表现地方个性。他猜测这里的人跟别的地方也应该不一样。

      第二天要离开了,两人在微弱的灯光里寻找酒吧或是一处喝茶的地方。堤西路上,一个写有“影灭堂”的铺面,样子像茶馆,但大门紧闭,里面灯光晦暗,他们犹豫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进了一间咖啡馆。

      店里人很少,全是外地游客。橘黄的灯光有些暧昧,沾了湿气似的。岭南春天的潮湿无处不在,地砖上渗水,墙壁上积水,衣服也是潮潮的。

      青砖的墙,壁上挂的古董有洋油灯、座钟、洗脸架、木刻楹联、斗笠。这些民国的物件在开平随处可见,土洋参半。背景音乐放的是邓丽君的歌,旧时的情和爱,情欲里满是怨情,唱得却真挚感人。

      杜应麟把自己做的功课讲给关忆中听,他以150公里为半径,把赤坎划进来,圆圈内有五大国际机场,人口近两亿。开平碉楼是广东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一两百年内难以再有,因为国内申遗项目排到了两百多年后……

      杜应麟说得很认真,关忆中却听得有些走神,雨夜里他感觉到某种神秘的东西,一股幽幽的情绪袭来,像春雨似停非停,似断非断。

      雨落在瓦屋、树冠和江面,在黑暗里呢喃。古镇深陷绵厚的幽暗和静谧。零星的街灯,照出墨团一样的榕树、朦胧的骑楼。暗影里隐匿的廊柱、漆黑的门窗,藏着重重秘密。

      店铺空了,街巷也是空的,偶尔一两家亮灯的人家,让人感觉主人来自另一个年代,开的不知哪个朝代的店铺,飘浮的话语既遥远又亲近,幻觉中他们随时可能消失。

      突然传来一阵钟声。关忆中想起了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熟悉黑夜》。他轻轻用英文默诵:

      我早就已经熟悉这种黑夜。

      我冒雨出去——又冒雨归来,

      我已经越出街灯照亮的边界。

      我看到这城里最瘆人的小巷。

      我经过敲钟的守夜人身边,

      我低垂下眼睛,不愿多讲。

      我站定,我的脚步再听不见,

      打另一条街翻过屋顶传来

      远处一声被人打断的叫喊。

      但那不是叫我回去,也不是再见;

      在更远处,在远离人间的高处,

      有一座发光的钟悬在天边。

      它宣称时间既不错误又不正确,

      但我早就已经熟悉这种黑夜。

      这是他读大学一年级时背过的诗。他喜欢弗罗斯特这种身临其境的诗歌。在这么遥远的异乡小镇,仿佛某些时光正在回溯,他突然想到这首诗,但诗已经记不全了。

      杜应麟把他从恍惚的状态拉回现实,继续跟他谈骑楼。他说了一长串南方城市的名字,海口、湛江、江门、广州、汕头、厦门、泉州、漳州,关忆中一恍惚,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么多的地名。他疑惑地看着他,喝了一大口咖啡。

      杜应麟说:“它们要么保存得不好,要么没有连成一片,要么跟城市连在一起,很难把它们独立出来做旅游开发。”

      关忆中明白了,他说的这些城市都有骑楼。他又听到室外摩托车穿街而过,灯光一扫,轰隆声像浪一样滚过,引来空荡荡的回声。他们的座位靠窗,车一来杜应麟就要提高声音。车过去后,一切回归长长的阒静,老街又像被幽深的岁月笼罩。

      杜应麟看他总是发怔,不再说话,看着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给自己端来一瓶啤酒,他猜测她做服务生的原因。服务生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潮湿的空气里袭来一阵阵霉味。江边几声狗吠,那是船上的狗在叫。疍家人的船长年停泊在岸边,人与狗都警惕外人靠近。那肯定是有人走近船了。

      白天,关忆中看到疍家人有些激动,他想上船,被龇牙咧嘴的狗挡了道,上船的路也被疍家人用铁栅栏拦死了。

      杜应麟接了辰西古城的一个电话,有点心绪不宁。他右手抓起啤酒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瓶放回桌面,溢出的雪白泡沫从瓶口流下来,打湿了桌布。他夹了几粒花生米、几根鱿鱼丝,吃出了淡淡的霉味。

      一个女子跷着二郎腿侧脸看他,他盯着她一抖一抖的脚尖,总觉得哪里不对,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穿的红色高跟皮鞋跟牛仔裤太不搭。后来他再回过神来,感觉她的眼神也不对,她的职业令人怀疑。

      “你别高兴得太早,赤坎古镇真要是好东西早就被人抢光了。”他突然给关忆中泼了一盆冷水。

      “那到底值不值得投资?”关忆中猛然回过神来,疑惑地问。他眼里流露出责备——既然这样又为何要推荐?

