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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国然:鱼记(小说)

  • 作者:一言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11-28 22:4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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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过完春节,又到出门打工的季节,河沿村的青壮年男男女女该走的都走了。奇怪的是,往年最积极的殷铁蛋却赖在家里不打算出门了。老婆秀英问他怎么回事,他的回答几乎让秀英气炸了肺。今年不出去了,搁家里养鱼。

      养鱼?你搁哪养?咱村里沟是干沟,塘是臭水塘,你不会搁村后大沙颍河里养吧?秀英瞪着圆溜溜的双眼,气鼓鼓的呛铁蛋。你说对了,我就准备在河里养,不但养,还要大养,一年挣他个十几二十万的。铁蛋笑嘻嘻地说。你是发烧烧糊涂说梦话的吧?两口子一起出去打工才挣多少钱?你一个人顶人家俩?秀英说着,伸手摸了摸铁蛋的额头,故作惊讶地喊起来,哎哟,俺家里人快烧到一百度了。铁蛋一把拨掉秀英的手,不高兴地说,你咋呼个啥,我一点没骗你,就是准备在河里用网箱养鱼。就你能!秀英彻底火了,脸阴沉着,眉头皱起老高,手指直戳到铁蛋脸上,别人都知道出去挣钱养家,你可好,要搁河里养鱼,能死你了,你咋不养乌龟王八!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打工还能打几年?总不能打到老死吧?铁蛋愤愤不平的回呛。撑几年算几年!等闺女儿子都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成了家,你哪怕上天抓老天爷的脸我都不会管!秀英跳起脚,大着嗓门喊。到那时我还打谁家的工?哪个公司会要一个啥都干不动的老头!铁蛋怒气冲冲地反驳。

      反正我不管!今儿个你必须出去打工!你开个叉车,一个月好几千块,你有啥不满足的!你就看到眼前这一点了!一个月几千块钱,吃吃花花还能剩几个?到时候给孩子找工作买房子成家,你拿什么办?恐怕哭都找不到地方!铁蛋脸涨得像下蛋的老母鸡,一步不让地争辩。你觉得养鱼就能挣到大钱了?我看你是被鬼迷住心窍了!我一点儿也不迷!东生从来没有出去打过工,可是卖鱼卖的咱村里谁比他有钱!人家是卖鱼,不是养鱼!就是东生告诉我的,养鱼比卖鱼挣钱,我才决定养的!如果不挣钱咋办?赔了咋办?东生敢打包票吗?如果他敢打,我就支持你养!中!一口唾沫一个坑,不许反悔!咱这就找东生去!铁蛋拽住秀英,就要往门外走。

      别去了!我来了!就知道你两口为养鱼的事非吵架不可!随着话音,就听到大深腰胶鞋发出的哐几哐几沉重的脚步声,一个满面红光,身材魁梧的壮年汉子挤进门。一股浓重的鱼腥味瞬间在屋内飘散开来。见东生进屋,两口子赶紧闭上嘴,客气的给东生让坐。东生笑着摆摆手,说,后面还有人呢,村长与河段的段长听说铁蛋要养鱼,也都来了。说话间,又高又瘦的村长和矮胖的段长一前一后进了屋。村长双手握住铁蛋的手,使劲摇了摇,再摇了摇,说,村里巴不得你们这些走南闯北,有知识有见地的年轻人留在家里,红红火火发展一个副业,你们钱包鼓了,心留住了,家里就热闹了,到时候老放弃了人孩子有人照顾了,女人有人知冷知热的疼了,村子不空了,每天热热闹闹像过年似的,多好啊。我留在家里养鱼,村长支持吗?铁蛋故意笑嘻嘻地问村长,将村长的军。支持!一百个支持!刚才我已经问过段长,搁河里养鱼违规不违规,段长说应该没啥事,所以有什么困难,村里都可以出面帮你解决。段长用粗短的手指往后捋一捋油光锃亮的头发,笑咪咪地接口说,放心养吧,有啥情况我随时通知你。那鱼该咋养?养好了该咋卖?我们可是瞎子走路摸不清啊!秀英不无担心的问。嫂子,你把心放肚子里好了,有我东生在,绝对不会让你两口子瞎忙活!东生笑哈哈地说,故意把胸脯拍的像皮球似的嘭嘭响。秀英嘟着嘴,不说话了。铁蛋心里清楚,她还是心里不踏实。

