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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父

  • 作者:文大侠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1-01 1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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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以心打捞岁月里的悲喜。欢笑与眼泪,善良与感恩,都是那么弥足珍贵。

      --题记

      (一)

      我三岁的时候,随父母下放去了苏北。他们和当地农民一样,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平时去田间地头就带着我,让我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坐在大柳筐里独自玩耍,困了就在筐里睡觉。一次,我不知怎么跌翻到田埂边的水沟里,父亲就此改用一根长绳,像水牛一样系我于树下。

      是年冬,大妹出生,父母先喜后忧:越来越好动的我让他们感到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照看。

      父亲是一介书生,对农事一窍不通,与其说是和母亲一起劳作,不如说是跟着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母亲后面依葫芦画瓢。现在,大妹的降临,接下来的农活父亲将独自应对。

      他们最终商定,于次年春天将我送往外婆家。

      外婆家位于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这里,水系发达,大小河流,星罗棋布,像一条条白练蜿蜒在各个村落。袅袅水汽,氤氲迷离,伫立于烟柳小桥,仿佛走进深深的缠绵。柔水,柔风,柔雨,江南的气息里始终流淌着温柔。

      我的到来,外婆格外开心,还有一个人也似乎特别兴奋--比我大五岁的表哥。初次见面,他咧着嘴一边冲我笑,一边来拉我,吓得我直往灶台后面堆草的地方躲。外婆生前常常眯缝着眼睛戏说:这叫“羊入虎口”(我属羊,他属虎)。之后,我就叫他小虎哥。

      小虎哥,是我上海大舅的小儿子。由于他的母亲久病床榻,大舅无奈之下将大儿子托付给岳母,小儿子则送至乡下。当时小虎哥三岁。

      现在,外婆一个人带着我俩(外公早已去世),过着清苦却又开心的日子,对我们的照看,几乎寸步不离。后来,邻居们见到我俩常会说起外婆:只要出门,即使去屋后小河淘米洗菜,也是左抱羊,右牵虎。

      无忧无虑的日子恍如一个梦,一转眼,我已五岁。外婆屋后的小院已拴不住我往外撒欢的脚步。院里有一道栅栏门,门上有一把锁,那锁也只是挂在上面并不锁住。外婆常从此门走向十米开外的小河淘米洗衣。有时我也会拿掉挂锁打开栅门,去隔壁二狗家的豆腐坊里转转,闻闻豆香,抓点豆干或撕点百叶吃吃。不过,外婆会很快找来将我拖回屋里。

      顽皮的年纪让外婆有些力不从心。那时小虎哥已在大队里的五星小学读三年级。一到放学,外婆就把照看我的任务交给了他。

      初夏,蝉已在垂柳间欢叫。

      一天傍晚时分,留恋在山间的太阳迟迟不肯落下,将西边的云烧成一片片斑斓的色彩,锦缎般悬于天际。

      此时,外婆在灶台忙着,小虎哥在屋前一块石条上写字,我则在后院里踢着一只红黄相间的小皮球。小球在乱石砖垒起的矮墙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把圈养在墙角的一头猪和鸡窝里的几只鸡吓得窜来窜去,鸡飞猪嚎的惊慌模样逗得我呵呵大笑。

      一脚踢歪,球撞在香橼树树干,反弹着从栅栏门下一道猫狗钻得过的口子飞了岀去。我忙取下挂锁,开了栅门去找小皮球。

      栅门外那条通向河边的小路是个狭窄的斜坡,路两侧是菜地。搭成人字型的竹竿上悬着或青或红的番茄,像一只只小皮球,紫色的茄子趾高气昂地悠荡在垂柳般的长豇豆之间,红红的尖椒像跃动的火苗,点缀在一丛丛青葱之中。

      球没找到。我急忙跑向河边张望,结果人像球一样从斜坡滚入河中。瞬间,河水将我吞没,灌进耳朵,鼻孔,灌进不及惊恐尖叫的嘴巴;河水又似无数大小塞子一样,齐刷刷堵来,堵进眼眶,堵进肌肤的每个毛孔,堵得我无力挣扎。渐渐地,我仿佛看见小鱼小虾在我身边好奇地游动,看见梦境里的繁星在蔚蓝深邃的夜幕里飞快地旋转,看见了我的沉睡在河里的爷爷向我走来……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哭声,喊声,睁开眼睛,呦,好多人在看着我,他们高声叫喊:醒啦!活过来啦!