      杜应麟说到辰西古城风波,他自己搞不下去了。他每天一早醒来就要面对8万常住居民,不是东家要处理这个事情,就是西家要解决那个问题。

      “虹桥下面一户卖姜糖的人家,屋顶上被丢了好多纸屑果皮,非常邋遢,红屋顶又非常抢眼。我骂环卫队队长,为什么不打扫干净!他很委屈,说不是我不扫,是屋主不让扫,还非得要总经理上门。”

      杜应麟上门了,屋主说不让扫,是因为只有这里弄脏了,省里领导来虹桥看的时候才会过问县领导,县领导才会找上门来,那个时候他可以顺势提出要求,把他的房子加盖两层。

      公司员工在沱江两岸撑船,排污管坏了东家要怪公司。两栋房子之间起火了,也怪公司防火做得不到位。有一次,杜应麟陪领导考察,街上有家酒吧牌子上写了“日本人与狗不得进入”,领导叫他赶紧把它拆了。但这是居民自己的店,没法去拆。

      有的店拉客追客宰客,有的囤积居奇,有的搞二次菜单、用地沟油,甚至有暗中搞色情敲诈的,因为房屋产权是住户的,杜应麟想管也使不上劲。

      “你要避免这样的问题,就要把古镇全部买下来,搬空。保证资产完整、管理完整,但这是个世界级的难题!”

      两天参观考察,杜应麟没有说旅游投资的事,他跟关忆中讨论的是景点特色和建筑风格,谈论的是乡风民俗。他们品尝美食,吃了赤坎的豆腐角、鸭粥、黄鳝煲仔饭和马岗鹅。杜应麟晚上集中来谈,这样可以给年轻的投资经理一个专业的印象,让他觉得自己是认真思考、认真准备的,这样他的意见会更加得到尊重。他把自己的想法完整表达了,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又感觉才刚刚开始。他并不了解开平,不只是话听不懂,还有一种很遥远的感觉。他从没想过自己与这个地方会有什么关系,却感觉这个难题好像跟自己有关。

      杜应麟又说出了一个大难题:赤坎墟周边没有一寸可利用的建设用地,都是农田,基本农田转为建设用地要到国家层面才可以解决,这个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还有行政审批事项,他预感到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

      关忆中问是什么,杜应麟说既然是意想不到,当然就不知道啊。他劝关忆中,不要搞独立投资开发,一定要跟政府捆绑在一起,没有政府,农田都搞不来,环评也好麻烦。

      接着,杜应麟又泼了第二盆冷水:他不能做赤坎项目的操盘手。

      “我有资金,选择项目和投资是我的事情,项目操作和运营,没人来做就是空谈。”关忆中对他一时说好一时说不好有些不快,总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摇来摆去,他不知道杜应麟后面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心里不爽。

      杜应麟说:“不是我不做。赤坎古镇不只是管理,古建筑要修复,配套设施要建设,古镇要运营,没有成熟的古建筑施工队伍和熟练的管理团队根本做不了。”

      关忆中抬头看他,不相信他没有办法,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既然思虑周全,一定是胸有成竹。

      “在中国只有一个人能够操盘。那就是程小东。花50个亿又能花好的老板很难找。只有找他,再联合政府和银行,你才能搞好。冲着他银行都会贷款。”

      杜应麟对程小东研究得很深入,对他的1300张图纸和28万字的材料认真琢磨过。

      “怎样才能请动他?”关忆中问。

      “你要从名上去打动他。他在长三角做了一个项目,在京津冀做了一个项目,那你问他是不是想在珠三角做一个传世的作品?这里可是粤港澳啊!