      是啊,现在两孩子都上学,上面又有年迈的父母,吃的穿的,再加上村里娘家的红白喜事,哪一样不要钱呢?本来秀英也想和自己一起出去打工挣钱,可是家里地里的活把她拽得死死的,根本走不掉,不得不靠他一个人挣钱维持。如今要养鱼,那一份稳定的收入也没有了,作为一个操心着3全家人吃喝拉撒的家庭主妇,搁谁谁不心里泛嘀咕呢?一定要把鱼养好,不然怎么着也对不起秀英!铁蛋暗地里摩拳擦掌。

      不久,在东生的指点下,铁蛋自己焊的十二个长宽高各三米的白铁管网箱下到沙颍河离岸五、六米远的水里。网箱分两排紧紧并拢,互相之间用铁条拧死,然后由三根粗大的绠绳分别系住两头和中间,固定在河滩上三棵一搂粗的大杨树上。宽阔的河滩以及外面高高的河堤,就连两面的堤坡,都密密麻麻长满了杨树。许多杨树粗壮挺拔,枝梢直刺蓝天,场景像极了电影里古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士兵手举的刀枪剑戟。

      看守网箱的一间小屋坐落在树林丛中,距网箱不远的地。门口一条斜斜的,青草掩映的小径通到河边。台阶上,铁蛋特意立了一根一米高的水泥柱,用来栓从家中牵来的赛虎。赛虎是条狼犬,不满月就被铁蛋抱养,整整十年的光阴,一点点长到青壮,再到慢慢老去,曾经绸缎般光滑油亮的皮毛在岁月中褪尽光彩,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浑浊。

      正对门口,隔着小径,铁蛋又埋了一根五米多高的黑漆铁杆子,杆顶挂一盏太阳灯,东生说,夜晚灯一开,各种各样的蚊虫飞蛾黑压压的就过来了,落到水里就是鱼儿们的美餐,不但节省饲料鱼儿肉质紧实还格外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就等放鱼苗了。

      给东生介绍的供应鱼苗并回收成品鱼的湖南贩子打电话,湖南人告诉他,提前三天用福尔马林溶液把网箱消一遍毒。这天傍晚,两口子划着刚买来的褚红色铁质小船,把用塑料桶装的消毒液,倒进一个又一个蓄满水的网箱中,并用竹竿搅拌均匀。干活的时候,秀英情绪一点儿不高,耷拉着眼皮子,脸阴沉沉的,一句话都不说。铁蛋想让她开心起来,就逗她,你不是说让我养乌龟王八吗?那好啊,等这一季养成赚了钱,下一季咱搞立体养殖,每种都养。没想到秀英一下恼了,手里的空塑料桶往船舱里扑通一扔,气冲冲的说,养你个头!这还没见一个鱼毛呢,就投进去七、八万了,等放了鱼苗,喂饲料喂药不一定又要多少钱呢!这可是咱家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钱呐!我心里忽闪忽闪的,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铁蛋似乎兴致很高,他不理秀英的抱怨,而是俯下身,掬一捧河水在手里,举到秀英面前让她看,水顺着指缝沥沥拉拉往下淌,一眨眼就剩曲起的掌心里一口水,他说你看你看,这水多清多滑啊,摸着就像丝绸似的,不但鱼爱人也爱呀!秀英不理他,一扭身坐到船舷上,低头看着河水,满天霞光映在荡漾不平的水面上,反射出绚烂的光芒,光芒一晃一晃在秀英黑中透红的脸庞闪耀,仿佛涂了油彩的雕像,蓬勃着美丽的生机。铁蛋把船固定在网箱的铁管上,蹲到秀英面前的船舱里,仰起头,一眼不眨地盯着秀英说,我为啥要养鱼呢?不但是喜欢这条河,更是想给你一个更富裕更幸福的家,以前我一个人常年在外,经常做梦梦到你梦到这条河,梦醒了都是两眼泪。我不想离开你,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守着你啊!秀英扭过头,湿漉漉的眼光看着铁蛋,伸出手在他粗糙的脸上摩挲,深深叹了口气。

