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进山居住已经半个月了，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围在山腰的云。
那云如同掉到山间的棉花，还带着一层淡淡的青，像女子的腰带，不过分布并不均匀：一头极厚，一头极薄，在缓缓地移动变幻着。才一阵子，这云带已经变换了好几种样式。那云也像偎依在母亲胸前熟睡的婴儿，偶尔翻个身，露出肉肉的小脸，这一切让人联想翩翩。
晨光柔柔地洒山间，不远处有几只白鹭，正在悠闲地觅食。
天空开始微微变亮，此时我听到师傅低微的咳嗽声，师傅这两年身体开始变差，尤其是前两个月发生了突然的变故，所以现在她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顾。至于我，这个假期不过是陪陪老人家聊聊天，谈谈经典，也算是尽弟子的一份情谊。
两个月前，师傅的家人来电话，说师傅计划要西去。我当时想，师傅今年已经九十了，能够洒脱地走亦是一件好事。师傅当年有恩于我，据我爱人说，当初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她有点犹豫不定，想让师傅把把关，师傅一看我照片便说“此子可矣”，于是她才决定和我交往。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争取见上师傅最后一面。
当天我们开车狂奔700多公里，终于在下午4点左右赶到了师傅的家，不过当时师傅已经认不出我了。其家人说了好多次，师傅才笑着说：“好好好，我记得了，他是阿周”。那时，我看到的师傅已经极为虚弱，真可谓油尽灯枯，但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丝丝的亮。师傅看到我们几十人的到来，表现得极为高兴，晚餐居然还吃了一小半碗饭，我心里想这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呢?
说是弟子，其实我一直没有入门，或者严格地说我应该叫师祖，但是师傅她并不在乎这些礼节。师傅年轻的时候，身材苗条，年轻的时候能毫无费力挑起200多斤的货物，还能疾步如飞。师傅保养有方，多年来体重不超过90斤。师傅俗姓曾，出生在香港，抗日战争胜利后才返回老家完婚，生育了3男2女。尽管她中年守寡，但5个子女教育得相当出色，如今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大部分事业有成，而且家人一直居住在一起。师傅晚年才开始一个人在山上居住，她想完成年轻时候没有完成的修炼，何况她的生活一直能够自理，其子女只是偶尔前往照顾。至于我与师傅之间，一见即如同多年的熟人，这算是一种宿缘吧。
那天师傅的家人，人人脸上带戚色，只有我无喜无忧，我内心很清楚，哪怕是圣人，其肉体也有离开的那一天，何况是我们凡夫俗子呢?但一个人能够无牵无挂地走，我认为他一定是有修为。
按照地方风俗，老人家的后事只能是由其家人操办，所以我又成了山中野鹤，做了客人。当天我预测，师傅应该是在半夜子时或寅时仙去。子时是两天相交的时刻，寅时在一天之中阴气最重，所谓黎明前的黑暗，这两个时辰都符合师傅。
果然，那天晚上师傅反复地问家人，到12点了没有?其家人都说还没有到。在丑时的时候，师傅自言自语说“刚刚我去老屋那边走几圈，我看是现在是时候了”。那天晚上，师傅的家人就这么一直陪着老人家。不过快到寅时的时候，师傅问天是不是快亮了吧，要不赶紧走了吧。其家人齐说不要走，师傅看着大家说有点舍不得。就在此时，路上传来“卖糕”的声音，师傅眼睛一亮，流出了两滴泪水，喉咙翻动，吐出了一口痰，她的神志一下子清醒了，然后说 “不走了”，又接着说“想吃糕”，发糕一直是师傅的最爱。
当天下午的时候，师傅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她说还未得圆满，还要等上几年再走。我松了一口气，其实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默默地诵经。
这个假期有差不多两个月，所以我再次来到师傅身边，我想好好地陪着她在山中住上一段时间。
我正看着山间的云，想着“荡胸生层云”的诗词，师傅毫无声息地坐在我身后几米外的椅子上。
看着我发呆的样子，师傅问：“看到什么了?”
我连忙回头，恭敬地说：“师傅早!入山半月，今天第一次看到围在山腰的云。”
师傅一言不发，叹了一口气，说：“上次到现在两个多月了，你退步了。”
我马上蹲下，轻轻地说：“请师傅指导”。
师傅示意我站起来，但没有说话，她闭着眼睛坐着，我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
一个人内心一旦有所想，的确可以做到目无所视、耳无所听，我感觉时间就这么缓慢地飘。
大概过了一刻钟，师傅睁开眼睛。此时围在山间的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师傅问：“云呢?”
我说：“消散了。”
师傅再问：“远处那边的山还有云吗?”
我抬头远望，轻轻地说：“我明白了”。
“无所谓有与无，看远处山上的云似乎一直都在，是因为云在远处，而我也在云的远处。”
“云在远方，远方的云是诗;我也在云的远方，云看我应该也是诗。”
“文人陋习”，师傅笑了笑。
“山中时时有云，或山顶，或山腰;山中处处有云，或厚，或薄;或看得见，或看不见”。
“无论你来与不来，你看与不看，山中的云一直都在”。
师傅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我敦敦教诲。
“山中的云如烟，变幻不定，其本质不过是气，但引起所有变化的是我们的心。”
“心变了，世界如何不变?何况是云。”
“云到了城市便是尘，青云可以翻腾，而红尘只能滚滚”。
“有点烟火气的云才有人情味，才应该是神仙向往的”，我内心又默默地念着“荡胸生层云”的诗词，附和地说。
“很多时候，我们在乎的或追求的是环境，似乎只有到了山中、远离了尘嚣，才有所谓的诗意，其实这不过是自我安慰”。
“假如你不能克服环境对你的影响，那你只能是那片被风召唤的云”。
我内心颤动了一下。
“刻意地追求是对的，也是错的，尽管成年人可以不问对错但要知道方向。”
“不执著有也不执著无，跟随内心”，师傅没有笑，然后才淡淡地说，“或许到了这个阶段，你才能明白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恋生即凡人，师傅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生死关或许已经参透，无所谓生死，又或许此时此刻更爱生。
我还想在师傅面前卖弄，但四周一片寂静。我忽然想起陶渊明的那句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山中的云，来得匆匆，又走得极为坦然。
不过这一来一去，变幻无穷，但变化的究竟是云还是我，又或是尘世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