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去了一趟娘家，回来时带回了四个小甜瓜，圆圆的，比拳头略大。青黄的外皮，外皮之上连接蒂与脐清晰的纹路，等等，这些还没有仔细观看，我便被它们散发出的甜香之气所吸引。
这种气味把我带回到了小的时候。那时村里家家有块自留地，地中不种粮食作物，只种瓜果蔬菜。夏有甜瓜、黄瓜、豆角、番茄、茄子;秋有萝卜、白菜、菠菜，芫荽等。瓜果蔬菜长势好，成筐成篓的往家中挪。吃不完的瓜果蔬菜可以送给亲戚，也或者是到市场售卖。
我们家的自留地就在村子的后面，隔着一条小河，站在屋后就能望见那青青的菜。每天放学后，我便到那里去。细长的豆角，青青的茄子，摘一个嚼在口中，大人们仿佛也不怎么骂我们。酥脆水灵的黄瓜，圆圆的红番茄，惹得我们不断地用手去抚摸。大人们却说不要用手去摸它们，一摸呀，它们就不再长了。没办法验证这个，只觉得这是大人们在哄我们的话。成熟的红番茄，摘一个，咬一口，沙瓤，酸酸的汁水足以祛除夏季的炎热，就是如今想起来仍觉得牙根冒酸水。现在市场上的红番茄大多是药物催熟，吃它们的激情哪比得上从前呢!
自留地的土质松软，墒情好，刨出一片来，用铁耙反复修整完好。根据所种作物做上适当的畦子，便于浇水。记得那时，我们家种的甜瓜很多，下种时，一拃一颗籽，均匀播种。不出几天，便长出幼苗。待伸出瓜秧，便见开花坐果。小甜瓜躲在瓜秧下，令眼尖的孩子发出惊叫。此时也可以短头，让瓜果使劲生长。保持地墒，一个一个的小甜瓜从瓜秧中显露出来，像青色的滚圆的脑袋。再过几天，它们大多陆续成熟。有的青皮，甜脆，我们就直接叫它们甜瓜;有的黑皮，绵软，圆圆的如一个一个的小坛，我们称它们为绵坛子;还有一种略长一点，呈三棱状，外皮棕红，我们都叫它们为三棱子红。摘下几个来，置于竹篮中，沉沉的，很喜人。其实在瓜果刚长起来的时候，看瓜的棚子也可以做了。或一张小床，或几块木板，也或者干脆几捆干玉米秸加一张席子。四角立起结实的木棍，做顶、苫草、凉快。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看瓜人可以坐着或躺在棚内。我那时想，家家都有瓜园，为什么还要弄这个?到后来才知道，还是可以防一防有些懒人。其实那些懒人在某些方面并不懒，专趁晌午或者夜间去瓜园里动动手脚。
瓜园离水源远，但用水多，人们便只有在田间挖井。通常挖的井，面呈长方形。水不是太深，站在井沿，往下望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井沿边深埋一根粗大的柱子，上面接近顶端处悬一根横木。横木的一头紧紧地绑上一块石头，也或者挂上一只小箩筐。箩筐内盛满沙土，看样子也很沉。横木的另一头则吊着一根竹竿。长长的竹竿悬垂下来，下面吊着一个水桶。需要用水时，人的双足踏在井的两边，双手抓住那竹竿，把水桶伸向井水中，左右摆动几下，只听扑通一声响，水桶内便灌满了水。然后很迅速地往上提竹竿，盛满水的桶也便上来了。立于井边，向外倒去，流水顺着提前铲好的苗间小沟哗啦啦地流去。青苗享受清水的甘甜，而我则很稀罕这庞大的汲水吊杆，大人们管这种汲水工具叫撅杆子。我曾多次模仿大人的样子用它汲水。浇完了田地，也可留下一桶水。摘一个甜瓜，放在水中。那水很清凉，被清水浸泡过的甜瓜更加好看，吃着也更加甜美可口。
瓜秧间是很容易长草的。在那时，青草也是我们的玩物。用毛草编小虫，逗得孩子们笑声不断。但为了瓜果，秧间青草还是要被薅掉的。左臂跨上一竹篮的甜瓜，右腋夹着一捆青草，回到家里。竹篮放到门槛边，青草投向小羊。我们吃着甜瓜，羊儿吃着青草。我们吃出了甜，它们尝到了香。我们和羊儿一起快乐着。
甜瓜被摘得多了，大人们不会都留着解孩儿们的馋。他们会捡一些更大、更圆，更好看的甜瓜，洗干净，放在竹篮里赶早集。我那时曾跟着爷爷，一大早拉着架子车，车子上装满了准备好的甜瓜，也有些蔬菜。我们到离家四里远的集上。天刚亮，大街上人员还很稀少。他们大多都是一些卖菜，也或者是卖其它各样生活用品的人。道路两边或者铺上蛇皮袋子，也或者放上宽宽的木板子。要卖的青菜瓜果便摆在了上面。水淋淋，鲜嫩嫩，等待着顾客。卖瓜菜的生意还没有开始，那炸油货的生意就已经开始了。舍得花钱的人们可以买几支油条先吃着。我那时是吃不上这个的，只是远远地望着油锅上方飘着的青烟和那旁边摆放的黄澄澄的油条。我只是蹲在我们的甜瓜旁，只等到了晌午，卖完这些之后跟着爷爷回家。
有的甜瓜没等处理就开始变老了，也有些比较大的，故意让它们长老一些，那是想留些种子的。等觉得长得差不多了，便摘下来，用刀剖作两半，挖出籽瓤，放于碗中。其实瓜虽老些，也是可以吃的，只是有些绵软罢了，甜味并不怎么减。而我却更喜欢那些瓜瓤，我觉得瓜瓤比瓜瓣更好吃，因为它水份足，甜味浓。籽从瓤中分出来，淘洗几遍，均匀摊放在秫杆锅盖上，放于阳光下曝晒。晒干之后取下，装在洗干净的废旧袜桶子里，挂在了厨房外的房檐下。也有些人们会把瓜种子与锅底灰用水混拌在一起，一块一块地贴在泥墙上，等来年种瓜时再取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人们开始在自家的院中种植瓜果蔬菜。于是自留地也像那些大田地一样种上了粮食作物。那苫草看瓜的棚子不见了，那好玩的汲水吊杆也在农家朴素的历史洪流中灰飞烟灭。但即使如此，勤劳的人们同样不缺瓜果蔬菜。院子里的小菜园被整理得更加好看，浇水也更加方便。只是这些瓜菜只供自家食用，不会一大早，再拉着一架子车的瓜菜赶早集了。而当年用的木板架子车也早已朽烂成灰。
玉儿带回的小甜瓜正放在桌子上。我洗了一个递给她。孩子们不吃这个，但令我奇怪的是，看着玉儿吃的样子，我幼时对甜瓜的贪馋之心怎么也没有了呢?孩子们是因为有太多的零食，他们不稀罕这个，而我是为什么呢?是少?是习惯?不想这个了，其实对于“吃”哪有什么贪馋之心，只要尝到了甜的味道而已。正像我回忆自己与甜瓜的故事依然觉得美好一样。
玉儿一手拿着甜瓜，一手捏着抽纸，嫩黄的瓜瓤里流下汁水。轻微的咔滋声仿佛在告诉我：
这瓜还是这么甜!
2023-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