      “还有就是从利益上打动他,你把他规划、设计、建设和运营的代建费用和赢利谈好,不能打折扣,按市场机制来合作。”杜应麟的确对所有问题都想到了。

      两个人谈到咖啡馆打烊才离开。雨已停,过桥时关忆中看到河里的水退潮了,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映照在河面,像铺了一条路。这里与大海相隔不远,关忆中想起了那座海岛,爷爷曾郑重嘱托他去岛上看看。海岛是祖居地,他们的先人在一百多年前离开了那座岛。岛上的一抔土一直保存着,传到了爷爷的手上。关忆中看过很多海岛的资料,查了潭江入海口,它跟海岛相隔不远。

      他的眼前又浮现了大海,船头画有鸡眼的渔船在风雨中航行,像幻觉又似真实的一幕。那是茫茫太平洋上的一次远航……

      关忆中实在太忙,几次想去都没有去成。“抱歉啦。”他在心里跟爷爷和其他所有的长辈们说。

      离开赤坎,关忆中去乌镇、西塘、周庄、同里跑了一趟。乌镇给了他很好的体验。他对周庄印象最深的是从停车场到大门,经过了几十家蹄髈店,路边像个菜市场。景区外与景区内,蹄髈价一个便宜一个贵,打价格战。西塘有很多道门,有人主动来搭讪,给10元钱就可以把他带进去。他想,赤坎墟的经营模式一定要借鉴乌镇的。

      这一次他一个人坐车过来,他要试一试广州搭公共交通工具过来需要多长时间。他在中华西路街口的宾馆住了三天,与潮湿的春天相比,炎热的夏天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炎热就像蒸笼一样烘烤,不管是否在阳光下,溽热形影不离。

      他从宾馆西面一条水巷穿过,巷子里有一座高高的碉楼,这是赤坎墟有名的恒富按,仰头看见墙角悬挑的燕子窝角堡,很有欧洲中世纪之风。

      到了堤西路,迎面一座人行桥,这座水泥桥有些年月了,护栏既破损又颜色发黑。从堤西路拾级而上,桥身微微拱起,桥在另一头的河南洲落下。站在桥上,堤西路街景一览无余。

      关忆中从早到晚在桥上待了两天,他观察堤西路的店铺和人流,拿个黑皮本子记录着什么。汗水一刻也没有停过,把他的裤头都打湿了。

      过桥的人三三两两,既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外地人多上桥来留影,背景就是临江的堤西路骑楼,关忆中免不了要让一让。

      仲夏季节雨水特别多,晴朗的天空总是突然飘来乌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在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砸到了头上。关忆中无数次跑到堤西路骑楼下躲雨。

      堤西路上开了南货铺、五金杂货店、特产店、饮食店、糖水铺,还有茶馆、药店、博物馆和发廊。饮食店、糖水铺的店主把桌椅搬到马路上,特产店的摊档也摆了出来。每家撑开一把或几把大太阳伞。太阳伞像荷花开满路面。

      特产店的摊档用铁架子支撑,木板上摊开一包包塑料袋封好的特产,有手拉姜糖、芝麻糖,有自晒的淮山、猪仔薯、鸡爪芋、霸王花、陈皮,还有广合腐乳、竹蜂盐柠檬、咸味黄皮。

      频繁而来的过云雨店主一点也不恼,他们急忙把摊出伞外的货物往伞内拢一拢,就继续与人聊天或是做买卖。这是关忆中既陌生又亲切的语言,他的祖母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三天过去,这天下午看看日头偏西了,关忆中找到赤坎镇政府。镇政府大院并无大门,只有左右两堵贴着白色瓷片的短墙,与古镇那些沉淀了岁月痕迹的老房子不同,这些贴了马赛克的办公楼显得有些简陋和荒凉。他直接找到了镇长办公室。

      三

      司徒誉这天从水巷来到人行桥上,内河蒸腾起薄薄的水汽。炎热的天气,街道上行人很少,有的人家在往路面上泼水降温。河水泛绿,有些混浊。小时候他在桥上跳水,那时河水清澈,可以看到一群群小鱼,戏水时摸到一大把一大把的蚬。人行桥那时也是新的,是拆了木桥建的。

      河面并不宽,只有几十米,墟镇人叫它小海。河南洲的南面才是潭江的主河道,自然被墟镇人叫作大海。潭江流程不长,但水势浩大,自西向东流去,再南流入海。因为临江,江风带着清凉的气息,轻轻摇动古榕。榕树遮蔽房屋,堤西路要稍微凉快一些。

      司徒誉过桥来到了河南洲,沿河南路一路眺望对岸的堤西路、堤东路。堤西路和堤东路的建筑比人行桥要古老得多,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建起来的。关忆中买赤坎古镇无非买这些房屋,他有意循着关忆中的视角,睇一睇他眼里睇到的东西。

