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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云:我的名字叫老黑头

  • 作者:夏云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3-11-15 12:2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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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的记忆是从一个柳树坑开始的。

      我迷路了,匍匐在树坑中,浅浅的坑无法挡住凛冽的西北风,我的身体被冷意割裂。在无休无止的颤抖中,我记不起我来自何方、母亲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兄弟姐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只有濒临毁灭的寒冷和疼痛。我用最后的力气呼叫,呼叫……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那是一只散发着香烟气息的老人的手。

      我被装进了大衣的口袋儿里,被带回了一个人家。

      “别恼了,爷爷打麻将回来路上,抓到一只小黑猫,代替楼道里的小白猫。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小白,它在楼道里冷的,可怜的……”

      “小白不是不见了吗,你先看看这一只,它也像刚过满月,在树坑里快冻死啦,更可怜……”

      “它的脸……有点奇怪……这么小,我给它喂点猫粮……它钻床底下了……”

      人类是比我们高等的动物,他们谈论着我,决定着我的命运。终于,我被收留了。

      这并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家。一家人都很随和,任由我上沙发和床。只不过,女主人说她不喜欢养猫,因为小时候养过的猫,有的死了,有的丢了,她非常伤心:

      “我不想再经历那样的失去和伤心。冬天天冷,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让它去外面自由的天地吧。”

      这些话曾经让我很不安。我并不知道外面自由的天地是什么样子,那个柳树坑是我唯一的记忆。为此,我害怕听到“春暖花开”这个词。他们喂我猫粮,偶尔也喂我一些饭菜。我第一次照镜子,发现我的脸一面黑,一面黄,下巴和脖子上还有白色。

      1、小白

      ——生死契阔,如果命运给了我们交错的机会,那么你的别离,是为了让我懂得怀念的珍贵吗?

      三四天后,主人家的男孩儿带回一只白色带黄的长毛猫。他们叫他小白,叫我小黑。

      也许是因为他的消失,才有我的被收养,也许是因为他是我记忆里的第一个同类,我喜欢小白。

      但一开始我是敌意的。我炸着毛,像长了刺一样瞪着他,色厉内荏地说:

      “你从哪里来?我先来的,这里是我的地盘。”

      “我是这楼道里的,二号楼的小男孩儿带我到他家一晚上……我以为他们要收留我……可我又被送回楼道……太冷了……我们一起在这儿过冬不好吗?”他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多大了?”我的气势弱了。

      “嗯……我记得我满月的时候,树叶是绿的,然后妈妈被汽车压死了,哥哥也被人抱走了……你呢?”他想靠近我,我呲牙大叫一声,他赶忙后退了两步。

      “我忘记了……我只记得那个柳树坑……”我不想再多说什么,瞬间斗志全无,跳到暖气罩子上歇歇。

      他不是帅哥,小小的眼睛一副永远睁不开的样子,他从不发脾气,总是很绅士,毛比较长,身上有一种吸引我的味道。我不是美女,脸上的黑白黄三色,让我觉得有些丑,他却不介意,有时还会用欣赏怜惜的眼神看我,我不再和他敌对,我们友好相处,那段时光是我懵懂又难忘的日子。

      我们一起吃东西,一起晒太阳,一起在主人的沙发上睡觉。有一次,他舔我的脖子底下,我涌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心怦怦跳。鼓起勇气同样去舔他,他乐在其中。

      他更喜欢亲近人。他最讨女主人的欢心,女主人经常坐在电脑前写文章,他便蹲在她的膝盖上,温顺又乖巧。相比人,我更喜欢有暖气的窗台,我很怕冷。在那个树坑里的寒冷感觉,似乎总是消失不掉。

      小白不爱运动,他绅士,但不掩饰。他总想接近我,慢慢地,我习惯了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味道。只是我内心接受,表现得却忽冷忽热,他舔我的后背,我会立长四肢,抖抖毛,扭转头,半天不理他。偶尔我蹭蹭他,他就开心地眯着眼睛,很沉沦的样子。如果我们能这样一起长大,生儿育女,也不错吧……