      放鱼苗那天,铁蛋点燃簸箕那么大一盘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在空旷的河滩回响,引得周围村庄的许多人跑来看热闹,把小屋前后左右都围满了。河沿村最有威望的刘三爷已经九十多岁,也被孙子媳妇搀扶着,手里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了。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个说殷铁蛋脑瓜子灵活,那个说他胆子大,这个夸他敢想敢干,那个夸他有男人的魄力……

      刘三爷站在人群里,手捋着花白的胡子,哆嗦着嘴唇说,快七十年了,咱村这一段河面没这样热闹了!铁蛋开创了历史啊!解放前一直倒推到明朝洪武爷坐天下,五百多年的时间,打咱这河上过的船就像河里鱼那么多,白天黑夜都不停,这些船有的装的是货,粮食、布匹、药材、食盐、瓷器啥的什么都有,有的拉的是人,达官显贵,平头百姓等等,咱这河是淮河转长江的支流,可以直达天下最富庶的江南那地方,所以地位很重要,历朝历代没有不重视的。

      由于货要中转,人要打尖休息,整整八百多里长的河道,修建的码头,开埠的集镇不计期数,咱村对面的沙颍镇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当年的沙颍镇可不得了,热闹得像个大城市,码头旁的货栈大大小小二十多家,每天需要中转的货物堆得像小山一样,镇上的饭店、客店、商铺、票号等等一家挨一家,酒幌子布招牌像树叶子那么多,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像赶庙会似的,而且说话的腔调五花八门……

      刘三爷喘口气,歇了一会儿,看周围许多人都伸长脖子,静等他说下文,似乎有点得意,他故意咳嗽几声,手捋捋雪白的胡子,才慢悠悠开了腔,咱村与沙颍镇一河之隔,自然没少跟着沾光,那会儿咱这边货栈,各种饭店铺子啥的也很多,几百年的时间,咱村祖祖辈辈靠着这条河,吃的喝的用的都比别的地方强,从没听说哪家饿死过人!就说最惨的民国三十一年吧,整个槐州市死了多少人呐!唯独靠河的村镇完身子完须,没有一家因为没吃的家里挂灵蟠……

      那后来呢?后来为啥河上不见船了?性急的人纷纷追问刘三爷。刘三爷摇摇头,苦涩的一笑,说,后来的事,你们就去问村长吧,村长知道的最清楚。人们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村长身上,村长正跑前忙后,帮着铁蛋往网箱里放鱼苗,自然最起码眼下没功夫回答人们的疑问。其实他一早就来了,他告诉铁蛋,村委开会决定,把他的网箱养鱼当作村里一个示范项目全力支持,申请了五万元的小额贷款,只要他需要,随时可以到村头信用社签字取钱。铁蛋听完村长的话,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他紧紧握住村长的手,话不成调的表态,请……村长……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带好……头……

      村长拍拍他的肩膀头,望着秀英说,村里等你们的好消息!只要这一季养成功,马上向上级打报告,当作扶贫项目全村推广。村长说罢,深有感触的吁口气,又说,农村找个合适的项目不容易啊!咱们靠的沙颍河这个聚宝盆,早该想起来利用了。这时,送鱼苗的湖南人叫起来,你们怎么放这么多!这不是乱弹琴嘛!铁蛋两口子急忙赶到放苗的网箱边,问湖南人怎么回事。督导着几个帮忙的往水里放苗的湖南人脸色铁青,愤愤地问铁蛋,殷老板,电话里我不是早就强调,一立方只能放十五斤苗,你这一个网箱三立方最多放五十斤,十二个箱子六百斤已经超标,怎么定购七百二十斤?密度太大怎么养?要讲科学嘛!

