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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萍:老辈人的情感

  • 作者:王金萍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7-19 16: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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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追 根

      我写过一些黄河滩往事,都是特别碎片化的东西,我尚无能力写出家族历史,写出我理解的家人们。

      这几年,我爸开始非常重视家谱,好几次,他戴着老花镜、拿着他手抄的一本家谱给我和我妹讲王家的传承。他肯定也希望我能清晰了解并记下来。实际上,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对自己的“根”有了追溯的好奇心,老一辈的故事亦令我感兴趣,可以入心。

      大约三四年前,三伯家的老大泾平哥在家庭群里提议,大家都来写写自己知道的王家历史。用他的话说,写个“家谱”,王家老辈人团结友爱,有很多优秀的东西,应该传承下去。他极热心地鼓动我爸(他的四叔)和众兄弟姊妹提供材料,并点名我当家族史“主笔”“主编”。但我觉得这是项浩大工程,我没有信心和力量去完成,只是表示支持,却不知如何下笔。

      老爸很用心,特意打来几次电话说此事,提出他的初步设想:家谱不好写,可以把他所知道的自我爷爷辈起的家族情况等素材先积累起来,以后再考虑怎么写合适。并认真地写了好几页纸给我。我只好从命。

      我把这些手稿录入电脑,读到一些事情,有时会停下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

      我怎么使劲都无法想象童年时老爸的模样。我奶奶一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更别说全家福了——倒不是她穷到无钱照相,她说照相能把人灵魂吸走,不肯照。晚年大概因患结膜炎眼圈老是红着,所以也不愿照相吧。我爸最早的照片,已是十几岁的中学生了,是张与同学的合影,站在后排围着围巾,高高瘦瘦很青涩很腼腆的模样,是那个年代典型的书生。

      常常,浮上眼帘的,是我在老家的院子里,听耄耋之年的老爸回忆往事时的图景。老爸在说起他的母亲时,笑起来像孩童一般,有一种羞涩和天真在皱纹里荡漾,好像一下回到几十年前,他还是一个牵着母亲的手在黄河岸边行走的幼童,那个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少年,那个为了减轻哥嫂负担、偷偷报名参军的热血青年。

      中间一排,自右向左,分别为:我父亲、二伯、大伯、大娘、大姑、三伯。后排为大伯、二伯、三伯家的后代,我的堂哥堂姐们。

      相 依

      小时候,老爸应该是很乖的小孩子吧?听话,懂事,仁义。爷爷去世时,爸尚年幼,记不清楚是五岁还是六岁。他在回忆里这样写到:“爷爷老弟兄四个,我父亲王作忠也是弟兄四个,父亲排行老四,是地道的农民,解放前给人家做长工,老实本分。我母亲是司马故里安乐寨人,和父亲成婚后,生我弟兄四个和一个姐姐。母亲精明能干,正直好强,为我王家立业、生存贡献很大。年寿88周岁去世。”

      老爸记忆深刻的是爷爷临终时对他最后的爱:“父亲在日本侵略中国时被日本鬼子打伤,加上四二年闹饥荒,不久不幸去世,临去世时把我叫到床前,还给我半个馍吃。当时我大概有五岁。父亲去世时还不到60岁。当时母亲也站在一旁。”

      前年,我和妹妹在老家跟老爸一起给爷爷奶奶上坟时,我特意拍下墓碑的照片,根据碑文,计算出爷爷走时老爸应该近六岁。倒推回去,奶奶当时估计才四十来岁。

      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个妻子。爷爷虽然家贫,但相貌堂堂,因人忠厚塌实,颇得主家信赖。先娶岳姓女子为妻,据说她长相很好,村里一些嫉妒爷爷的人就抓住他她没有生养的事散布谣言,她不堪忍受流言,后抑郁成疾自杀身亡,不曾留下一儿半女。爷爷后来娶了招贤镇安乐寨的我奶奶,据堂哥泾平说,奶奶实际出身官宦之家,奶奶的父亲曾在外地为官,因审理什么案件被土匪余孽追杀,逃回到河南老家,后家道中落。

      我爷爷去世后,奶奶后来去了陕西我大伯那里生活,那时比我爸大20岁的大伯已把二伯、三伯都带到了陕西,在那里扎下根来。年幼的我爸就跟着孟县南庄的我大姑一家生活。此前,因生活艰辛我奶奶曾想把我爸送给一家财主,本来说好了的,我爸懵懵懂懂的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儿,后来大姑不忍,又去那家用粮食把我爸换了回来。