      不到一岁的时候,小白生病了。

      也许是因为吃了一次肉,也许是遗传,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什么也吃不下。后来连走路也走不稳了。主人家很着急。那时候,当地没有专门治疗我们的医院。他们喂了小白一些药,小白还是滴水不进,女主人只能每天用针管喂小白牛奶。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他蜷缩在海绵垫子上,眼睛迷离。

      “我,不知道说什么……”

      “看到妈妈被车压死的时候,我很难过……现在想来,也许,那种死法也好……人类总说他们活得不容易……我们猫生……更难……”

      “主人们都很喜欢你,我……不会讨人喜欢……”我不想说死的话题。

      “在楼道里……紧缠着人的脚步,就会有东西吃……作为猫,要么讨喜乖巧,要么凶悍霸道,才能活下去……你,就做自己吧……”说着,他努力拖着发抖的身体去沙盆撒尿。

      我静静地趴在书桌下,看着他失去了光泽的毛在夕阳下像一团烟雾。什么样才是我自己?我多疑,疏离,谨慎,就像脸上的黑白黄三色,那么不调和。

      几天后的下午,天气阴沉沉。小白躺在那里,像是睡着的样子。我看见女主人把它放在一个箱子里,带走了……女主人的脸上挂满泪水。她对儿子说,也许去北京的宠物医院可以治好小白……但一切都晚了。

      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小白。我常常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的世界发呆。小白,我的假想敌,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可是到了一个没有病痛更好的世界?我们一起追逐的毛绒球,我们一起睡觉的海绵垫,我们一起抓破的沙发罩……那些曾经平淡如水的家常,总是在脑海中盘桓。我不知道,这种空落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也许它叫想念,也许叫遗憾,反正我更喜欢发呆了。如果可以,你亲近我的时候,我还会躲开吗?我会对你说,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吗?我不知道。然而,没有如果……我不会流眼泪,不是不会,就是不会。从此,我的心有了一个空空的洞。

      那以后,主人家只喂我猫粮,不再叫我小黑,叫我老黑头。

      2、大白

      ——生命中的不期而遇,是冥冥中注定的吗?还是要告诉我一个选择性真相?

      秋去春来。秋去又春来。

      每到春天来临,我身体里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仿佛有燃烧未尽的火焰,于是,我不停地叫唤,没日没夜地叫唤。我想把那火苗通过我的叫声熄灭。

      我的叫声影响了主人们的休息。晚上,他们把我关在离卧室较远的餐厅,我歇斯底里地抓门。我忽然怨恨起来,怨恨小白的离我而去,怨恨这春天的气息,我用发抖的身体倾诉着内心的焦躁。

      我到底是怎么了?

      等我稍微平静一点,我仍然喜欢蹲在窗台上看窗外的风景,那跑来跑去的东西,主人叫它汽车,主人说,小白的妈妈是因为在汽车轮子旁睡着了,人家一开车,它就被压死了。那轰隆隆的东西,的确让我心惊胆战。但是,窗外还有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上还有几株红艳艳的碧桃花,很美丽。

      尽管还有柳树坑的残存记忆,但,焦躁的我只想到外面去。

      终于,趁着主人开关门的瞬间。我迅速飞出房门,顺着楼梯,钻到了地下室。地下室走廊里堆满了硬纸箱,还有一些废弃的杂物,七倒八歪,不见天日,默默呆着。人类就是奇怪,可能一辈子都不用的东西,也不扔掉,宁可让它们落灰生尘,藏污纳垢。

