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苦涩的一滴泪，是我最甘美的一口茶。”年少时未能体会，这是啥滋味。只记得古镇上的茶馆，总是挤满了男人，年长的男人，他们抱着茶壶，吃啊吃，摇头晃脑，连沾满泥浆的裤管也跟着晃荡，恨不得把茶沫子都吞进肚子。
茶，真有这么好吃?
那当然，爸爸说。
他没钱买茶，上上海，就去买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放在装酱菜的玻璃罐里泡。细碎的绿茶在酱菜瓶里翻滚，偶尔有颗茉莉花冒出头来，好一朵茉莉花啊，他用舌尖小心翼翼地啜着，慢慢整个舌头、口腔、鼻翼、呼吸都带了茉莉的香气，如同含着个宝贝的女儿。他的上海话也带了茉莉香味。
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个放在末位的茶，真的能让人如痴如醉?我不信。
后来，我也吃过不少的茶。黄山毛峰、婺源仙枝、汀溪兰香，六安瓜片……各有各的滋味，最难忘的是一种产自青阳的九华佛茶。送茶的人，是位谦谦君子，记得当时他手捧着一小盒茶和我说：“这佛茶相传是地藏金乔觉种下的，吸纳了高山雾露之滋润，独吮奇花异草之灵气，不可多得。”
我如获至宝，回去泡之，一种奇异的似兰花又似莲花的香味，在舌尖缠绕，我从未去过九华，但品到了九华之妙，茶香仿佛打通了八万四千法门，让人灵魂出窍，“清风生两腋，飘然几欲仙。”往后的日子，我一直寻觅那特殊的茶香味，却再也没有遇到，而送茶人也不辞而别，去了佛国仙山，再也不能遇到。
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茶叶，世上也没有相同的茶滋味。不同境遇不同年龄吃茶，滋味自是不同。
前年有机会去了苏州的东山、西山，拍摄碧螺春的采制，太湖春潮涌，洞庭苍翠滴，亲见了这绿的精灵，如何羽化而登仙。什么叫杀青，就是把嫩绿的芽叶用高温“杀死”，用手掌翻来覆去的揉捻。这爱情的幼苗，春天的芭蕾，在200度的大铁锅中蜷曲变形，青丝转白发，万千绒毛都是茶在春天的絮语，爱的絮语，在鼎沸里羽化，从一芽一叶的新绿，成就一盏茶的从容淡定。碧螺里，藏着一个春天。
茶，更像是一场凤凰涅槃。被无情地“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九死一生，赴汤蹈火，只为把自己身体里的水份挤干烘干，达到心相内净，犹如虚空之境，才能与干净之水相遇相融，重获新生。
我品着茶，茶也品着我。我就是茶，茶就是我。最苦涩的一滴泪就是最甘美的一口茶。
只有饱经沧桑，在苦乐年华中翻滚沉浮，才能成为好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