      换一个外人的眼光来看,这些司空见惯的老屋显得有些陌生,也有些不一样,这个式样的房屋五邑侨乡最多。

      都说赤坎墟异国情调浓郁,司徒誉却毫无感觉。他在骑楼出生和长大,一切天经地义,无从感受什么“异国味”。世界各地的人在赤坎来来去去,不时有白皮肤、黑皮肤的人走过骑楼街,司徒誉也司空见惯了。这样的情形直到他离开家乡后,才知道只有侨乡才有。

      要说他对赤坎墟感受最深的,无疑是它的衰落。小时候,赤坎汽车站人头涌动,长途汽车一辆辆进进出出,相邻县市的人都来这里转车;海颈埗头有时晚上还有轮船泊岸,花尾渡是江上的一道风景。渐渐地人就稀落了,车越来越少,船也不停了,骑楼街一日冷清一日。上大学的时候,赤坎墟开往广州的班车已经停运,他得去开平汽车站乘车。

      河南路树木少,太阳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司徒誉在一棵榕树下躲阴凉。他打量着堤西路,骑楼建得十分整齐,走廊统一了高度,墙面都砌在一个平面,外挑阳台,门窗是长方形的,柱子也立的是方柱。

      骑楼走廊有两层楼高,走廊的柱子和拱券也贯通到了二楼,三层楼的房屋看起来像两层的。

      这一片骑楼属于上埠,是关氏当年所建。自然下游的堤东路就是下埠,下埠的骑楼是司徒氏修建。司徒氏不喜欢被人说“下”,就自称东埠。上埠、下埠之间有一条塘底街,这是两族的界街。

      孩提时,司徒誉对上埠充满好奇,但他不敢一个人过塘底街。到了夏天,他跟司徒氏一群细佬仔来上埠玩水。那时上埠的内河桥是木桥,关氏细佬仔爱跟他们比一比,比谁胆大,比谁跳水的花样多。换成水泥桥后,桥身高多了,只有胆子大的才敢往下跳。

      司徒誉第一次跳水,有一种掉进深渊的感觉,先是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接着周围的人和声音全都消失了,只有四周的水“哗哗哗”直往上涌。一片幽暗中,水越来越凉,直到双脚插进冰凉的淤泥,他意识到河底到了,拼命地往上浮。猛然间,天地一亮,喧闹的戏水声又钻进了耳朵。

      读初中了,班上有了关氏同学,司徒誉来上埠就不再胆怯了。

      上高中后,他来得多了。晚自习后他每周送一位叫邓月玮的同学到堤西路,她住在她的姑妈家。邓同学胆小,这在全班出了名,她见了苍蝇都害怕。这种胆怯的性格令司徒誉莫名喜欢。

      司徒誉盯着一栋骑楼看了半天,它的窗用圆拱装饰,窗户是彩色玻璃的。这是邓月玮姑妈家,他们全家早已移民去美国旧金山了。骑楼现在是一家南货铺。

      这栋楼其实是长排骑楼中的一间,堤西路临街的房子全以骑楼相连,邓月玮姑妈家的骑楼最显著的标志是曲线型的挑阳台。每次到家后她都在阳台上目送他回去。这一幕很快便成了回忆,邓月玮移民美国,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司徒誉看到一栋伊斯兰教建筑那种尖拱门的骑楼,平时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它。下游风采堂就有相同风格的亭子,细细的铁柱漆成蓝色,有一种特别浪漫的情调。那是一所中学,他的侄仔就在那里读书。

      他一路走,一路打量,老房子墙面装饰的浮雕各不相同,窗洞和线条极有韵律,特别是阳台和屋顶的山花,花样百出,争奇斗艳。

      山花有用传统“金”字形瓦顶的,有用扇贝饰件的,专家用巴洛克、洛可可来形容这些山花。以前去欧洲,司徒誉觉得家乡的建筑跟它们是不一样的,那里没有吉祥纹饰和卷草图案,更不会有岭南佳果。

      先辈们建城时西方的巴洛克、洛可可时代早已经过去了,也许它繁复卷曲的装饰跟清代的风格本就相似。他研究巴洛克、洛可可的建筑,谈不上喜欢,他更喜欢那个时期欧洲的诗歌。他喜欢写诗,有点走火入魔。当了校园诗社社长,他有些得意。