      我爸说,自己能在饥荒、旱灾、兵荒的年月活下来,多亏了这个姐姐。大姑是奶奶的第二个孩子,最早嫁到我们村南边的黄河滩,因为不堪忍受家暴偷跑出来,被我奶奶藏匿起来,后来奶奶又做主把我大姑嫁给孟县的现在的姑父。这个事情连我爷爷都瞒着,黄河滩那家人来找大姑,被我奶奶义正辞严骂出门去,反过来向他们要人!可见我奶奶的胆略,非一般妇人可比。

      爷爷胆小老实,家里大事小情实际上是奶奶定夺,她应该算是家里的“定海神针”。她的“大家气魄”可能跟她当过官的父亲有关,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爸与小他三岁的外甥(我叫他福道哥)很亲,他们一起出门玩耍,穿着我大姑为他们做的一样的衣服,街坊都以为是兄弟俩。姑父虽然也不富裕,但毕竟是国民党军官的警卫员,尚能养家活口。因他人很善良老实,没有民愤,解放后并未受到特别冲击。

      我爸就这样在大姑家长大,一直到9岁时,奶奶才回河南老家,奶奶把我爸接到了陕西,一直到他中学毕业当兵离开。

      父亲19岁刚入伍时留影。当时已换新军装,但是他觉得老军装好看帅气,特意向老兵借了大沿儿帽照了这张照片。

      江 湖

      爸大约47或48年来的陕西,最早跟随二伯一家居住,当时奶奶、大伯二伯及三伯家都在陕西三原县,奶奶住大伯家,她是这个大家族的灵魂,敢做敢当,风风火火。某年她带两个媳妇儿回河南老家,村人跟她打招呼,笑曰“母老虎”带媳妇回来了?

      奶奶的故事太多了,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派,我曾在《乡下人家》里写过一点。她生有男相,高直的鼻梁,黝黑的脸上深深的皱纹,打起喷嚏来能吓人一哆嗦,抓起一把铁锨就能把泼皮无赖赶出家门,我总觉得如果她生成男人,一定是员虎将。谁也不敢轻易招惹她。

      最早,爸先在三原东渠边的小学读书,后随二伯的工作调动,中学时转到泾阳,考上了著名的泾干中学,那是渭北地区的名校。在三原念小学时,我爸成绩很好,他还记得二伯亲自给他买的衣服,二伯母给他做的新书包,二伯看着他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情景。放学回到家,总有热菜热饭等着。二伯母其实只比我爸大3岁,白白净净,个子很小,嫁给二伯时可能才十四岁,自己看着还像个孩子。她老家也是河南孟县的,自幼丧母,由当时尚未出阁的姨母养大,后来跟随堂姐一起来到陕西三原。也是被我奶奶不花钱“花”到手的媳妇儿。用泾平的话说,我奶奶是“宁说千句话,不舍一分钱”,她老人家本事大,不知道怎么七说八说的,就给大伯二伯三伯都娶上了没有彩礼的媳妇儿。

      陕西人管叔叔都叫“爸”,所以我们有时也跟着喊二爸二妈三爸三妈。二伯二伯母对我爸非常好,二伯家有啥吃穿的都有他一份,就像是二伯的儿子一样看待。所以他们兄弟感情极深。

      大伯是家里最早去陕西谋生的,据泾平回忆(他记得的老辈人故事最多,最近又写了长篇回忆文《老岸人家》,我从他的叙述中了解了不少王家人的事情),大伯少年时即跟着同村的本家(就是我爷爷打长工的那家地主兼资本家),先到郑州后去西安闯荡,后在三原的棉花公司做到小经理的位置。他把弟兄几个陆续都接到陕西,又先后从村里带了20几人去陕西谋生。

      我小时候在河南农村,印象中的大伯总是不苟言笑,皮肤黝黑,大眼睛大到真的要用“铜铃”来形容,很有一些威严感。泾平哥却说,其实他很爱说话,而且特别会谝,非常精明能干。泾平哥写的材料里关于大伯有不少笔墨。我偷懒,摘取一段,大约能看出大伯的经历和性子:

      “大伯父1916年生人。黑黑的皮肤,老弟兄四个,三个弟弟个头都很高,都是1.8米以上的大个子。大伯父比弟弟们稍矮,其人长得很精神,十分健谈能说会道,举止豪爽风流倜傥。……大伯12岁时就去郑州做相公(学徒),十年后转到西安,在上海资本家荣氏家族开办的申新纱厂做工,一步步做到工头、小掌柜,最后到陕西三原申新纱厂经理部当经理。在棉花收购的季节里,他骑着自行车三原、泾阳、高陵甚至耀县到处跑,为纱厂收购几十万捆棉花。”

