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皱纹的脸一直朝向车窗外面。但他却没注意到日落暮起。那张儿子病逝的电报，老是在他眼前上下左右飘来飞去。
车巅簸了一下，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尽管儿媳刚才避开了他的眼睛，他仍然看见了那汪在眼眶里的泪水。对着这泪水，他觉得自己有不可饶恕的过错……。
八月，他在四平山区检查工作，上午刚听完汇报，忽然家里来电话，说老伴发病住院，他只得匆匆驱车赶回来。刚出车门，就看见老伴正坐在门口葡萄架下洗菜，见他咧嘴就笑。他一肚子火气刚要发作。“爸爸!”儿子莲水突然从屋里走出来，很亲热的叫了一声。他先是愕然，稍稍楞了一下，本想向老伴发的火只好压了下去。有年把没见到儿子喽。上次莲水休假，他在东湖分区蹲点，回来时，儿子已经归队。理所当然受了老伴一顿抱怨。
“爸爸，你洗把脸。”
莲水已经端来水，拿来一块毛巾放到他面前，又把爸爸的军上衣接过去挂在衣架上。
“咋有空家来?”
“人家是出差路过。咋啦，生怕你儿子当逃兵。”没等儿子回答，老太太极不高兴地抢过话头，替儿子挡架，然后嘟哝着，端着洗好的菜去厨房了。
莲水这次回来，又给爸爸带来了不少东北特产。老伴一一摊开给他看：人参、木耳、虎骨酒……“知道你有心口疼的毛病，这不还给你做了件皮坎肩。”老伴很兴奋，这是她生养儿子的骄傲。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想得多周到。”他嘴里没说，心里却美孜孜的，掂量着那件皮坎肩，浑身有一股幸福的暖流。
“光想儿女给你进贡，你也得给儿女们留点后想吧。”老伴翻了他一眼，帮着他把他身上的坎肩扒下来。莲水在那个鬼不拉屎的地方，吃不惯，住不惯，你说……”
“怎么，他思想不安定?”
“安定，安定!人家调动不是没理由，你随便在哪给找个单位，反正比那儿强。你看孩子快折腾成啥样子啦，光拉大眼睛和颧骨，黑不黑，黄不黄的。”
说着，她的褂袖子就在眼上抹了两次。
“刚到，水土不服，都这样，慢慢就会……”
“啥子不服。听说他是病了。咱们将他调回来，又不图当啥官，能看着孩子在眼前，就放心啦：你们全家，可就这一条根啊!”
“好啦，我跟他谈谈再说吧。”他只好暂时退却。
晚饭后，他拿根牙签，坐在沙发上剔着假牙里的残渣余孽。莲水过来，给他茶杯里斟上水，在旁边坐了下来。
“莲水，能在家过几天?”他问。
“天把就走。”儿子答道。
“给你的信收到了吧。你的情况，我也不是没考虑过，那地方是苦，你妈说鬼不拉屎，鬼不拉屎人拉屎。人总是要在困难的环境中锻炼，我们那时候在敌人的围剿中……”。他本想以和缓的心情和儿子谈谈心，哪知一出口竟成了这一套，好象上传统教育课。他感觉着蹩扭，心里也不知想说啥。“你想想看，你不守，我不守，干脆送给外国人?再说，你还年轻，人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有好处没坏处……。”
儿子坐在沙发上，两手托着下巴，瞅着地板不言语。稍候，他突然抬起了头，恳求地看着父亲说：“爸爸，别说了。我知道了。你大老远的赶回来，早点休息吧。”
楼下小俩口的房间半夜没有熄灯。
第二天是星期天，儿子提议全家去公园玩玩，他欣然同意了。城区公园不多，比较近的一处，是个古战场遗址，据说三国时期，吴魏曾在此大战，虽说是古战场，也没什么明显的遗迹，只有一个不大的湖泊。好在增加了一些儿童游乐说设施，都是丹丹比较喜欢玩的，她和妈妈、奶奶在游乐场里玩的不亦乐乎，不愿意出来。
莲水和父亲在一边站着看她玩。开始，爷俩都没说话。后来，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觉得还是得交流交流。
父亲说：“莲水，你的事，不是爸爸不关心，不出力办。这还得等机会，调一个人，而且是跨军区调动，是有些难度的。一个是你要理解，一个是你要安心，不能影响工作。”
“这个我能懂。”
“懂就好。军人这个职业，当兵就意味着牺牲。别嫌我唱高调。我见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和事。建国初期在湖南剿匪的时候，我们的连长当时已经要调去师里当参谋，调令都下了，可是战斗任务下来后，他马上投入了战斗。就在这场战斗中，他牺牲了。后来大家才知道，他父亲是我们的副军长。当兵，大家都是一样的，不能因为你爸是个什么长，你就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丹丹和妈妈、奶奶正坐在小火车上，高兴地大声喊着“爸爸”、“爷爷”向他们招手。父子俩停下谈话，笑着向丹丹她们笑着招手。也许再谈就是多余的，和这个周日的气氛不协调了。
第二天一早，莲水就赶回部队去了。
他用车子送他到车站。儿媳的眼泡有点肿。他看到了，也没怎么放到心上。
后来有一个调动机会，有关部门给莲水的部队发了一个函调。可是莲水却把这事拖下来了，他说他正参加一演训项目，一时还走不掉。
“爸爸!”躺在妈妈怀里的丹丹，支扎着小手，在梦中惊醒喊了一声。他那颗苍老的心被捏了一把。
他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一个夜晚。爹被匪军杀在河滩上。娘木雕泥塑地坐着，两眼痴呆。他吓得哭起来，死劲地摇着娘的胳膊，两汪清亮的泪水，顺着娘的脸颊直往下流。
啊，眼泪。当时他不全懂它的含意。他只看到了痛楚和绝望。一滴混浊的眼泪，从眼缝里渗出来，缓缓地流下了松弛的眼皮，他没有去擦。一旦动情，他就让眼泪肆意纵流。他不认为眼泪是软弱的;或许，这是勇敢的子弹。他曾无数次流泪向战友决别，又咬着牙杀上战场。眼泪，不管它是苦、是酸、是甜、是辣，总是诚实结出的果子，感情育成的珍珠。只有它，才真正属于千差万别的心灵。
到站了。儿媳开始收拾整理东西。他从儿媳的手上接过坎肩和军装穿到身上。
这儿是北国边疆的一个小车站，比内地冷。他们刚出站，一位方脸堂，身材挺拔的军人迎了上来。老头子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相信地瞅着他看。一年前，他开会顺路拐弯来看儿子，莲水正是站在这儿等他。可眼前已经不是他的莲水了。
“首长，您是从A市来的吗?请把包给我。”
那位军人从儿媳手中接过包，声音平匀低沉，流露出有分寸的热情。
上次迎接他的却是一声惊喜的欢呼：“爸爸!”
他的眼睛又潮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