      楼道门开了关,关了开,我始终不敢跑出去。可是,体内那股躁动不安,在黑暗的地下室里越发难以抑制,我忍不住叫几声,听到人声,赶快止住。

      这时,大白来了。他高大,野性,有些肮脏,白色的毛发灰。

      它是一只野猫。它用一种异样霸道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墙角无处躲藏。它大摇大摆地走近我,它要干什么?我感觉到一种危险。我们在地下室里追逐,我听到女主人在楼梯上喊着:“老黑头,老黑头……”偷溜出来,其实并不是第一次,之前女主人最多叫我三次,我就会爬上楼梯回家,地下室并不好玩,最不好玩的要数出出进进的人类。就像人类害怕天神,我害怕人类。可是,这一次,大白挡着我的路。

      我闻到大白身上一股奇怪的味道,浓郁腥烈。

      “隔着窗户,我听到过你的声音,没想到你长这个样子……”他更加靠近我。

      “你……走开……”我鼓起勇气说,我长这个样子怎么了,你嫌弃我丑,你的毛色哪里有小白的好看。

      “你们这些家养的,就是矫情,我们在寒风中刨垃圾桶的时候,你们一边吃着美味的专用粮,一边叫嚷着寂寞,不自由,来吧,我来给你治病……”为何他的语气充满了愤怒?

      “我……没病,请……让开……我要回去……”我故作镇定地说。

      我伺机从墙根儿逃跑,可是我的速度怎么会赶上成天在外面奔跑的他,我大多时间不就是在窗台上发呆吗?

      他扑向了我……

      身体恐惧得发抖,心脏却无比燥热。仿佛有一团火要冲出来,长出翅膀,飞翔到无边无际的宇宙深处……我呆呆傻傻,又昏昏沉沉。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像做梦一般虚幻。

      那黑暗中的片刻,短暂,又漫长,我经历了恐惧,迷乱,兴奋,惆怅……他很快就离开了,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回头。

      没有哪个公猫会为和他交好的母猫负责。我的命运发生着改变。

      3、大黄

      ——谁触发了你的柔情机关,谁又把微雨变成霜剑?是世界改变了我,还是我改变了你?

      第二天清晨,当失魂落魄的我回到三楼的家,主人们正在聊我。

      “老黑头……夜不归宿……”

      “……嚎春……一夜情……”

      “应该不会……都怪你没及时关门……”此刻的我乃饥饿饕餮之徒,对那些言语一知半解,也不挂怀。

      然而,我的肚子渐渐变大,又不是很大,以至于主人们以为我和小白一样,也生了病。观察我能吃能睡,精神很好,又放下心来。

      那天后,我内心的火渐渐熄灭,升腾起来的是一种柔柔的水样感性。

      我能感觉到肚子里隐秘的小东西,在长大,在蠕动,在渴望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吃了睡,睡了吃,不敢再上蹿下跳,伏卧在窗台上,也不全是发呆,似乎有了一丝憧憬。

      二个月过去了。那天早上,我忽然肚子疼起来,总想小便,啊,小家伙要出生了。我跑到每一位主人面前,焦急地诉求着:“请给我准备一个生产的箱子。”可他们都不明白,只是胡乱猜测。我便用嘴拉女主人的裙角,不停地大声叫喊……终于,女主人好像懂了:“她是要生小猫咪吗?原来她的肚子不是胖的,是怀孕了?……”

      他们忽然异常兴奋,找了一个硬纸箱,垫上棉花和软布,放到卧室的角落里,关上门,从门缝里偷偷观察我。我钻进箱子,闭上眼睛,忍着疼痛,等待小家伙的出生。

      终于,他出生了。我打起精神,清理干净身体内流出的秽物。看着那个闭着眼睛红通通的小家伙,我的感觉好奇怪,什么也不懂的任性的我,竟然要当妈妈了,我能当好妈妈吗?我轻轻舔舐小家伙的身体,他动来动去,拼命往我的怀里钻,弄得我的心痒痒的,酥酥的。我忘记了生产的疲惫,只想留住这一刻的静好。