      来到东埠对岸,堤东路的骑楼比堤西路的高大多了。司徒氏为此骄傲了几十年——两个家族楼房都住旧了,还要经常比一下谁好谁差。司徒氏的骑楼最大的特点:一是立面设计各不相同;二是楼顶修了琉璃瓦的大坡屋顶,气象巍峨,隔着内河更能感受它们轩昂的气势。

      外人以为这是一片庙宇群,其实它们是司徒氏民国时期修的素庵、南坡、素直和坚翁司徒公祠。当年他们别出心裁在楼顶上建祠堂,让祖先住“天堂”,子孙居“人间”。如今,为了祠堂的产权司徒氏与政府争执不断,司徒誉为此深受困扰。

      司徒誉对祠堂毫无感觉,小时候去祠堂他的乐趣在于爬楼,他喜欢在楼顶做游戏,俯瞰潭江。那时祠堂并无香火,有的做了仓库,有的是供销社的办公室,他从没听人说起过祖先的神位啊香火啊之类跟祠堂有关的话。直到回赤坎当镇长,祠堂才成了一个问题,他一直不知道族人把祠堂看得这么重!一些事情只有随着年岁渐长才有所了解。

      东面557县道的江南大桥横跨内河和潭江,从大桥过内河,走下长长的引桥回到堤东路,抬头就是司徒氏图书馆的大门。图书馆楼顶的钟声这时响起来了,正好是下午五点。赤坎墟最有代表性的建筑自然是司徒氏图书馆,还有建在另一头的关氏图书馆,它们是古镇建筑的精华。

      日头依旧火辣,司徒誉走出了一身大汗。他一路都在思考着,后生仔看中了古镇什么,50个亿的投资有没有可能。站在买家的立场他掂量了又掂量,就像他是投资方,要买下古镇开发旅游。

      但是,他睇到的只有古镇的衰落:房屋破旧,街道多少年没有修整,脏乱不堪,空房子越来越多,一年比一年冷清。他认为这样的投资太不靠谱。那么,后生仔买古镇的目的又是什么?真的是开发旅游?会有那么多人来旅游吗?

      司徒氏图书馆大门旁停了一辆白色小车,杧果树下,几位老太公正在送客,从旧金山返来的华侨上了车,按下车窗,再次挥手告别。不用问,司徒誉也知道是北美的司徒氏返来了。

      华侨返来都要来图书馆坐坐,唯有到这里了,才算是回了自己的家乡,寻到了司徒家族的根。

      图书馆馆长看到司徒誉,跟他打招呼,小车开走后陪着他一起从红墙绿瓦的牌楼大门走进庭院。

      司徒誉仰头看看院子里的两棵南洋杉,这是图书馆落成时华侨从海外带返来种下的树,司徒氏叫它龙树。墨绿色的针叶紧紧挨着树干,树像腾龙似的直指蓝天,它们长得差不多与楼齐高了。他知道阿爷司徒不徙就在上面钟楼里。他来接阿爷回家。

      四

      司徒不徙在钟楼里打瞌睡。身边波士顿造的大钟在“咔嚓咔嚓”走动。铁的灰黑色支架抹得锃光乌亮,铜的螺丝和齿轮金子一样发光,齿牙闪烁着银光。他在挨着大钟的椅子上睡得很安详,长长的人中和耳垂,夸张的眼袋,要不是眼皮偶尔跳一跳,他就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

      司徒家族收回图书馆那一年他负责打理钟楼,每周给大钟上一次发条,擦拭各种形状的金属器件,给铁链上油。“咔嚓、咔嚓”的响声从不停息,像膝下承欢的儿女,在司徒不徙看来,它们不是冰冷的器物,是彼此懂得的老朋友。

      打开玻璃门,黑色钟锤就在他的面前左右摆动,像孩童般摇头晃脑。铜质的螺丝把它连接在长长的铁杆上,铁杆像人的腰椎骨,顶端铁架似人脸,因为太高,他伸手难以触及。钟摆从上到下,带动上下与前后各两层的齿轮和连杆有节奏地旋转,大大小小的齿轮和连杆纵横交错,听号令一样有节奏地传递着运动。