      外婆一把抱住躺在竹床上的我,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不停地耸动。小虎哥也一边抹泪一边喊着:弟弟,弟弟……

      太阳又在我的眉头升起,我又听见小鸟在清晨里的欢叫,又闻到了二狗家飘来的豆香……

      我活过来了。之后外婆在后怕中道出了那个揪心的夜晚:外婆在没有听到猪嚎鸡叫小院安静下来时,喊了我两声没回音,走向小院一瞧,栅栏门开着,此时又听到小河里有“噢噢”的叫声,跑近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已抱着我爬上岸,外婆当即瘫软在地,和懵掉的小虎哥一起大哭起来。众邻闻讯赶来,七嘴八舌,有说送县城医院,有说就近叫村上的一个郎中。救我的男子“噢噢”一叫,双手抓住我的两脚,将我头朝下倒背身后,在屋前一块场地飞快地跑了起来。一圈一圈,我在他后背的颠簸中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水,直至吐出黄胆水。

      外婆在这个夜晚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双眼红肿,原本不大的眼睛现在像一条缝,声音也嘶哑不清。她唯一能做的,除了哭泣,就是不停地焚香化纸,祈求神灵、祖宗保佑。

      被邻居叫来的郎中翻了翻我眼皮,把了下脉搏,随后让人端来热水,用毛巾一遍遍地帮我擦身。等我“哇”的一声,已是子夜时分。

      此时,外婆才回过神来寻找那个只是噢了两声的陌生男子。

      繁星闪烁的夜空下,除了远处零星传来的狗吠声,乡村已沉睡在恬静之中。

      (二)

      恩人不可忘记。外婆几经打听,得知那男子就是邻村的一个哑巴。于是她凑足一篮鸡蛋,带了一斤白糖,将我和小虎哥一并反锁屋里,自己寻了过去。

      哑巴不在家,碰见了她的母亲--一个几近失明的老太。外婆的到来,老太太方才知道那个夜晚的事情。外婆也从老人家口中得知了哑巴的身世:

      一个冬天,有人发现自家门口有个弃婴睡在蜡烛包里,一摸尚有气息。众邻都来相望,她和老伴得知后跑来,瞧见小孩可爱的样子就直接抱回了家--她老人家无法生育。

      小孩是冬天出生的,于是取名叫黄冬。小黄冬渐渐长大,夫妻二人发现他不会说话,带去医院查看,方知他又聋又哑。之后村里人都叫他小哑巴。小黄冬懂事乖巧,夫妻二人视若已出。在他二十岁时,其父去世,就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村里出于照顾,让他做了“鸭司令”(负责放养生产队的鸭子),挣些工分,糊口度日。他有一身好水性,捉鱼摸虾是他的拿手绝活,他也常常将鱼虾分与左邻右舍,深得邻居们的喜欢。村里人往往说起他,除了夸奖更多的是惋惜:可怜的孩子……

      我的父亲见过黄冬。他得知我的事后即赶了过来。他备了一块衣料和一些小点心,于第二天鸡鸣时即出了门。见到黄冬,他正在门前劈柴,看上去年纪和父亲相仿。父亲和他比手划脚说明来意,他憨厚地笑着,不停地搓着双手,黑黑的脸上渗着细细的汗珠。父亲将礼物给他,他“噢噢”地一个劲推托。老太太听见声音后拄着拐杖摸索着将父亲叫进了屋里。

      昏暗的屋里,家徒四壁。一张桌子,桌面多处开裂,缝可卡指,一条桌腿下垫着两块砖头,四条宽窄不一的长櫈斜横桌底。靠窗的一边,挂着蓑衣斗笠,鱼叉无力地靠在墙上,一张泛黄的渔网静静地蜷在墙角。