      他是我和大白的儿子。他应该是继承了我身上那一点黄色的毛,通身黄色,相间一些白色花纹,很漂亮。

      主人们叫他大黄,我们族类一次最少生两个,大黄的唯一性,让他们毫不犹豫地留下了他。

      我开始操心忙碌了起来。喂奶,舔舐整理他的皮毛,搂着他睡觉……几天后,我帮他舔开眼睛。他是那样的活泼爱动,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他一次次尝试,终于爬出了箱子,他肆意妄为,几乎无孔不入,我常常担心他被主人们的鞋子踩到,他尽情和我撒娇,我尽情宠溺着他。

      “我要吃小鱼粮……”刚过满月的大黄站在小鱼猫粮盘子前说。

      “吃吧,你先吃,多吃点……”我退后两步,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的大黄,阳光从玻璃窗飘进来,洒在阳台上一溜儿的绿植叶子上,闪着光,洒在他新鲜的黄色绒毛上,像跳跃的金子。我莫名想起那个柳树坑,第一次觉得那里也不是很冷,也并不那么可怕。

      我用身体帮他取暖,我陪他一起跳跃腾挪,我带他去纸沙发上磨爪子,我享受着他对我的依恋……他一天天长大,我也一天天长大。

      我偶尔还会想起温柔的小白,也会想起粗鲁的大白。有一次,大白在这个楼道里溜达,竟然被主人请到了家里。我正和大黄在客厅里玩耍,忽然看见大白,我有些紧张。

      “不知道大白是不是大黄的爸爸,如果是,这算是一家三口团圆了。”

      “不管是不是,我先给他们拍个同框照,全家福……”女主人举起手机“咔嚓咔嚓”。

      “有儿子了呀?怪不得最近没听到你的叫声了……”大白闻闻盘子里的小鱼粮,皱了皱眉头。

      “你还好吧?”也许是因为在家里,又或者因为我有了大黄,看着越发灰不溜秋的大白,我不再害怕他。

      “能活着就算好吧,不像你们……”他悻悻地说。

      这时候,主人打开了门,要把大白送走。

      “小家伙挺精神,长得挺好看……你也……不难看……”大白说完,走出了门,没有回头。

      我自此再没见过大白。

      大黄长得很快,很快。不到半年时间,他的体重就超过了我。他不再依恋我,甚至有些躲着我。他的眼神渐渐疏离而陌生,不再和我聊天,我又开始在窗台上发呆。不过,偶尔看一眼打着呼噜睡熟的大黄,内心还是会生出柔情,孩子总要长大的吧,但他永远是我的孩子。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这是我来到这个家的第六次春暖花开。

      一天夜里,我的大黄,对我,做了和他父亲大白同样的事情。

      4、小黄

      ——每个孩子都有上天赐给的礼物,他们不是因为完美才选择了你,而是因为你是你。

      我怀了我儿子的孩子。这对人类来说,是惊世骇俗的大事件,对于我们猫族来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据说县城的医疗条件无法给大黄或者我做绝育手术,怕大黄再次攻击我,主人们把大黄送到了孩子奶奶家。

      两个月后,我生下了三个宝宝。

      他们都是黄色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主人们挑选了一只母猫,留下来陪我,把两个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宝宝送走了。

      生命总有离别,离别逼迫长大。

      我的女儿,他们叫她小黄。

      小黄的毛色比大黄浅一些,体型也小。她更加活泼好动,最喜欢咬各种连接线,咬坏了两三根手机充电线后,主人家买了防猫咬数据线保护套。我和她说,别咬电线,很危险。她完全不置可否。

      起初,我以为她小呢,调皮任性不懂事。可是,慢慢地,我发现小黄根本不会和我交流,只偶尔呼噜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她记忆力很差,而且胆小怕人。如果她和我分开半天,便不认识我了,会害怕得钻到床下……

