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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生:深宅

  • 作者:杨天生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4-24 23:3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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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空飘着粉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拎只柳条箱,走进小街里的一处宅院。男人戴副金丝眼镜,穿件印有格子的长袖衬衣,深蓝裤子,皮鞋亮得晃眼。宅院幽深,傍山而建。从小街旁的门楼进来,顺着山势走过一段卵石路,再踏上几级石阶,上到了一个平台。柳条箱子并不重,男人还是把它放在平台上歇了会。他看到了尺厚的石阶已凹凸不平,残破处布滿了青苔,想来这宅院年头不短了。连着上了四个平台,男人才来到了宅院门口。

      进了院子,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坐在屋檐下,埋头编织着笠帽。男人扫一眼宅院,屋舍灰暗破旧,南墙角上有一棵枇杷树,树荫遮住了小半个院子。墙根一溜月季花,花儿开得凶,亮了一面墙。

      男人放下柳条箱,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问姑娘:“同志,有空房吗?我想租房。”

      姑娘脊背一紧,抬起头,眼里闪着狐疑的光,问:“你从哪里来?”

      男人扶扶镜框说:“我是县中学的教师。”

      姑娘肩一松,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说:“原来是中学里的教书先生,怪不得普通话讲得这么好。本地人讲普通话像嘴里含着糖。”姑娘放下手中活,立起身,指着南墙角的枇杷树说:“树上吊死过人,一街人都说这是凶宅,你敢住?”

      教师使劲点头,眼镜片闪着光亮。

      姑娘望望教师瘦削的脸,心里说:“脸真白。”嘴上却说:“编笠帽十多年了,街上人都叫我笠帽囡。叫得我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你也这样叫吧。”

      教师又使劲点头,他好象只会点头,说:“笠帽囡,我记住了。还有一个问题,学校停课了,能在你家搭伙吗?”

      笠帽囡浅浅一笑:“当先生的满脑子都是问题,这不算件事。我一个人过,桌上多摆口碗,多放双筷子就行了。”笠帽囡忽然仰头望天,乌云浓厚,象块湿布,湿得能一把拧下水来。她皱着眉头问:“先生,刚入梅,还不到赤膊的时节,怎么就放暑假了?”

      教师乱摇头:“不是放暑假,是停课了。”他垂下了头,腰塌了下来,望着细如绒线的瓦檐水呆立着。教师没吭声,但笠帽囡却听见了他心底发出的叹气声。

      笠帽囡望着教师的侧影,想:发生什么事啦?眼前这位先生垂头佝背,没一丝精神气。逢集日在街上卖笠帽时,她常看见中学里的先生昂着头,眼睛朝天,款款走过。迎面过来的人,看见先生,身子一矮,慌忙往路边紧走了几步,让先生先过去。先生从身边走过去了,人们都要回头望望先生的背影,嘴唇翕动着:先生哩!中学里的先生哩!

      就这样,一个飘着粉雨的日子里,教师走进了深深的宅院,在笠帽囡家住下了。打开柳条箱,整理好日常用品,教师坐在床沿上想:“凶宅算什么,外面的世界才乱得凶呢。”

      天空整日阴沉着脸,沒一丝光亮。雨丝无声无息地飘洒着,细细密密,晶莹透亮。梅雨缠绵,一下就是半天,下得人昏昏欲睡,不象夏日的黑风箭雨激得人清醒。鸟不飞,虫不鸣,瓦檐水唧唧地滴着石阶,天地间只剩下这滴水的声音,滴得人没丝鲜活气。

      这是一段平静的日子。教师坐在西厢房的屋檐下,仰了头看雨丝,看天空,其实他什么也沒看。笠帽囡坐在东厢房的屋檐下埋头编织笠帽,篾条绕着手指,灵活地翻飞着。宅院安静得象是无人居住。

      一日,教师看了半天雨,低头想了想,拎把竹矮椅,从北屋廊下绕过来,走到东边坐下,说:“叫笠帽囡不雅,你叫什么名字?”

      笠帽囡没抬头,篾条绕着手指跳跃,说:“张Li。”

      教师头一蛇,忙问:“哪个Li字?”