      他感觉钟声一个时辰相约一个时辰,相互守望,这一刻把前一刻敲醒,唤回来,又往前面的荒野上开拓出一个新路标。而时间的荒原总被浓浓的雾霭笼罩,时间是看不见的。

      世事皆变,唯有这座钟不变,“咔嚓咔嚓”声穿越朝朝暮暮,像个昼夜不曾停息的行者,走向暧昧不明的未来。这是世界上永恒的声音,把一种恒定带给了人间。

      到了90岁,司徒不徙转动长长的手柄已经非常吃力,他就像老去的古镇,不但容颜衰败、满目荒凉,还有难言的寂寞。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对死亡的想象越来越频繁。死亡压迫着他,这是一场必败的孤军作战,一切早已命定。

      他不害怕死亡,但他有强迫症一样的心理,需要感受到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看见分分秒秒节奏确切的时间,触摸到生命最后的时光。他跟大钟在一起就是跟一生的往事在一起,只有它陪伴他穿越一生的时光。

      年轻时他被钟声敲醒,现在他睁着眼睛等着钟鸣。钟声从天井上空传来,阳光和清凉的风也从天井上下来,庭院里的月季、络石藤、簕杜鹃和爬山虎,仿佛受了钟声的催促和激励,一丛丛一片片,充满勃勃生机。钟声响了,他起床脱下睡衣,换上衣服,扯扯衣袖。近来有一个习惯,摸摸扣子扣眼,他害怕扣子扣错了位置。

      下午三点,他准时出家门,从中华东路往东,穿过一条水巷到堤东路的开平酒店,再沿堤东路向东,经过望海楼和筑庐居。屋里的人睇到他都会喊他,他有时进去坐一坐,他跟他们沾亲带故,这些比他晚一辈的人也到了古稀之年。他们看到比自己老的前辈会感觉心安。

      进了图书馆他先在一楼大厅坐坐,静静地看一阵读书的少年。他们在他八十岁后出生,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比他当年来图书馆的年龄要大。几位老人经常相见,说的话题都是故人和往事。华侨来了,听他们聊聊海外的情况,打听一下熟人的近况,然后他就爬上钟楼。

      从前他是自己爬楼,半年前,需要人扶着上去。到了钟楼,摸一摸发亮的钢铁,坐下来听心脏一样走动的齿轮,打一阵瞌睡。有时在楼顶睇一睇潭江两岸的房屋。图书馆至今仍是赤坎墟最高的建筑。曾经热闹的街巷慢慢变得安静,静得大钟走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走近似的。

      鸽群飞过,这是从前的景象。他喜欢这些在小镇上空盘旋的鸽子。天空之上来自海上的云,也是他爱抬头仰望的。这些南海上的云团像人一样站立,纷纷纭纭,从遥远的地方走来。恁个远方远到了地球的各个角落,美国的旧金山、洛杉矶、波士顿、芝加哥,加拿大的温哥华、多伦多、卡加利,东南亚的新加坡、泰国……

      那里有赤坎的司徒昆仲,他们会飞越云团上空圆弧形的时空,来到这里,有的回乡祭祖宴客,有的寻根问祖,有的旅游,有的为乡梓文化教育、公益与慈善尽力。他们有了一点积蓄,就要为赤坎捐款。他们返乡都会回到图书馆,司徒氏图书馆是他们心中的祖地。

      司徒不徙感受到了一种世界大同的力量。在他年轻的时候世界就开始融合了。每当看见白皮肤的司徒氏,他就会想起火鸡的味道;看到皮肤泛黑的司徒氏,联想的则是新几内亚的莫尔兹比,二十多年前他去新几内亚时爬过雪山;看见栗色皮肤的司徒氏,他从他们的身后望见了菲利普港的景色,那是当年司徒氏从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登岸的地方,他在这个港口眺望过南极……

      操着不同语言的昆仲带来了地理的气息,有的语言在美国加州沾上了阳光的味道,譬如加州中部峡谷平原的休伦、轩佛、维萨利亚,那里终年阳光普照,有望不到尽头的葡萄架、鳄梨、夏橙和花卉;在菲律宾巴拉望岛的阿博兰、帕尼坦,语言沾上了浓浓的腥味,那里暴雨台风交加的季节,苏禄海岸空无一人,一棵棵椰树孤身搏击着风暴,刺破苍茫的海面……

      司徒不徙作为家族元老,旧金山、洛杉矶、菲律宾和中国香港的昆仲都表示,要在他百岁寿诞时给他贺寿。他在图书馆编了四十多年《教伦月报》,民国时期编了十几年,改革开放复刊后又编了二十多年,他跟海外司徒氏联系广泛。

