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高楼里，唯有卫生间采光较暗，可能涉及隐私之秘，无需强光吧。每家浴室柜上定会安放一面镜子，一盏小灯挂在镜子上端，明亮柔和的照着镜前方寸之地，我家也如此。镜前灯原本有两组光源，记不清哪年坏掉一组后，光线减弱，镜子成像清楚而不清晰。那时年轻，生活匆匆，每日早晚洗漱时，边洗边瞅镜中自己，总是素面朝天，强光弱光下容颜不改，未见镜子有何不妥，便将就着使用，慢慢的习以为常，一用多年。时至今日，在刹那间爆发出一阵强光，砰砰炸响过后，镜前灯光荣的完成使命。镜子即刻雾蒙，光影模糊。看着镜中影影绰绰的身影，不禁想起幼年时家中那面梳妆镜。
儿时农村没有电灯，旧式老屋宅间纵深，有门少窗光线昏暗。白天照明全靠屋顶几片亮瓦，常年裸露天空风吹雨淋的亮瓦上，落满尘土枯叶，透进屋内光线勉强看清人脸。晚上照明则是一盏小煤油灯，棉线灯芯容易烧结，需不时挑掉结痂，火苗豆大。煤油是当时奢侈品，晚间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家家几乎不点灯，即使点上，忙完家务赶紧关掉，晚上写作业的孩子常遭训斥，不准多写浪费煤油。一到晚上村子漆黑一片，但闻狗吠不见人影。早睡早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就这么形成。
天好的日子，家家门不闭户，阳光携着暖风从门窗瓦缝钻、溜进屋，去潮除霉，屋子里就有干净的味道。遇到阴冷天，家家关门闭窗，仍挡不住泥巴砖墙破瓦缝漏雨灌风，屋子潮湿阴暗，泛出酸臭。年幼的我不喜欢在屋内活动，天好就端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玩游戏写作业，雨天就躲到屋檐下玩水，除了吃睡梳洗外，基本上不着屋。每天天刚擦亮，在公鸡嘹亮打鸣声中，老老少少都会在黑暗里摸索起床。同床共枕的姐妹穿错衣服，穿反鞋子是常有之事，紧接着，我们姐妹热闹的一天，就从“头”开始。
打小我就喜欢对镜梳头，不是发型难梳，纯属喜欢，女子天性使然吧。起床后不论时间早晚，我总会磨蹭到父母房间里，踮脚翘首，趴在五斗柜上，对着柜上梳妆镜，梳理两根马尾辫。红色五斗柜是父母结婚家当，上面放着同色梳妆台。梳妆台不大，木制基座方方正正，中间凿出一层小抽屉，一个拇指大铜环拉手，精巧的镶嵌在雕花面板上。小抽屉本是放脂粉的化妆盒，可在我家，是针头线脑收纳处。与基座一体的镜框架，呈长椭圆形，框面上雕刻有祥云、飞鸟和花草;框架顶端刻有两只喜鹊，它们头挨头歇在树枝上，状态亲昵。一幅栩栩如生的美景，寓意深刻，活现在镜框上，烘托中心小圆镜。
幼年时一贫如洗的家中，引以为傲的就是父母房间里几大件红色复古家具：屏风式雕龙刻凤床架，卧式床榻板，绣花纱门衣橱，雕花五斗柜，花式面盆架，还有这面精致梳妆台。多年后，当我在展览馆中，看见古典木制家具展时，更是惊叹，父母的家具毫不逊色它们。我好奇的问姥姥，为何父母会有这好的家具?姥姥告诉我，母亲长在大山，山里有不少好木材，正巧我爷爷是手艺不错的木匠师傅，父母都是家中老大，于是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就齐心协力为父母打造出，这些不错的结婚家当。在这些喜庆的家当中，我尤爱这面精巧梳妆镜，尽管它身着破瓦缝掉落的尘衣，仍难挡我们每日的光影交融。
母亲也甚爱这面镜子，黎明时定会对镜梳头，不管它照没、照见人影。偶尔有空时，母亲就会将镜架擦拭的泛出大红底色，镜面露白，阴暗的房间立刻绽放光彩。担心我们姐妹摔坏，她总是将镜子放在柜上靠墙处，害得幼小的我们只能看不能摸。这是她劳苦生活里，难得的一份私念。有几次，趁父母出工，我悄悄拿个小板凳垫脚，探身摸镜，能摸着的地方全摸遍，弄得手上袖口上乌漆嘛黑，镜面就像被猫爪挠过，划出道道灰印。木材特有的厚实温暖，底漆的光滑细腻，雕刻的生动美好，让心中春风荡漾!至今不知，是这面美好梳妆镜，诱惑我爱上照镜子;还是照镜子，启蒙我爱上美好!
我们姐妹天生爱美，经常挤在镜前，互相梳理乱糟糟的头发。当时家境差，卫生条件恶劣，我们很少洗头，即便洗也是用少量的洗衣粉搓洗，因此姐妹的长头发总是缠绕打结，扭成一团，结成一块。睡起时蓬头散发就像乱七八糟的鸦雀窝，只不过里面歇息的不是乌鸦，而是令人讨厌的头虱。黑芝麻似的头虱，产下一片白色卵，附长在头发上，头皮瘙痒难忍。经常手抓不解恨，就用梳篦使劲刨头，刨得头皮生疼，扯下缕缕断发，篦子上头虱活蹦乱跳，逮着后恨恨的用指甲碾死，一抹、一抹的血红染甲…
镜子从未告诉我，这副模样是丑是美。我也从未问过：魔镜，魔镜，镜子里的我为何长这模样?应该长成啥样也不清楚，贫穷下的孤陋寡闻，让人少有念想。周围小伙伴们几乎一样。谁也不觉模样有何不好，成天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兴许是年幼忘事，兴许是镜前光线太过昏暗，尽管爱照镜子，但是中学前我长的什么模样至今是谜。那时的影像，仿佛穿过镜面落入镜后底漆，被黑暗吞噬干净!心中上演的，永远是那幅踮脚、翘首对镜的场景，而无具体形象!