      笠帽囡手一停,头垂得更低了,说:“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你写出来,我认得的。”

      教师拾根篾条,在泥地上划字:“张鹂、张黎、张梨、张离。”一连写了好多个Li字。

      笠帽囡盯着地上的字,一直晃头,说:“也有难倒先生的时候。”她放下手中编织着的笠帽,回屋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教师。

      教师接过照片,照片上一个女娃瞪着乌黑的眼珠。反过来,照片背后有一行毛笔字:“爱女张蠡六周岁留影。”字体俊朗,骨格清奇。

      教师摇头苦笑了声,说:“没想到是这个蠡字。”摇晃着手中的篾条,教师说:“张蠡,哪天你编织笠帽手酸了,歇息时,我教你识字,读书还是有用的,有用的。”教师说到这里,扭头望着雨帘,长叹了口气。

      笠帽囡立起身,十指交叉着,旋转着手腕,说:“先生,我现在手酸了。”

      先教那几个字呢?教师望着阴郁的天空,想了想,在泥地上划了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

      雨一天天下着,笠帽囡每日照常坐在屋檐下编织笠帽。只有逢小城集日,才走出宅院,踏着石阶走下坡去,把笠帽摆到门楼外的街边卖。

      教师照常呆坐着,看天空,看雨丝,只有当对面传来笠帽囡清亮的喊声:“先生,我手酸了。”教师才活了过来。教完几个字后,教师扔下篾条,掏出手帕擦擦手,晃着头,头摇摆的幅度很大,说:“张蠡,你记性真好,没读书可惜了,可惜了!”后一个“可惜了”说得极其缓慢,尾音拖得很长,甩出了院墙。

      笠帽囡望着教师手中那条淡青色的手帕,突然问:“先生,你家乡在哪里?”

      教师低下头,一只脚来回搓地,声音低沉:“在大海边。”

      笠帽囡仰了脸问:“大海?大海长什么样子?”

      教师望了一阵天,很久很久,声音象是从天上飘下来:“象晴朗的天空,蓝蓝的,无边无际。”

      笠帽囡问:“北京也有大海吗?”

      教师晃晃头:“北京没大海。”

      笠帽囡困惑了,望着白茫茫的雨丝,自言自语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是舵手,北京怎么会没有大海呢?”

      望着笠帽囡困惑的眼神,教师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张蠡,我带你看海去。”说过,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低了头想:“眼下是什么形势,还这样浪漫。”

      忽一日,短暂的平静日子被打碎了。一群正长身体的少年闯进了宅院,乱嚷嚷一片,闹沸了天。少年们手里挥舞着凿子、铁锤,吶喊着,散开在宅院的角角落落,敲凿木门上、石墙上雕刻着的才子佳人的画像。

      没等笠帽囡和教师回过神来,木门上、石墙上雕刻的画像不见了,露出了暗黄的原木颜色和凹凸不平的雪白石痕,地上落满了的碎石和木屑。少年们一阵风扬长而去。

      笠帽囡和教师呆立在院中。笠帽囡望着枇杷树,说:“今年怪事多,枇杷都摘光了,梅雨还不走。”

      教师叹口气,说:“怪事多,学生不读书了。”

      雨又沙沙地在枇杷叶上喧闹起来,笠帽囡和教师忙转身回屋。打扫干净地上的碎石和木屑,俩人又坐回原地。刚才的事儿一阵风刮过去了,宅院又安静了下来。

      笠帽囡编织着笠帽,心里突然一阵阵发紧。父亲就吊死在院里的枇杷树上,可自己从来沒有害怕过。今天是怎么啦?心跳得慌,手心冒汗,握不牢篾刀了,难道是让刚才那群少年闹腾的?笠帽囡对父亲已无印象,父亲上吊死时,她才七岁。关于父亲,母亲知道得也不多,母亲只说父亲大学毕业后,在外面做事。父亲几年才回家几天,看望笠帽囡的爷爷。解放前夕,父亲突然回到家,对母亲说这次回家就不走了。父亲和母亲平静地过了几个月,一个月黑风高夜,父亲突然上吊死了。

