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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静:故人祭

  • 作者:叶静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4-04 16: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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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稻子熟了

      稻子黄得发光的时候,庐剧班就来了。

      最开心的是老人和我们这些小伢子。我和小萝卜常常跑到电影院的后台,看戏班的演员们化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和头饰,就像飘落在湖面上的云彩,我们围在边上看,用手摸,还把金灿灿的帽子戴在头上。很快,锣鼓响了,开唱了,我们赶紧逃开。锣鼓声、二胡声和着唱戏的声音响起来,飘起来,飘得很远,很远。有时,电影院的锣鼓家伙铿铿锵锵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从紧挨着的卫生院传来的,听得人心里像是落了雪花,冷冰冰的。

      “卫生院后面有狐狸精!长长的尾巴,长着一张女人的脸,专门吸人血呢。”哥哥瞪大眼睛,吐沫星子直飞,还故意将双手放在屁股后面作尾巴似地摇了摇,吓得我直往小萝卜身后躲。

      “别听他瞎扯,卫生院里都是医生和生病的人,根本就没有狐狸精。”小萝卜朝哥哥白了一眼。

      “你们还不信,瞧,这些人就是去卫生院的。”哥哥往身后指了指。几个男人抬着凉床,神色慌张,大步流星走过来,脚步重重地打在泥巴路上,带起一阵灰。凉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身子缩在鲜艳的花被子里,头发像块湿抹布,从凉床上垂落下来,嘴里“哎吆哎吆”地叫着。

      秋收前,阿妈赶忙进了一批布,刚回到家就忙着卸货、卷布,大嫂挺着肚子在一旁帮着记账。天快黑时,大嫂忽然说肚子疼,阿妈忙让大哥找人把她送去了卫生院。半夜,小家伙呱呱坠地。

      第二天,我跑去卫生院看小宝宝。大嫂躺在床上,眼睛微闭着,阳光从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见我来了,她虚弱地笑了笑。她身旁是一个粉底白花的包被,裹着那个小小的人儿,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看起来那么娇嫩、柔软。我想去摸,却怕伤了他。他的眼睛滴溜溜的,我晃了晃手,阿妈“噗嗤”一声笑了,“刚出生的孩子是看不清东西的,小家伙从生下来到现在没睡过一分钟,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神气得很嘞!”大嫂静静地笑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小人儿。大哥一宿没睡,眼睛红红的,笑容却是亮亮的。

      家里多了个小人儿,不时响起他脆生生的哭声。他一哭,我们家的屋子好像更亮了一些。大哥一听见小人儿哭就要抱。小人儿到了他怀里,就真的不哭了。大哥笑得合不拢嘴,“瞧瞧,他晓得要阿爸唉!”

      庐剧班一来,阿妈布店的生意就好了,她每天忙着扯布、卷布。阿爸也忙,忙着在电影院里收票、检票,还忙着看戏、唱戏。锣鼓一响,演员们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阿爸靠在戏台边上,定定地看着、听着,有时还会跟着鼓点轻轻地晃着脑袋。晚上回到家,喝了二两白酒后,筷子一敲就唱起戏来。

      小人儿躺在摇窝里被吓醒了,“哇哇”地哭着。阿爸忙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里还在哼着老戏。阿妈在一旁卷布,朝阿爸笑着抱怨道:“你那一身的酒气,别把小乖乖给熏着了。”

      “就要多熏熏,我的大孙子哪能不会喝酒、不会唱戏呀?”

      日子像一阵阵的风。下一代在上一代的怀里风一样长大,而上一代又在下一代的怀里风一样老去。小人儿在一阵阵风里长大了,而我的阿爸,却躺在了大哥怀里。

      阿爸在电影院工作了十多年,上班的地方紧挨着卫生院,大约是戏里戏外的生死见得多了,性情很是洒脱,可再洒脱的人,终究还是逃不过生死。

      风吹着稻子,吹着日子,也吹着人。

      那年,阿爸生了一场大病,在卫生院住了很多天,出院后就不大认识人了。他常将小人儿唤作我的名字,知道自己喊错后,便埋下头不做声了。阿妈有时会搀着他去稻田里转悠,见有来人,他便将阿妈的胳膊一甩,拧着身子自己走。阿爸的脚步越来越迟缓,他走在稻田里,颤巍巍的,像一株渐渐老去的稗子……

      阿妈一路和阿爸说着话,阿爸对于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漠然的,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镇上又来了庐剧班。阿妈扶着阿爸去电影院附近转悠。锣鼓一响,阿爸的眼睛就亮了,他像一个久居黑暗中的人,重新见到了光明,竟能清晰地说出平日里已经忘却的那些名字,并指着旁边的卫生院,喜滋滋地说:“我家大孙子就是在这里生的嘛!”