      失明的老妈,聋哑的儿子,冷锅冷灶,此情此景让我父亲眼角湿润。他摸出内衣里仅有的两张伍元,塞进老太手中,没容推辞,急忙离去。

      在村头拐弯处,父亲驻足回望。小村里渐次升起的炊烟,在金黄的太阳下依依不舍地回旋。黄冬搀着老母,站在开满槐花的树下,仍在目送着父亲。

      望着竹竿一样细长的哑巴,弓一样佝偻的老太,父亲的双眼又一次模糊……

      七岁,我被接回父母身边。由于那次经历,父母对我看管更严,绝对禁止和村里小伙伴们下河学游泳。第一次偷偷下河洗澡,被父亲训斥了一顿。不久,实在忍不住夏天的酷热,看着小伙伴们畅快地打着水仗,我再次脱光衣服站在小河浅处泼起了水。凉凉的河水,透彻肌肤的舒爽,让我和伙伴们欢快地叫着。当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时,回头一看,父亲不知何时站在岸边,笑眯眯地对我招招手:阳阳,起来,回家和妹妹分糖吃。

      没想到父亲不仅没铁青着脸骂我,居然还买了糖给我,我赶紧爬起跟他回家。

      刚进屋,父亲把门闩一插,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根针,往我腿上一针一针地戳,我又蹦又跳,不停地求饶:以后不敢下河了……

      晚上,母亲红着眼睛,摸着我红肿的腿说:别怪你爸狠,他这辈子怕水,你爷爷已经投河了(我爷爷“成分”不好,受不了批斗而自尽),万一你再被淹死,让我们怎么活?也对不起救你的那个哑巴啊!

      母亲的话,让我从此再也未曾与河水亲密接触过。

      何时能见到陌生的恩人呢?于是期待的梦里开始勾勒父亲给我描述的他的模样。

      当我独自踏上去外婆家的时候,我已初中毕业。为即将见到在我梦里住了多年的恩人,我兴奋了一个晚上,见面的场景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

      外婆的家乡已让我熟悉而陌生。许多小路已经消失,通往外婆家的公路也由原本尘土飞扬的土路变成宽敞平坦的柏油马路,高大笔直的彬树气宇轩昂,分列路的两旁,欢迎或目送着来往的行人车辆。

      蓝天白云下的乡村依然那么宁静,空气里依然飘着童年里泥土的芳香。路边三三两两的小花,仰着笑脸,微风偶拂,舞姿娉婷,一抹美好定格光阴。

      凭着依稀记忆,稍稍问询便到了外婆家。

      外婆正在屋前翻晒着竹匾里的糯米粉。她的头发已和糯粉一样雪白,精神尚可,只是那次落泪过多,落下眼疾。瘦小的身材更显嶙峋。

      院子里的香橼树已高过了屋顶,像一把伞遮挡着小院的风雨。屋后那条令我终生难忘的小河已被填平,和小路连成一体,依次种了柳树、水杉,仿佛是光阴里的一道翠屏,横亘在曾经与当下之间。

      晚间,我提出明天去见恩人。外婆蠕动了下嘴,轻叹一声:明天一起去看看他们母子吧。

      第二天清早,外婆拿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黄色布袋,我接过手一看,都是锡箔和冥纸,我心一沉:“外婆,他们……”

      “唉,怕你晚上睡不好,现在慢慢告诉你。”

      外婆也走边说了开来。

      我父亲见了黄冬母子不久,老太太因绊了一跤而离开了人世。从此,黄冬孤身一人。为了生计,他跟在一帮专门在农村替人家翻建房子的队伍里,拌拌水泥,运运砖块。此时的农村,条件逐渐好转,翻建房子的多了,他的日子也能勉强应付。未成想,前年春天,他在干活时,房顶上接砖的人一不小心将码在身边的砖头碰翻,(农村建房时,往往一人在房下抛砖,一人在房上接砖,常两三块一抛),黄冬提着水泥桶正在下面穿行,掉落的砖头正好砸中头顶,送及医院,为时已晚。

      外婆将满含泪水的我带至河边一处杂草丛生的菜地。一棵高大的楝树下,两座坟茔紧挨一起。干裂的坟土上小草蜷曲着枯黄的身躯,坟头的喇叭花则张着小嘴巴,似乎想将沉默的一生尽情地倾诉……

      往事如烟,恩情如血。

      今生,我只能掬上一捧伤感的泪水,添上一抔思念的黄土,在一缕青烟中,将梦中的您轻轻呼唤:

      爸爸……

      2021年12月16日

    【审核人:雨祺】

        标题: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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