      铁蛋望望秀英,秀英脸上羞得通红,赶紧说,不好意思,师傅,这个主意是我出的,虽然多点,咱试试吧。湖南人头摇得像吃了十粒摇头丸,连声说,不讲科学,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这句话早在和东生商量订鱼苗数量时,当东生说出最高上限每网五十斤,秀英追加十斤,他不忍心反驳默认了后,东生如同湖南人一样,摇着头数落铁蛋,别以为越密越好,到时候出了岔子,你后悔就来不及!鱼苗放后第三天,果然不幸被湖南人言中,每个网箱都白花花漂上一层翻着肚皮的死鱼。铁蛋吓得手脚打颤,腿都软了,秀英差点昏厥过去,呆了呆,哇的哭出声来,边哭边嚎,我的娘啊!这咋叫人活啊!铁蛋恢复一点儿神智,赶紧抖抖索索给东生打电话,问怎么回事。东生正在镇上卖鱼,说估计是鱼苗放得太密造成的。但他说不清怎么处理,让铁蛋给湖南人打电话。殷老板啊,当时我就说,要科学养殖,要科学养殖,你们偏不信,现在好了吧?得不偿失呀!湖南人絮絮叨叨抱怨一通,然后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每箱用五克四环素或土霉素拌饵料喂鱼,连喂三到五天,死鱼全部打捞上来扔掉,不要留一尾在箱里。铁蛋赶紧照办。打捞死鱼的时候,东生开着拉鱼的四轮农用车过来了。他压低声音说,把这些死鱼低价处理给饭店吧,还能弥补回来一部分损失。铁蛋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东生,没理他,只是摇了摇头,坚决把几塑料桶死鱼埋在了河滩里。

      第四天头上,网箱水面上终于看不到漂着的死鱼了,两口子站在船上,看着无数个黑色的鱼脊背在水中像梭子似的游来游去,憔悴不堪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笑意,却落下热滚滚的泪珠。以后的日子,两口子谁也不敢再逞强,遇到不懂的事,赶紧询问东生,东生答不上来的,就打电话给湖南人。

      铁蛋还留了个心眼,把养鱼要注意的细节,什么时候投饵最合适,药的用法和用量,详详细细,一丝不苟的记在一个本子上,然后电脑里再备份储藏。秀英问他搞这么仔细干嘛,铁蛋郑重其事的说,做好记录,自己用时方便,省得老是麻烦别人,另外也好给村长一个交代。

      花开花落,麦青麦黄,转眼间铁蛋养的鱼快五个月了,按养殖周期算,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出栏了,也就是说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天东生收摊后专门跑到铁蛋养鱼场,用长把鱼舀子分别在几个网箱里捞了几尾鱼瞧了瞧,见都长到一尺来长,兴奋的对铁蛋说,老伙计,别看你头一次养,养的还不赖哩!照这样再辛苦一个月,我保证你最少赚十五万!不过,东生说到这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话语打了个弯,这一个月可是追肥的关键期,赚不赚钱能赚多少,就看这最后鱼的长势,周围环境有没有影响了。

      说完,东生又叮嘱铁蛋,马上进入暑天,暴雨天气与河水陡涨的情况,一定要做好网箱的安全防护,系箱的绠绳随时查看,千万不要断裂……说了一遍又一遍,安排得仔细再仔细,铁蛋心里暖烘烘的,眼睛湿漉漉的,他想,有个这样的朋友,这辈子就值了!况且上次死鱼的教训,让铁蛋对东生的话一百个相信,一万个服气。他暗暗下定决心,哪怕累瘫到养鱼场,也要有个圆满的收获。不然,他怎么对得起身边这些最亲最近的人呢?