      小黄,天生是一个傻瓜。

      难道是因为他的父亲是我的儿子吗?主人们笑称她是近亲繁殖的产物,是猫族自闭症。只要她能吃能睡,身体没问题,我就这样陪着小黄好了。

      每到春天,那似乎来自灵魂深处的火苗就会窜出来,燃烧得我不叫不快。小黄在这方面倒不特殊,第二年春天,她也不甘示弱,叫的声音比我还大,像极了小孩子的哭泣声。主人们说,虽然我们叫得难受,他们听得也烦躁,但去北京做手术怕会有风险。

      马上要春节了。主人家雇人擦玻璃,纱窗拿去洗了。小黄这两天已经开始嚎叫了,她总想跳到窗台上,我便蹲在窗口。

      一阵烈风带着一丝立春后的暖意吹得我毛发乱舞。外面的世界让我恐惧,又让我好奇。我偶尔偷跑到的地下室,那满是灰尘的硬纸箱堆中,还会有突然跳出来的大白吗?我没到过草地,去逗弄蚂蚁和蚂蚱,去欣赏蝴蝶和蜜蜂,那会不会很有趣?虽然此刻,那里只有几蓬枯草……

      也许我想得太专注神游了,一阵冷风袭来,我的身子抖了一下,竟离开窗台向下坠落……气流压迫着我的呼吸,地面越来越近,死亡也越来越近……

      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五脏六腑仿佛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一条腿摔断了,疼痛让我没有昏迷。一辆汽车呼啸而来,停在我面前,吓得我魂飞魄散……外面太冷了,身体太疼了,我拖着破碎的身体,匍匐到庞然大物的汽车底下,躲避寒风的侵袭。

      残阳如血,暮色渐浓。我听到三楼的玻璃窗里传来小黄凄厉不绝的叫声。主人家温暖柔软的沙发、阳台上专门为我放的紫色海绵垫子、傻女儿小黄……“老黑头,老黑头……”女主人的叫声从楼道窗口处响起……我总是犯不可逆转的错误,此刻想回去,已经是力不从心。

      我在汽车底下过了一个晚上。在漆黑的夜空下,我绝望如苍穹,这是怎样的世界呵?

      第二天,女主人发现了我,他们举家出动,把我抱回了家。小黄竟然像鸵鸟一样躲到床垫子下面,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床垫鼓起一个包。

      经过这一场生死劫后,我似乎看淡了一切。一个月后,我养好了腿。我喜欢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睡觉。我跟人还是不亲近。我不喜欢被人抱在膝盖上,我愿意默默卧伏在一旁,陪主人看电视。

      自从坠楼以后,我的那团火越来越小了。直到它像暗夜里的萤火虫,轻轻飞去,不再困扰我。

      小黄一天天长大。她有时会记得我,和我亲近,挨着我睡觉;有时会忘记,看见我吓得躲上半天。唉,我的傻孩子。

      我们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八年的时光。

      5、我的十四年猫生

      ——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敢拥有,珍惜每一个当下,生命有消耗,有积淀,更在于体验。

      去年,我十三岁了。

      所有的过往就像梦一样,真实,又虚幻。仿佛昨天我还在和小白追逐玩耍,而今天我连跳上沙发都觉得累。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呀。

      带我回家的爷爷几年前去世了,奶奶搬出去了,少年主人也到外地求学了。因为一种威胁生命的病毒,人类需要隔离,男主人也不怎么去北京讲学了,潜心研究他的心理学。女主人倒是没多大变化,依然爱美,爱幻想,不上网课的时候,就躺在书房的床上网聊,追剧,看书,写文字。

      世事变迁,命运无常。我总想睡觉,享受那片刻的阳光照抚。我只想在小黄认得我的时候,和她头对头地静卧着。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走的时候没有关门,主人没注意到。我站在门口儿犹豫了,突然间有一个念头袭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于是我又跑到了地下室。那里住着一个我的同类——灰头,灰头最多两岁,怀着孕,生存本能让她挂着一副讨好乖巧的表情。

      单元的门开了。十几年来,除了从窗口掉下去的那次,我再没有去过三单元以外的世界。柳树坑、汽车底下……我该不该出去呢?我纠结着,然后神使鬼差的,跑了出去。

      正值夏天,草地上开着粉色昼颜花,蜜蜂轻轻地歌吟,阳光直刺我的眼睛,白云在我头顶游动……一切看起来还不错。

      汽车轰隆隆地驶过,有点吓人。我顺着草地走,还好。

      可是,天总不遂猫愿。突然跑过来的三个小孩子,看到了我,叫着看猫咪,向我走来,他们是想抓我吗?