      以前他总爱打听海外的亲戚、朋友和熟人,现在想打听的人越来越少了。新的情况是,请教他的后生仔越来越多。司徒不徙经历的人和事在他们眼里已经成为历史。司徒家族便把他当成了历史活字典,譬如加拿大温哥华凤伦总堂要求查找仕文翁的后人,以解决他遗下的财产归属问题;旅居台湾的司徒遇好要寻找失散四十多年的亲人,他提供的是从前的旧村名;加拿大周淑慈女士寻找从未谋面的祖母,老人只有姓氏,没有名字;国防部也找来了,委内瑞拉武装力量总监苏胡将军是赤坎人,他访问中国,想要回乡寻找祖居和亲人;新几内亚的司徒协麟已经没有祖屋了,他想寻找见过他祖屋的人,他要在莫尔兹比港参照祖屋建房。家族外的人也来找他了,洪都拉斯国防部部长、三军总司令熊伯洪寻找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司徒昆仲帮他回国打听。

      还有想了解司徒氏的村庄分布、祖辈出国情形、家族产业、个人恩怨和亲人遭际的,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当他们询问,司徒不徙想一想,大体能够答上。

      他因此经常陷入回忆,回忆成了他的工作。他在往事中穿梭,有无数的歧路,有无数人的面孔,在一个幽深的时空像气球一样飘浮,有时彼此遮蔽,彼此混淆,某些遗忘太久的脸庞浮现了尤其感到亲切。匆匆忽略他们之后,他还会回过头来寻找。如烟的往事在脑海里浮动,他的记忆虽然迟钝,却从不消失。

      司徒不徙遇上的是个大变化的时代,相比老一辈年年相似的日子,他这一生世界发生了剧烈的变迁,越到年老,变化越快,一年比一年不同,他跟得好累。

      不变的唯有钟声。这洪亮悠扬,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响彻潭江两岸,像一道睇不见的光,瞬间照得天高地阔,令人莫名兴奋。

      他中意去堤东路、中华东路,那里有他亲手参与建起来的房屋。他还是一个少年时,给人家送设计图,报批件,或是带人睇地基,帮人测绘。当年的场景到年老了愈加频繁地浮现在眼前——豪华的开平酒店、巴黎酒店开张了,大红灯笼到处悬挂;大同戏院第一场戏上演,红色海报上画了名伶谢泉月的半身像;关族图书馆开幕典礼,上埠大戏唱了五天五夜……

      现在,大同戏院积满尘垢,被列为危房,久无人影,冷清得让人唏嘘。

      他的耳边时常响起街上煤油桶“哐隆、哐隆”滚动的声音,这是亚细亚和美孚的煤油在通宵运货,四处是发电机的响声、碾米机的“嗒嗒”声、轮船汽笛的鸣叫声,小镇的繁忙在他耳边还冇散去。

      守着一天一天的日子,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但一切却不一样了!人还活着,而街道、房屋、生活用具就成了历史。老人要屈从年轻一辈的眼光,把这一切当作文物。而这些物件是有主人的,司徒不徙能报上他们的名字。这些名字是有表情、有个性的人,哪一天哭过闹过欢喜过,他还记得。

      他年轻时爱假寐,闭着眼睛想心事,想的大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旧时的人和事,故人跟他说话,甚至跟他争吵,搞得他疲惫不堪。

      时间是这么无情又无理,时间的冷暴力在伤害着他,同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他,他越来越孤独,唯有走进钟楼,向时间俯身,向它臣服,去寻得一份安宁。

      司徒誉在钟楼见到阿爷,老太公睡着了。老人斑已遍布他的全身,他的脸庞、手臂上更加密集。稀疏的头发芦荻一样雪白。老人感觉有人靠近,马上睁开了双眼,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2年第6期

      熊育群,出生于湘北汨罗江右岸,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任过建筑工程师、出版社总监、报社高级编辑、一级作家、大学兼职教授、二级巡视员。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有诗集《三只眼睛》《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第76天》《春天的十二条河流》《沉默的风马旗》《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一寄河山——大地上的迁徙》《钟南山:苍生在上》等20多部。作品被翻译为英、德、俄、意、匈牙利、阿拉伯、印地、马来西亚、韩、泰、越南、乌克兰、乌尔都、波斯尼亚、尼泊尔、僧伽罗等20余种语言出版。

     

    【审核人:站长】

        标题:熊育群:金墟(长篇小说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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