      阿爸,终是被那场病带走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夜,是大哥陪着的。他瘦多了,躺在大哥怀里,小小的,像个孩子。

      那一夜,大哥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将这辈子要对阿爸说的话都说尽了。阿爸听着,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音,呼出的气越来越粗,最后又越来越细。大哥将阿爸搂在怀里,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阿爸的手,好像只有这样,阿爸才不会被带走。

      阿爸,走了。他躺在大哥怀里,走得很安祥,像一粒熟了的稻子,落到土里。

      那天,庐剧班又来了。那天,田里的稻子闪着金光。

      小 萝 卜

      风像躲在布口袋里,一整天都没探出头来。麻雀蹲在枝头也懒得叫唤,眼睛半闭着,像是在打瞌睡。小萝卜和我、还有迎年,是不会打瞌睡的。我们蹲在杉树底下玩石子、跳房子,玩累了就靠着树干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

      我歪着脑袋说:“真想快点长大呀!长大了就可以像我哥那样背着书包去学校了。”

      迎年说:“我也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和我阿爸阿妈一起做生意,赚很多很多的钱,买好多好多的糖。”

      小萝卜抬头望了望天空,说道:“我才不想长大呢,我就想变成一只小鸟可以飞到天上去。”她从地上跳起来,双手伸向天空。

      “你这么瘦,风要是再大点,还真能把你给吹到天上去呢。”

      秋日的清晨,有了一丝寒意。杉树枝叶上的露珠,一颗颗,亮晶晶的,像树的眼泪。

      早晨,江医生去卫生院上班,在杉树底下发现了一个菜篮子,里面躺着个婴儿,小小的身子,被蓝底白花的被子裹着,看起来才刚过满月。婴儿的小脸,在秋日的晨风里冻得红扑扑的,大约是天没亮时就被送来了。江医生长叹了一声,是一个被遗弃的女婴!她叹息着将婴儿抱进了卫生院,打开包被,果然是个女婴,四肢和五官都是健全的,只是小脸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小人就是小萝卜。

      小萝卜在卫生院里的那些日子,院长、医生和护士们轮流照顾。没有母乳,他们就用米汤一勺一勺地喂。两个哺乳期的女人听说小萝卜的事,每天绕过来给小萝卜奶上几口。她们望着怀里的小萝卜,眼睛红红地说:“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呢?”

      小萝卜的事传开后,住在卫生院旁边的周老二找上门来。他是个木匠,四十多岁,年轻时家里苦,没能娶上老婆,如今,也不想娶了。

      “我就想领养个孩子,不图别的,老了能有人端茶倒水就行啰。”

      周老二有了小萝卜,脸上的笑容多了,腰杆也直了些,从前不爱说话的他,走到哪里都会念叨着小萝卜,“我家小萝卜出牙了呢”“我家小萝卜会走路了”“我家小萝卜……”镇上时兴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一样都不会缺了小萝卜的。

      小萝卜圆脸圆眼睛,很是讨喜。周老二每天出工回来,她像一只喜鹊似地飞到他怀里,撵着他的脚步,“阿爸”前“阿爸”后地喊着,周老二乐得合不拢嘴。小萝卜七八岁就学会烧饭,周老二一回到家,热乎乎的饭菜便端上了桌。小萝卜总是甜甜地问:“阿爸今天累吧?”“阿爸,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吃饭时,周老二总要将碗里的肉夹到小萝卜碗里,小萝卜又会笑眯眯地往周老二碗里夹,

      “阿爸干活累,要多吃点肉。”镇上人都说,周老二得了这么个好闺女,真是有福气。

      那年夏天,小萝卜去塘里摘莲蓬,一不小心,滑进了水塘,被人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周老二从别处赶来,双手抱起小萝卜送到肩上,头朝下倒挂,沿着塘埂没命地跑,一趟又一趟,像个陀螺转。开始时,他跑得很快,从人身旁经过时,掠过一阵阵的风。他像是在和风赛跑,可人又怎能跑过风呢?

      后来,他跑得越来越慢,身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每跑一步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汗水顺着周老二的脸颊往下滚,他的嗓子里也呼啦呼啦地吹着风。周老二浑身已经湿透了,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他的腰弯下了,腿不住地打着颤,忽然,“轰隆”一声,像一头老牛似的栽倒在地……

      镇上的人纷纷送来新衣新裤和新鞋,他们抹着泪说,要让小萝卜在地下也有新衣新裤新鞋穿。

      小萝卜就埋在卫生院后面的菜地里,旁边种着白菜、大蒜、西红柿,当然也有萝卜。那些蔬菜也会开出各色碎碎的花,风一吹,颤颤巍巍。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叶静:故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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