      教师呆坐着看雨,今天的雨真怪,沒一丝风,雨丝却飘忽着,一会儿朝南跑去,一会儿又朝北卷回来。教师双手扶在膝盖上,看得那么入神,可乱雨中什么也沒有哦?很久很久,教师终于从雨中收回了目光,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中,一位姑娘抬头望着教师,眼睛笑盈盈,嘴角微微上翘。教师望着姑娘想:四九年夏天,她去剑桥大学求学时刚满十七岁,自己也才十八岁,考上了燕京大学。现在想来有点好笑,不同她一起赴英国求学的原因,竟是燕京大学国文系有位自已崇拜的先生。眼下好了,自己家和姑娘家几十口人都在海外,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大陆。教师又扭头看雨,茫茫雨雾遮挡住了视线,他只看见白雨中的黑瓦,看不见遥远的蓝色大海。

      笠帽囡埋头编织着笠帽,手酸了,抬头看到教师捧着照片入神的样子,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没象往日一样喊出声来。

      雨一天天下着,日子一天天过着。屋顶上的瓦片让雨泡得漆黑,石墙上爬满了青苔,墙根旁洒落一地月季花瓣儿。

      一日,宅院走进来两个少年,立在院子里,油纸伞遮住了脸。俩人远远地对教师大声喊,声音硬棒:“你,每天上午八点,去学校报到。”

      教师勾勾身子,使劲点点头。

      来人走后,笠帽囡隔着院子高声问教师:“先生,上课啦?”

      教师摇摇头。

      笠帽囡问:“那去干么?”

      教师说:“开大会。”

      晚饭时,教师嘱咐笠帽囡明天早饭早一点。回屋睡下了,想想姑娘家瞌睡重,不放心,又起身跑到笠帽囡窗下说。笠帽囡咯咯笑了,说:“先生放心吧,明早鸡头啼就起床烧饭。”

      接下来的日子里,教师每天清早就去学校,傍晚才回来。回来时,都要在宅院门口歇一下,手扶住门框,再抬腿迈过门槛。笠帽囡见了,心一沉,从矮椅上立起身,向前紧走了两步。教师朝笠帽囡摆摆手,迈进了院门槛,拖着腿,极缓慢地行走着。笠帽囡默默地望着教师,感觉他的背有点驼了,心一酸,眼里有了泪花。

      笠帽囡每天照常编织笠帽,编着编着,手常常突然停下来,抬头望着对面的西厢房,眼发呆。不见了教师双手扶膝,坐在那里看雨的身影,笠帽囡心里缺了一角。

      一日,出太阳了,阳光照进屋檐下,教师还没起来吃早饭,西屋静悄悄的。笠帽囡走到西屋窗下喊,屋里沒动静。笠帽囡心一慌,咚咚敲门。敲了一阵,屋里有了响动,教师开了门,脖子一软,头靠在门框上。笠帽囡急忙扶教师上床,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心惊。笠帽囡急忙回灶屋,烧了碗姜茶端过来。

      当天下午,宅院闯进一大帮学生,哇哇乱叫,走进了西屋。屋里传來一片喝声:“装病!装病!”声音嘈杂、刺耳。

      笠帽囡慌忙立起身,扔下手中的笠帽,直奔西屋。她拨开学生,走到床前,转身面朝学生,双臂一伸,喊:“先生病了。”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笠帽囡匆忙赶来,竟忘了放下手中的篾刀。学生们望着笠帽囡手中寒光闪闪的篾刀,扭头相互望望,眨眨眼走了。

      学生们走后,教师久久地盯着屋顶,屋顶有一张蜘蛛网,残破不全。

      教师一病就是半月。说病不是病,就是起不了床,浑身软塌塌,骨头像被抽走了。笠帽囡每日变换饭食的花样:扁食、麦饼、米线、汤圆等等。教师的病仍不见起色。

      一日,笠帽囡望着雨丝,皱着眉头,呆想了半天,忽想起-法子,乐得笑出声来。夏天,黄牛起早摸黑耕田,力乏倒下了。本地农人有个习俗,鸡蛋打散在黄酒里,搅上红糖,温热了,拿竹筒子灌进牛嘴里。转日,牛就立起身,四腿如柱,又有力道耕田了。笠帽囡就做了碗黄酒红糖鸡蛋汤,说来也怪,教师喝了,第二日竟下地了。笠帽囡傻了,半张着口合不拢,想:是这法子真的灵光,还是养了这么些日子,先生的心病本就要好了?