      入夏后的第一场暴雨说来就来了。那天深夜,他刚刚睡熟,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把他惊醒了,他一个激灵爬起身,赶紧拉开门,把门口呜呜叫的赛虎拉进屋,这当儿一个强光闪电似魔兽狰狞,撕破漆黑的夜幕,紧接着又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在头顶炸裂。呼儿——呼儿——狂风嘶吼着,像脱缰的野马,掠过树林,掠过河面,铁杆顶上的太阳灯晃动起来,昏黄的灯光微微颤抖,所有的杨树都枝干狂舞,“喀嚓嚓”,远远近近,不断有树枝、树干被摧折断裂,砸到河滩上,;一向平静的河面,已被彻底激怒,河水翻卷着一米多高的浪头,一浪紧跟一浪,排山倒海般砸到河岸上,高高飞溅起浪花。网箱、渔船在湍急的水流中起伏颠簸,剧烈摇摆,不时狠狠的碰撞一起,发出“咣当,咣当”刺耳的尖叫。各种巨响摇憾的海洋里,他心惊肉跳,感觉自己就是一枚轻飘飘的树叶,随时会被震飞,被震碎解体。愣怔片刻,他猛然想起他的网箱,网箱内养的鱼,还有东生婆婆妈妈似的叮咛的话。他急忙振作起精神,打开强光手电,领着赛虎,跨出屋门,弯腰顶着狂风,到放置网箱的岸边巡视。站在湿滑的岸边,用手电照着观察一阵摇摆磕碰的网箱,渔船,逐一摸摸此刻摇晃不止的树身上系的绠绳,见除了网箱鱼船不时磕碰发出疼痛似的尖叫,都被牢固的绠绳束缚得稳稳的,就放宽了心。

      他拍拍赛虎的脑袋,转身一跐一滑朝屋子那边走,刚走两三步,不料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仰面朝天摔倒地上,几乎同时,头顶“喀嚓”一声沉闷的重响,一截粗大的树干被狂风摧折,直朝他砸落下来,一股阴冷、死亡的气息瞬间吞没了他,他脑子唰得变得空白,千钧一发的时刻,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赛虎一个饿虎扑食,扑到他的身上。树干落下,重重一击,他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冰凉激醒,却无法睁开眼,原来粗大的雨柱正砸在他的脸上,头上,捶打着地面,耳畔响彻着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他想爬起来,挣扎几下,却丝毫动弹不得,这时才发现,他胸前趴着赛虎,赛虎身上压着那根粗硬树干。刚才惊险的一幕倏地闪过脑海,他意识到发生了不测。急忙摸索着试试赛虎的鼻息,已经没有一丁点儿生命的迹象。

      “赛虎——”他嚎叫一声,像个孩子似的哭喊起来,恰好这时,秀英打着手电,喊着他的名字,冒着瓢泼大雨赶来了……赛虎死了,铁蛋被冰凉的雨水激透身子,连续高烧不退,在沙颍镇医院昏昏沉沉躺了三天三夜。这期间,他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喊赛虎,一会儿喊鱼,稍有点儿清醒,就要拔掉针头,嚷嚷着回家,弄得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不知怎么办好。伺候他的秀英气得忍无可忍,狠狠扇了他几个嘴巴,铁蛋才算安静下来,老老实实配合着医院把病治好。

      苦苦熬煎了五天,烧退了,人也精神了,终于能够出院了,铁蛋办完出院手续,急急忙忙就要回家,回他的养鱼场去。为了这个养鱼场,他亲手喂大的赛虎为了救他丢掉了性命,他虽然死里逃生,可也大病一场,算是秃噜一层皮,他觉得他更有责任把这个鱼场弄好,不然他会为此愧疚一辈子。走出医院的时候,他走得很快,秀英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焉头巴脑的,一点精神都没有,仿佛大病初愈的是她,而不是生龙活虎的铁蛋。