      有一段叙述格外惊悚,说有一次大伯骑着一辆日本进口自行车,到泾阳石桥那里拉运棉花。天不亮就出门,快到石桥时天才蒙蒙亮,行驶在泾惠渠北渠岸上时,看见前面一截树桩倒在了渠水里,仗着年轻车技好,他也不下车,只将车头一抬,后轮便从树桩上面压了过去,刚一过去心里就感觉到“不好”,后轮下面怎么是软软的?遂猛蹬几下,这时候一阵腥风飘过来,原来是一条蟒蛇伸头在渠里饮水。

      “幸亏他没有下车跑得快,逃脱了蟒蛇的袭击,着实惊吓了一大跳。”我听得心惊肉跳。想,大伯晚年的运气衰落是否跟伤害了蟒蛇有关?

      大伯应该是有些传奇经历的。西安刚解放时,他参加过西北军政委员会由彭德怀、习仲勋主持召开的西安民主人士工商界代表座谈会,见到过彭德怀、习仲勋两位国家领导人。据泾平说,大伯认识不少名流,在陕西三原时,他与于右任老先生结识,并求于右任先生为我们老家的祠堂撰写了“王氏宗祠”四个鎏金大字,上下几行鎏金小字。他回老家时曾亲眼见过。大伯与上海荣氏家族和蒋纬国的老丈人石凤翔等都有生意,也跟红军有过交道,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不少。曾经很风光,也沾染了一些旧社会不好的习气,被我奶奶拿拐棍儿死命打,是兄弟几个挨打最多的。大伯挨打的事我爸也有记忆,我奶奶还问他打得该不该。

      解放后,大伯回老家务农,经常家里街头、田间地头给年轻人讲他当年的江湖往事。文革中被人揭发,说他说过旧社会好的坏话,于是被打成了“历史不清分子”,戴个白袖箍罚扫村里大街。他倒无所谓,整天照样嘻嘻哈哈没事人一样,心大得很。

      大伯早年即闯荡江湖,根本不会种地,也不大管家里的事,奶奶跟大伯一起回到河南老家。大伯家孩子多,五个女儿一个儿子,操劳一生的奶奶一直帮衬着他。其实,奶奶最心疼的还是大伯。

      二伯中年时的工作照

      情谊

      我二伯的性格恰恰相反,稳重谨慎,做事特别靠谱,一看就让人信赖。

      二伯1925年生,恰好大我爸一轮儿。我在西安上大一时,曾去泾阳的老屋看望二伯二妈,他们对我非常亲,还给我用新棉花做了一床褥子带回学校。二伯是那种看上去就很自尊很自律的人,他是兄弟几个中唯一的瘦长脸,跟我奶奶很像。十六七岁时即随大伯来到三原,在当时的三原华纱布公司当通讯员,公司给二伯配备了一辆进口自行车,二伯骑车技术非常棒,据说能在铁轨上骑行很远的距离。

      解放初期,二伯已转为国家正式干部,泾阳高陵后来单列划县,二伯调到了泾阳县棉花公司工作,我爸回忆说:

      “大哥把二哥接到陕西后,二哥在三原当通信员,我那时只有九岁。解放后搞公私合营,大哥回河南老家了,我就跟着二哥迁到泾阳县读书,直到读到初中快毕业,就在学校参军,到空军柳州机场服役,四年后转业到国防科委一个研究所工作。直到退休在合肥。我在二哥那里生活了十年,兄嫂待我很好,我成人后非常感激,也永世不忘二哥嫂对兄弟的情谊。”

      我想起2006年我们回陕西,老爸不顾腿疼,坚持一定要去郊区泾惠渠畔二伯的坟上祭奠。我忘不了爸悲戚哽咽的样子。

      爸自作主张当兵一事,二伯知道后已成定局,深为不满,他认为我爸学习好,应该继续深造考大学。为此特别感伤。

      二伯是陕西省棉花检验领域的权威,他应该是自学成才的。工作严谨行事沉稳,有主见,也有个性,深得公司领导的器重。我大学时就听二伯的二女儿景花姐说过,二伯只要用手一抓一撕,就知道这棉花纤维的质量和级别,“他的手可以说就是棉花检验的标准”,她形容道。

