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看见《记忆中的乡愁—镜头里的老泰州》有一张“稻河残雪”的老照片，一排小木船停泊在雪后初霁的稻河上，岸边古旧的木屋房顶上覆盖着白雪，心中便觉得特别亲切和温暖，不觉地想起童年的冬天。
1968年的冬天特别冷，早晨冻得双手双脚都发疼，母亲说“头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冻得索索抖，晚上冷要早点睡。”父亲很久没有回家了，快过年了，我和妹妹就盼望在乡下工作的父亲回来，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过个年。白天，我在家里坐着，觉得寂寞，就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堂里和大院里的小伙伴踢键子，扔沙包。外婆嘱咐我不要到远处去，就忙着煮饭做菜了，等她忙完了手里的活，才走出家门，叫我回家吃饭。外婆说她老了，不中用了，以前都是她到河边淘米洗菜，现在我母亲都不让她去了。母亲说外婆的身体好，大院里的几个老太太，有的牙都掉光了，外婆的牙好，还嚼得动炒蚕豆呢!外婆的脚是裹过的三寸金莲，让外婆这么大年纪到河边去，她不放心。吃过午饭，母亲上班了，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在大院门口的路上玩“官兵捉强盗”，顽皮的小海找不到我们几个人，就抓起一把泥巴朝我藏身的墙角扔过来，正巧被刚从大院的小门里走出来的俞四爹看见了，他走过来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说：“你没长眼睛，我晒的糯米粉就在旁边，你掷泥巴，把灰尘都飘到糯米粉上了。”我捂住被拧痛的耳朵，从地上爬起来，眼里噙着泪，委屈地辩解道：“我没有掷泥巴，我站在这里的……”俞四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余怒未消，又揪住我的衣领说：“我都看见了，你还敢抵赖，不是你干的，我的竹匾里的糯米粉上怎么会有黑点?不教训教训你，你以后还会闯祸。”俞四爹把我拖到我家门口，嘴里骂骂咧咧地对我的外婆说：“这孩子你们在家是怎么管教的，我的糯米粉在路边上晒，他在旁边扔泥沙，下回再让我看见，我打断他的腿。”外婆见我哭哭啼啼地辩解，就慌忙对俞四爹说：“对不起，俞四爹，孩子顽皮不懂事，我给您赔礼道歉了。”俞四爹走了以后，我哭得更委屈更伤心了，我受了人家欺负，还让外婆为我受这种窝囊气，就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忍不住痛哭失声，泪流满面。外婆听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经过，明白我在外面受了委屈，一边用热毛巾替我擦脸上的眼泪，一边说：“傻孩子，不要哭，要记住，以后看见小海扔泥巴，你跑得远远的，就赖不到你了。”外婆对一切人和事，都取和平的态度，从来没有和邻居争吵过。
我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初冬，外婆对母亲说：“孩子床上铺的穰草用了几个冬季了，旧穰草不暖和，今年该到扬桥口买一捆新穰草过冬了。”母亲到孙家桥把穰草买回来，外婆在天井里摊开，在冬日的阳光下晒半天，木板床拢不住穰草，外婆就把穰草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均匀地装进一只大麻袋里铺上床，我睡在这种穰草床垫上，寒冬腊月也感到全身暖洋洋的。
1969年2月，弟弟出生的时候，父亲被错定为“四类分子”，被开除公职，停发了工资，在农村监督劳动，过年都没有回家，是我的大表姐夫用板车将我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从医院接回来的，母亲在家“坐月子”，父亲还没有回来，外婆蹑着两只小脚在屋里洗刷尿布、洗衣做饭，起早贪黑还忙不过来，热水用得多，那时煤炭凭票供应，蜂窝煤总是不够用，寒风刺骨的傍晚，屋外窗外面刮着西北风，天上飘着雪花，我手里提着两只保温瓶到清化桥旁边的老虎灶打开水，走到清化桥上，一步一滑，回到家手指都冻僵了。外婆看见我冻得红肿的双手，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握住我的像两块冰的手说：“你快到煤炉旁边烤火，不能冻出冻疮。”虽然父母分居两地，缺少父爱，日子过得贫困而寂寞，但外婆做的穰草垫能为我抵挡风寒，母亲给我做的新棉袄使我感到温暖。
又一个冬日的清化桥，雪后初晴，木结构的小楼屋顶上全白了，桥面上积着残留的雪，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留下行人的脚印，露出深褐色的桥面，桥下的靠近岸边的河面上结着薄薄的冰，外婆叮嘱我说：“霜前冷雪后寒，出去玩身上要加衣裳。不要到河边和桥上去，那里地上有残雪，坡陡路滑。”
我一个人来到稻河边，西北风停后，路上的积雪渐渐地消了，我看见澄清的河水没有结冰，外婆蹲在河边汰衣服，淘箩平平正正地放在上一级石阶上，旁边还有一只菜篮子，外婆的手冻得通红，外婆担心我陪她到河边来站在桥上冷，就没有告诉我她到河边淘米洗菜。太阳出来了，空中，半空中，天上全是那么清亮，屋顶的雪开始化了，朝南的屋檐下滴着水，我站在清化桥上，看见外婆手里提着两只篮子和一只淘箩，从石阶上走上岸，就迎上前去，接过外婆手中的淘箩和菜篮子，回到家，外婆用一根竹杆横跨在天井里的两个屋檐中间晒衣服，那天的太阳真暖和，许多年之后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我长大以后，无论怎样冷，大风大雪，冰河冻水，想起童年的冬天，我心里总是充满了暖暖的味道。
我高中毕业后，到化工厂上班，有机会经常到杭州出差，我却偏爱雨雪天或雪后初晴时到白堤上走一走，看断桥残雪，我想断桥是白娘子和许仙邂逅的地方，所以才这样出名，是因为张岱写的《湖心亭看雪》而闻名。我不是慕名而来，不仅仅是因为“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而是稻河残雪的情景深刻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断桥残雪提示着我儿时的记忆，一些遗忘的枝节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一些往事的片断因而记忆完整，有头有尾。大雪纷飞的冬天，有时候，我一个人来到重建的清化桥上，想看稻河残雪，这里有我童年最值得记忆的痕迹。前些时候，我回到儿时曾经住过的俞家大门里，目睹旧物，使我忆起我在童年时代凝视过的同样的情景，抚摸着我小时候在墙壁上留下的印痕，追忆那些酸的甜的苦的故事，寻找童年的笑声，想起那些苦涩的日子里外婆给我的安慰和满足，心里一阵欢欣，一阵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