      走啊!你怎么磨磨叽叽的!家里那么多事还等着咱们呢!铁蛋不耐烦的催促秀英,连催了几遍,秀英却突然把手里的东西一丢,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慌什么呀?咱家的鱼场弄不成了!铁蛋大吃一惊,急忙问秀英怎么回事。秀英抹着眼泪,抽抽噎噎的说,昨晚我从医院回家拿东西,段长去了,他告诉我市河务管理局正在沿河清查河道,凡是发现在河里搞水产养殖的,限三天清除干净,如果不遵守规定,所有用具产品全部没收,打骂执法人员的,立即报请公安机关依法抓走拘留,你说咱该怎么办呢?我都愁的想勒死自己……

      这消息确实吗?铁蛋有点将信将疑。段长亲口说的,还会有假?不信你打电话问问他。铁蛋去兜里掏手机,连掏两次没能掏出来,这时才发现手抖的厉害,而且软绵绵的,一点使不上劲,第三次总算掏出来了,给段长打过去,口气啰嗦得像筛黄豆的筛子。段长的回复与秀英说的一模一样,仿佛不相信似的,他又抖抖索索打给东生,结果东生的回答也是他最不愿听到的。其实三天前就得信了,由于你正病着,没敢告诉你。末了,东生声音低沉的强调一句。东生最后的这句话,和没说一样,铁蛋脑子里已经乱轰轰一片,像飞着一窝马蜂,浑身打着摆子,踉踉跄跄往码头方向走。铁蛋如同癫痫发作的模样,吓坏了秀英,秀英赶紧一抹脸,止住哭声,跑上几步,搀住铁蛋,两口子并肩往前走。

      鱼场在码头河沿村这边西面三百多米远的地方,两人下了渡船,慢腾腾的走了十多分钟才到。铁蛋没有进屋,选了一株离网箱不远的大杨树,靠着树干蹲下来,他说不清心里是恨还是怨,怎么早不清理晚不清理,偏偏再有一个月鱼最能长膘的时候清理?这不是专门和我殷铁蛋唱对台戏吗?难道我的运气就这么背,不该赚这一笔钱?这次养鱼失败了,我该怎么向村长交差?怎么对得起丢了性命的赛虎?想东想西,乱七八糟的,就连那个久远的记忆也在他脑海里复活了……

      蛋子,吃焦花生喽——爷爷喜孜孜的呼唤,仿佛雨后初霁树木上滚动着水珠的苔藓,湿润顺滑,浸润得他六岁的心灵滑溜溜的,舒服极了。模糊的印象中,七十多岁的爷爷个头不高,干瘦干瘦,黑黄的脸庞,褶皱像鸡胃剖开洗净后里面那层金黄的表皮重重叠叠,每一道弯弯曲曲的褶皱,不知藏了多少烟尘往事。爷爷冬天穿一件黑色的长棉袍,腰间缠一条又长又宽的布带子,——与旧电影里的农村老汉像极了,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爷爷每天挑个颤颤悠悠的担子,两头的竹篮内装着花生、瓜子、糖果之类的小零食,担到村南头的集市上去卖。至于爷爷每天的收入多少,他无从知道,但那些零食却让他的童年活色生香。

      傍晚,爷爷踏着薄暮归来,看到他,离老远就喊他的乳名,待他跑过去叫声“爷爷”,爷爷满脸的褶皱马上乐开成一朵菊花,顺手从篮内抓起焦花生或者瓜子糖果,塞满他的小兜兜。到堂屋搁下担子,也不喘口气,站在院子里与厨房忙活的母亲打声招呼,然后牵起他的小手,慢慢悠悠向北穿过村庄的主路,越过河堤,来到码头上,伫立岸边,看沙颍河水滔滔不停的流淌。