      没来得及欣赏一切,我跑进了另一栋楼的地下室。在黑暗的角落里,我舒缓了一口气。难道真如主人说的,我们猫族在古老时期出于狩猎的需要,就喜欢黑暗吗?这个单元出入的人很少,我又总是犹疑惊恐,失掉了几个逃出去的机会,我在那里又呆了一晚上……至此,我的猫生中,在外面的三次过夜,都一言难尽。

      第二天下午,看着紧紧关闭着的单元门,我饿得意识模糊。在柳树坑的时候,我因为幼小饥饿而虚弱,现在,我因为老迈饥饿而虚弱。

      我没有在空旷的土地上奔跑过,或者攀爬到高高的树枝上,我只有两次不愉快的爱的体验……现在的我,急切地等着一个能让我鼓起勇气跑出去的人为我开门。忽然,我听到门外面女主人的声音。她一边打电话,一边用温柔而固执的声音叫我:“老黑头,老黑头……”我想大声地叫,我在这里,可是不知为何,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唉,老黑头没有外面的生存经验,还不得饿死呀……可咋办呀……”

      “嗯嗯,我们单元地下室我都翻找过了……她应该跑不远……老黑头,老黑头——”

      “你说她会回来的吗?可是已经一天一夜了……汽车?汽车底下我也都找过了……”

      女主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和她通话的人一定是一个暖心的朋友。

      我要回去。我绝不能死在这里。终于,我抓住了一个机会,一个很像女主人一样温柔爱笑的女子提着垃圾,打开了单元门。我赶快往出跑,她看到我,笑着说:“咦,可爱的猫咪……”她在我的属性前用了修饰语——可爱。

      我嗅着女主人刚刚留下的味道,顺着墙根儿,小心翼翼地走到我的单元门,躲到种着紫苏的大花盆后面。二楼的奶奶出来晒干菜,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回到熟悉的地下室,靠着一个硬纸箱,虚弱得喘气……

      “你的主人们下来好几趟了,说再找不到你,等我的孩子们过了满月,就收养我了……”灰头的声音细细柔柔的。

      “哦……”我看了一眼她快要生产的大肚子,什么也没说。

      灰头在一块破旧的地垫上躺下,俨然把楼道当成了她的家。我盯着主人给她放的半碗猫粮,却没有力气去和她争夺。

      “老黑头……”是男主人,他从楼上下来,看见了我,抱起了我,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是怎样的一次自由之旅啊。

      今天春天,我生病了。一直以来,我精神敏感多虑,身体却很健康。此刻,我左脸上长疮,化脓,溃烂,又痒又疼,涂抹了各种药,就是不能愈合。主人怕我抓破创口,给我戴上脖套,金黄色的向日葵脖套,像一副枷锁,我不能舔舐身体,不能和小黄头挨头亲近。

      “去北京给她看看吧,不能让她像小白那样……”

      终于,我们来到了北京宠物医院。医生说,可能得花一两万人民币动手术,不过需要先做检查,穿着紫色大褂的医护人员用针管吸我的血来做化验,然后告诉主人,我得了糖尿病,血糖高达三十,所以我的脓疮才愈合不了。

      我住院了,住在二尺见方的小格子里。他们剃了我背上的毛,给我安放了血糖监控仪。我非常不安,不想吃东西,也睡不踏实。隔壁不时传来猫族或狗族的叫声,充满了孤独和恐惧。

      一周后,医生说,需要先调节血糖,等血糖稳定了,再考虑手术。

      “医生,什么时候才能调节好血糖?”