兴许是幼时梳头法锻炼了头皮，长大后的我，发质乌黑油亮，茂密顺直。知道这些优点，还是刚上中专时同学告诉我的。那时住学校集体宿舍上下铺，青春正好的年龄。同伴们课余时，经常捧着琼瑶小说，陶醉在女主美好恋情，美丽容颜中，品头论足的评价校花校草!我不大相信，自己的头发竟有人羡慕。宿舍里没有大镜子，无法验证真伪，无意间发现老师办公室更衣柜上有面长立镜，我们称穿衣镜，自此我常趁到办公室交作业本时，偷偷瞟上几眼。有次见老师都不在，我赶紧跑去仔细照镜。这面大长镜不同于家中那面小镜，它明亮大气，整个人往跟前一站，立刻复制出一个活灵活现的自己!果真，镜中的我发黑如漆，青春正好!清澈的大眼忽闪着打量镜外的世界，镜外的自己!成长不容置疑的改变容颜心境!镜中青春美好的形象，就这么永远定格在时光记忆簿中!以后的我照过无数次镜子，却再未见过这副青春自得的模样。
流水的岁月，易改的容颜，纷繁努力的生活，令人不再镜前磨蹭，也无法顾及太多。父母的家具，也在时间长河里浸泡的褪去色彩。随着我们成长离家，家中老宅空置多年，终于坍塌在飘摇风雨中。当我们回去清理旧物准备重建时，看见一地断瓦残垣中，那张屏风式雕龙画凤床架，竟还兀自歪立，如同沙漠中枯槁的胡杨，死而不倒倒而不腐，力图挣脱某种桎梏!而那面精巧梳妆镜，也不知碎落在哪处土堆里，无影无踪。曾经引以为傲的旧物件，就这么埋没销毁!偶尔在历史古装剧中，一闪而过它们似是而非的影子……
生活继续，无法照旧!老家盖起钢筋水泥楼，铝合金门窗，新潮板式家具，楼上楼下电视电话。焕然一新的老家农村，紧跟城市脚步，不再昏天黑地，也没有一群长满头虱对镜梳头的姐妹。偶尔回去时，隔壁左右的孩子，好奇的望着我们，经典再现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物事皆非，不再留恋。!
……
几经折腾，我家浴室镜前灯重新装好。科技引领生活，低功率高照度新灯仿佛“小太阳”，照的卫浴间阴影全无。平时看着干净的墙砖地砖，竟沾满水渍污迹，反复擦拭无用，发觉污渍早已侵入瓷内，无法分离。时间竟让不同的物种悄然相融，只得作罢。更沮丧的是，镜子升级显微镜，照的面目纤毫毕现，岁月痕迹无法隐藏，不忍细看，心烦关灯。镜子瞬间模糊生出滤镜，雾里看花，花美不少，镜子哄人!
柔光下的雾镜，过滤瑕疵哄人心喜;强光下的明镜，彰显真实令人难堪。谁会喜欢明镜呢?历史上的唐太宗曾有三面明镜：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铜镜下，人可以整理好衣帽容颜;史镜下，人可以知晓天下兴衰规则;人镜下，人可以明了何为得失!魏征是唐太宗的一面人镜，他贤良的言行劝诫，修正天子施政的得失，改变天子的心境。一代雄主，依靠三面明镜，造就了流传千古的贞观之治。
伟人行大业，凡人做小事。平常人无力做他人之镜，也不擅用他人做自己之镜，更不懂历史之镜。平常人大多只有这面正衣冠之镜。心情好时，镜子里的人，神采飞扬，不惧容颜的美丑，不怯白发的张扬，不畏服饰的粗旧;心情糟时，镜子里的人，精神萎靡，如花的容颜也憔悴;如墨的黑发也枯槁;如锦的衣饰也粗糙……
今日在窗明几净的家中，坐在飘香的书桌旁，追忆往昔不觉幡然醒悟。不管明镜雾镜，照出的是容颜，折射的是心境。青春年华不惧岁月，雾镜下懵懂憧憬，明镜下神采飞扬。待到昭华已逝，旧友离散，镜中自己，是真是假心也难定。
明亮衣冠镜，照射出人人惧怕衰老的内心。岁月不管不顾的朝前走，曾经的不快多被带走，曾经的美好，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闯入梦境重温当年;或是窜入脑海诉诸笔端，回味良久。好的坏的，来的去的，交织生活。爱照镜子的我，想出妙招。心喜时，打开新灯，对镜细数风雨吻痕，随即敷面抹粉，妆扮休整;心烦时，关灯闭户，让微光之镜滤出童颜，生出欢喜!尽管心如明镜，也得哄哄自己讨喜生活!一如幼年，踮脚、翘首对镜梳头的欢喜;或如那年，偷看穿衣镜的窃喜!原来我一直也有面“人镜”，那就是：美好的自我!
(编辑：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