      开始他还以为爷爷有什么事要做,后来时间久了才知道,爷爷什么事也不做,就是看着流淌的河水沉默。他傍在爷爷腿边,仰着稚嫩的小脸望着那张陷入无边无际沉思的脸,慢慢被逐渐变浓的暮色一点一点拽进黑暗,感觉好奇怪好奇怪。爷爷去世后,初谙人事的他从父亲嘴里获知,爷爷青壮岁月,正是兵荒马乱,饿殍遍野的民国时期。然而,乱世中的沙颍河航运并未停止,沙颍镇与河沿村的各类店铺依然可以艰难求生。爷爷经营的饭店虽然不大,但顾住一家老小吃喝外,还略有盈余。

      父亲自豪地说,临解放,村里一位做长途贩运的生意人,由于本钱拮据,找爷爷借钱,爷爷一次性就给那人拿出150块大洋呢。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偏重发展陆路运输,内河水运渐渐凋敝,依附沙颍河航运生存的服务业随之没落。爷爷只好关停饭店,回村务农。可是耍惯炒勺的手,使不动铁锨、抓钩和锄头,年年广种薄收,生计一天不如一天。

      他恍然大悟,夕阳下那个瘦小老头的落寞,好像一把镰刀割疼了他的记忆。铁蛋下意识揉揉胸口,那地方果然又在隐隐生疼,他自言自语,爷爷那个连生存都很艰难的时代,因为靠着沙颍河,不但全家老小活下来,而且有吃有喝活得相当滋润,我现在的年代,早已不用考虑生存问题,只是想把日子过得更红火些,惬意些,难道这条母亲河就满足不了吗?秀英蹲在铁蛋面前,用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声音柔柔的说,不让养咱不养了,明天给湖南人打电话,让他过来把鱼拉走,能不能赚钱随便吧,只要你身体好好的,比给一座金山都强。

      铁蛋仰起头,望着秀英被夕阳的余晖映衬得格外生动的脸,闷闷的说,就这样卖了,我怎么向村长交待?不用了,兄弟,致富的路子从天上掉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长、段长、东生站在了两口子身后,村长话音一落,三个人都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秀英急忙搀着铁蛋站起身,红着脸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没看到。没事没事!村长笑着连连摇手。是这样,段长又习惯性的捋捋苍蝇都站不住脚的头发,抱歉似的说,刚才电话里没法说清,我怕兄弟误会,所以就喊了村长、东生一起过来了。市河务局已经正式发了文件,这次沙颍河要搞大动作,准备加宽一倍,通航三千吨以上的客货轮,还有更大的惊喜是,咱村将来会和沙颍镇合成一体,建成年吞吐量达到百万吨级别的码头,到时候配套的宾馆、饭店、超市等等大大小小的生意场所,会优先考虑由咱村的村民经营,铁蛋啊,这可是划时代的大事啊!

      原来……是个好事。铁蛋呐呐着,仿佛被这个消息击晕了。瞳仁里的阴云却一点一点褪去,渐渐铺满晚霞的神采。我们……什么时候起网卖鱼,把网箱拆掉?秀英问。就这三天,因为半个月后,沙颍河前期工程就要开工了。段长回答。这么说……我们……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秀英说着,难过的低下头去。嫂子,别心里不得劲,这次没赚,下次一定成!东生赶紧接过话头,口气还像以前那样硬,就差拍胸脯了。下次?下次搁哪儿养?铁蛋疑惑的看看村长,又瞧瞧东生。咱村下游六里地,不是有个沙颍河泄洪水库吗?一直对外承包养鱼,前些日子十年的合同到期了,前承包人没再续,东生怕错过机会,先替你应承下来,明天你们就去签正式合同。村长抄着手,笑微微的说。你这家伙,先斩后奏啊!铁蛋嗔怪似地擂东生一拳。村长您看看,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东生一脸委屈的叫起来。哈哈哈……几个人齐声大笑,笑声很响,只听扑扑楞楞,惊飞几只雪白的水鸟,水鸟忽闪着修长的双翅,从他们眼前倏地闪过,很快飞到河中心,上升,下落,斜掠,姿态轻盈优美,潇洒自如。霞光仿佛被它们的翅膀扇得舞动起来,一团团斑斓的光晕天女散花般在河面上空飘飞。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殷国然:鱼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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