      “也许半年,也许两三年,反正猫到了十四五年,就像人到了六七十多岁一样,各种功能就会出现问题,先出院吧……”

      主人交了六千多住院费,又带了一些降血糖的针剂,我又回家了。

      楼道里没有了灰头,只有花布条。灰头生了五个孩子,有的被收养了,有的死了,她也被汽车撞死了——对于在小区生存的猫族来说,汽车就如人类社会的地震洪水一样,时刻威胁着猫族的生命。

      据说,灰头是在别的单元生的孩子,可是,她知道这个单元有人喂食,在死前的那天晚上,把花布条叼到了这里。花布条长得有点像我,脸也是黑黄白杂色的,他曾被女主人的朋友收养过,起名花布条,可是他白天躲在猫笼里不吃不喝不叫,晚上却出来把人家的瓷饰品打碎了,人家又把他送了回来。看来,他最想呆的地方是妈妈曾在过的楼道。

      我回来后,更加虚弱不堪,走路也颤抖。可是,我异常兴奋,快乐,熟悉的凌乱的家、温暖柔软的沙发、怯懦单纯的小黄……这里就像是我的伊甸园,我只有在这里是安全的,是被爱护的。我的几次出走,证明了外面的世界根本不适合我。

      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是那么亲切可爱。

      我变得依恋主人,每次男主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就靠着他的腿打盹儿,他会用手掌抚摸我凌乱不堪的后背和头顶。晚上,我会努力跳到男主人的枕头边,陪他睡觉。为了吃到妙鲜包,我还会任性地叫个不停。有时,我会到女主人的书房里转一圈,我喜欢听她叫我“老黑头”的清脆声音。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不禁叹惋。以前,虽然脸上的黑白黄三色奇怪,但我有一双引人自豪的眼睛,蓝绿色,像两潭清澈的湖水,尤其是在昏暗的地方,会发出神秘炫目的光芒。可是,现在,它们渐渐变得黯淡无神……我那背上被剃掉的毛,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长出来?

      主人每天早晚给我打一支0.2ml左右的胰岛素,测血糖曲线,画打针时间表。我脸上的伤疤终于愈合了。从北京回来后的两个月,我不再敏感焦虑,过得平静安详。无论是人族,还是猫族,为什么都要瞻前顾后、焦虑不安呢?为什么不能潇洒释怀、随心称意地生活呢?我想不通。也许生命历程就是这样,我们微薄的能量不能承受生存之重吧。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我似乎看见了生命的尽头——就在不远的前方,小白微笑着向我走来,大白霸气地向我走来,大黄躲闪着向我走来……八月中旬,主人们都去参加北京召开的什么中国心理学家大会了,男主人的妹妹每天过来照顾我。

      那天上午,家里没人。小黄在沙发上睡觉,她傻猫有傻福,就这样单纯地活着也好。在纷繁复杂的回忆当中,在肢体心脏的逐渐麻木中,我瞪着大大的蓝绿色眼睛,完全失去了知觉。

      再见,我这辈子的猫生。我该回去了,回到冥冥之中我的初源地。

      番外

      一棵高高的垂柳树下,一个老爷爷的坟墓旁,一个用铁锹挖的小小土坑里,放着一个小箱子,里面是一个只有五六斤重,脸一半黑、一半儿黄白的猫咪身体。

      “我们喂养了她十四年,她陪伴了我们十四年……不知道谁更幸运……”

      黄土渐渐覆盖了箱子。

      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坟头,会长出些许青草,还有野花吧。

      两个月后,一只五十天大的小灰猫,进了那个家。小灰活泼好动,聪明伶俐,小黄吓得总是躲到床底下。

      十几天后,它们之间终于可以接近一米的距离了,相信某一天,它们可以并头而睡吧,就像当年的老黑头和小白。

    【审核人:雨祺】

        标题:李晓云:我的名字叫老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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