      二伯从事棉花检验工作几十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他是当时唯一被陕西省棉麻纤维检验局授予工程师职称的人,从工人到工程师,西北五省也仅此一人。他为陕西培养了许多棉检技术人员,桃李满天下。前几日,二伯的小儿子泾武发了几张老照片到群里,有几张是二伯中年时期的工作照,他满面笑容地抓着云团般的棉花,笑得灿烂极了。还有一张,是我印象中老年的二伯,坐在靠椅上慈祥地笑着。有一张大合影,八三年的,是二伯参加全国性的一次棉花机械鉴定会的留念。他站中间C位,除他之外,其他的都是厅局级行政干部,他是名副其实的技术专家。

      棉花检验工作是一项非常细致繁杂的系统工程,稍有疏忽,棉农们就因为级别检验不合理而起哄闹事,但只要二伯父一到现场,几句话就说得棉农们心服口服,问题迎刃而解,棉农们都很佩服、信任二伯。五七年三反、五反运动时,二伯父被当作“白专”也受到了冲击,从此变得格外小心谨慎,谨言慎行。

      六零年,泾阳棉花加工厂棉花垛失火,二伯父当时是驻厂检验的技术负责人,总认为自己有一定的责任,思想不太痛快,加之偶感风寒引发伤寒,病情十分危急。那次我爸特意从部队请假回泾阳探望二伯。泾平回忆说那是他懂事后第一次见到我爸,他描写当时的情形:

      “奶奶知道二伯父重病后,领着我和大弟弟早早的从老家来到了泾阳,大姑母带着小表弟也来陕西泾阳探望二伯父。大姑母1919年生人,那是大姑母唯一一次到陕西来,紧接着四叔父在部队上请假,专程从广西赶来探望二伯父,在永乐店下火车后,到我们住的地方来看望奶奶。他穿着空军的蓝色军装,戴着大檐帽,高高的个头,英气勃发十分的威武,手提一只银色的大提包,母子二人聊了一时半刻的家常,急匆匆的赶往县城医院去了,走后街坊邻居问奶奶你们家来的当兵的是谁?奶奶十分自豪笑眯眯的告诉他们,他是我的小儿子,在广西部队上当兵。来时给我和大弟弟送来一件喷气式战斗机的小飞机,是飞行员机场地面模拟飞行的那种,纯铝浇铸,十分的精致漂亮。”

      二伯当时思想负担重,很悲观。但见到我爸回来,非常高兴,将我爸从广西带来的特产、白糖分发给同病室的病友们,又听从我爸的劝导,心情开朗了不少,积极接受配合医生治疗。其实二伯就是被整怕了,用二伯母的话说是“树叶掉下来也怕砸了头”。二伯此次住院达两三个月之久,终于转危为安,闯过了鬼门关,这绝对离不开家人们的关心、爱护和照顾。老辈人的患难真情,令人感动。

      二伯正直,晚年也有委屈之事,但他都忍了。后来,二伯病重时,我爸又回陕西伺候过二伯一段时间。我爸说,二伯去世时,他在合肥突然头疼欲裂,身上完全没了力气,无法动弹半分。“实在无法动身”,病中的老爸没能送二哥最后一程,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憾事。

      兄弟情深,才会有这样的感应吧。

      二伯对三伯一家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他如大树般庇荫着王家的弟兄和后人们,且毫无怨言,不求回报。因篇幅所限,容后再禀。

      二伯(三排左七)参加全国棉籽毛头分析机鉴定会的合影。

      乡 愁

      听老爸唠家常,说起奶奶去世前的状况,80多岁的老爸依然哽咽难过得个孩子。他一生都在感父母之恩,回报哥哥姐姐的照拂之恩。对河南、陕西的亲人,对生养他的故土,总有一股乡愁,这乡愁也感染了我们这一代人。

      散文是使记忆显影的方式,藉由回顾老一代黄河儿女的人生轨迹,他们的故乡情结和亲情线,我似乎更深理解了老爸,他的憨实忠厚,他的重情重义,理解了父辈们的艰辛和付出。

      “像牛一样地劳动,像土地一样贡献。生活就是无休止的奋斗。”我感觉,路遥先生的这句话,用在家族这些朴素而勤恳的亲人们身上,一样地恰切。而在回忆中,在对“家史”的书写中,我更加懂得了“故乡”的重量,懂得了什么叫做血浓于水。

      2022-6-29凌晨草稿 2022-7-14修改

    【审核人:雨祺】

        标题:王金萍:老辈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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