      教师病好了,又天天起早去学校了。看着教师越来越驼的背影,笠帽囡喉咙哽咽,眼圈红红的。

      出梅了,夏天终于来临了。天高远极了,蓝得发亮,没一丝云彩,干净得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个深夜,蟋蟀的鸣叫声溢满了院子。教师在麻绳上打好活结,踩着凳子,把麻绳系在枇杷树丫上。教师双手抓紧麻绳套,仰头看见了夜空,深邃的天空如家乡的大海。教师身子一松,解下了麻绳,转身回屋。好多日后,教师还一直想着看见如海的夜空时,脑子里突然闪出的一句话:“张蠡,我带你看海去。”

      一日傍晚,教师教完几个字后,深深叹口气,对笠帽囡说:“今后恐怕不能教书了。回家乡当渔民,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

      笠帽囡伸出手,又缩回,又伸出手,胆怯地捏着教师的手指尖。笠帽囡眼睛闪亮,亮得教师不敢望她,她说:“不怕。妈生病去世时,我才九岁。十岁就跟人学编笠帽,日子再难也过得去。”教师觉得笠帽囡的手指,像兔子的耳朵不停地耸动着。

      天黑透了,闪出了一天的星星,如早晨的露珠一样多。笠帽囡和教师都不说话,静静地坐在黑地里。虫鸣声浩浩荡荡,盖住了树叶入夜的簌簌声。夜深了,风儿侵袭肌肤,笠帽囡才松开手,回了屋。

      教师回到屋里,没开灯,坐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起身打开柳条箱,取出那张去剑桥大学求学的姑娘照片,看了一阵,划根火柴烧了。火光熄灭了,教师长吁了口气,摸黑躺到床上。

      不久,教师返回原籍了。走前,他从柳条箱底翻出一只贝壳,送给笠帽囡,说:“这是贝壳,我从家乡大海边带出来的。你名字里的“蠡”字,意思就是贝壳做的瓢。”

      教师拎着柳条箱,走出宅院门口。到了下面一级平台,又放下柳条箱,转身返回来,对倚在门口的笠帽囡说:“放心吧,张蠡,我会好好生活下去的。”

      好多年过去了,那处深深的宅院还在,只是更破烂了。从小街旁的门楼进来,野草自由生长,遮掩了卵石路,缠人双脚。石阶又残破了许多,磨得更光滑了。宅院里的廊下堆满了过去时代的旧物品:竹饭篱、篾壳热水瓶、松木桶、陶土盆罐,竹椅子……西厢房塌了半边,霉黑的木料横七竖八搁在墙上,一地破砖碎瓦。院子中,卵石地面凹凸不平,卵石镶成的图案已残缺不全。枇杷树被雷劈过,树干焦黑,树顶上抽出了新芽,嫩绿一片。

      前段日子,来过一批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的外国人。叽哩呱啦说了一通话,又对陪同的人竖起大拇指,说起了中国话:“这是依山建筑的艺术典型。设大门三道,从“韫玉含辉”的通德门进入,顺经四个平台,二十一級石阶才能到达三门。宅院内有石门、石碑、鱼池、花坛,只可惜石雕、木雕被凿光了。”

      不几日,县里来人,说政府出钱,要修缮宅院了,找了个地儿,要笠帽囡先搬走,待修缮好宅院再回来住。

      笠帽囡旋转着脖子,望望宅院,她一生在宅院里编织笠帽,直到人们不戴笠帽了才歇下来。笠帽囡近八十岁了,一生未婚,她对来人说,自己无儿无女,等走了以后再修吧。

      县政府的人走后,笠帽囡回屋拿出教师送给她的贝壳看。笠帽囡从未走出过小城,她心里想:“大海到底长什么样子的?先生还在捕鱼吗?”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杨天生:深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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