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九下午，妹妹陪我们一起去给姑妈拜岁。
姑妈今年91岁。妹妹前两天刚去给她拜过岁，说姑妈已经不能跟前些年比，有点风烛残年油尽灯枯的样子。
姑妈一直是个要强且精于算计的人。她有两个儿子，但是她没有跟儿子住一起。姑父去世已经十几年，姑妈一直独自生活。多少年前我第一次带夫人和女儿一起去看她，那时她一个人住在一座看起来有点摇摇欲坠的小屋子里，屋内收拾得非常整齐干净，灶头卧房会客区各得其所井井有条。听说姑父去世后有几年她曾经在城里给人做保姆，她的说法是做保姆不丢人的，既能自食其力，又可以见世面开眼界。其实那时她已经70多岁，按理该在家里含饴弄孙安享天伦才是，然而她却没有。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很让我难过，但是明白她之所以如此的原由，就是因为要强、要面子吧，图个经济独立图个自在。我们去看她，自然特别高兴，还一定要留吃饭。倘若我们真的留下来吃饭，高兴是高兴的，却是为难她了。
自此以后，只要回老家过年，都会去给她拜个年。这两年因为疫情沒回去，妹妹说每次她去，姑妈总是问她你哥有没有回来，惦记着。
姑妈现在还是一个人住，但是住在村供安置房里。她原来住的小屋子被村里收去了，安置房有点象敬老院，住的大多是村里的老人，有寡居的，也有夫妇合住的，一个大院子，有公共活动室，还有大堂屋。每户都是一间屋子，前房后厨中间卫生间。姑妈的房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进门厨厅里放着一排小竹椅子，座席上铺着棉垫。那天下午我们抵达时，她正一个人在大院里无所事事，妹妹领头进去喊她，抬头见是我们一行，霎间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眼里也放出光来，连口说着“呢呢呢，大侄子来了”!把我们让进她的屋子里。
问候她身体可好，连说好好好，又说吃不动了。妹妹问她蹄膀还香吗?她说也就想想，不要吃啦!问她日常生活，她起身去房里捧出一个纸盒子，小心翼翼翻开一个大簿子，让我们看她剪的各色福、寿、囍字。她告诉我，平时剪些纸，村里有人来索要就送她们，也有人说“阿太老了要剪不动了，抓紧时间收藏一点”。说到这里，她有点骄傲的样子，说是她的剪纸，别人剪不出来的，剪纸不仅仅是技术，还有灵巧的……
姑妈她们村是个大村子，近几年还挂了文化古村的牌子，村里还有个“剪纸艺术馆”，前些年电视台来做专题，姑妈都成了出镜的“老艺术家”。她的剪纸技术既有承袭奶奶的传统剪法，也有她自己捉摸着的“创新”。她年轻时不但要强，应该也是标致的，还精明，因此在村里有了名气。但是我们并沒有沾到她的光，那时翻山越岭来给她拜年或者暑假来小住几天，都不敢在她家里撒野吃饭。那年父亲走的时候，看她的神情很落寞，我猜她心里肯定悲苦，但脸上却不着一丝痕迹。有一年她跟我说，侄啊，我想你爸啊，看着他照片想啊，他先走了却留下他姐一个人了啊!她说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不跟大家伙一块说东说西，人老了说话不把门，一句话不说好就会得罪人，得罪后代啊!
我连说是的是的，辞别姑妈。从她的屋子里出来，我走在最后，但是我不敢回头，怕看到她失落的神情。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姑妈。去年底在疫情高峰时节，姑妈挥别纷乱的世界，安详地去了她的极乐世界。
(2023，1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