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燕子在屋檐下垒窝，总忍不住想伸手帮它一把。燕子没有手也没有工具，全凭自己的嘴从远处衔来一点一点的泥团，再一点一点地粘接。不知要来来去去多少趟，重复多少个相同的程序，那墙上才能出现一个窝的雏形。
再后来观察蜜蜂采集花粉，看它从一处飞往另一处，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匆匆忙忙，爬进爬出，只为把那花蕊里可能存有的一星半点柔情蜜意，粘染身心，带回巢穴。它得付出多少辛劳，才能酿制成一抹甜香。这使得我后来每吃一口蜂蜜，都似有暴殄天物之感。
幸遇一位热心女子，要为我织一件毛衣。我见过别人织毛衣的过程，知道一针一线地织下来，需要牺牲海量的时间，半天织不了一拃长度，有时还要拆了重来。我一再劝阻，她一再坚持，因为手工毛衣虽然费时费力，却在一针一线的编织中融入意味深长。最终那件精美的毛衣完成，穿在我的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温馨。
雨一滴一滴地下，果实一枚一枚地熟，饭一顿一顿地吃，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字一笔一划地写，能耐一堑一智地高，生命中太多的琐碎，繁复，麻烦，检验着我们的意志，信心，还有情感。
那些年我被放置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日里夜里望不到故乡，春去秋来见不到亲人。
在一个灰蒙蒙的冬日，母亲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双手把一个瓷罐抱在胸前，一头白发飘动在黄泛区的风中。那罐子里盛着满满的红烧肉，罐子口上坐着一只小碟，碟子上放着油泼辣椒。
家乡距此七八百里，需要徒步走到镇上等车，搭上半天一趟的汽车到安阳，再坐火车到漯河，再换汽车到西华，下了汽车之后再一路步行到我在的这个农场的这个地方。农场方圆上百里，每一条路都七拐八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也没有答案。很难想象孤身一人的母亲，是怎样一路走一路问找到了我。她不认识字，但她认识儿子。无论再远，再难，她总会找得到她的孩子，因为她是母亲。
在她头一天从漯河下来火车时，天已经黑了，通往西华县城的最后一趟汽车开走了。她当然舍不得住旅社，就抱着那个罐子，蜷缩在车站冰冷的地面，从天黑等到天明。那陶瓷做的罐子，还有放着食物的小碟子，碰不得，倾不得，更丢不得，她守着，像守着儿子的性命。倘若冬夜的寒风懂得怜悯，会不会放缓脚步，悄悄绕开这位孤独的老人。
我知道母亲最幸福的事情是看着我吃，于是我接过罐子，直接用手掏出一块肉放进嘴里。肉是凉的，但那瓷罐上留着母亲的体温。
接着母亲一阵抖抖索索，从棉袄下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袋，说，知道你在这儿吃不上瓜子，我给你剥好了，你取回去看书的时候慢慢吃。那布袋特意用细布缝制，用线绳紧紧地扎着口子，里面装着的瓜子争着向外看我，闪着兴奋的油光。
那天母亲一步一回头地走去，她的背影刻印在寒冷的天地之间。我回去打开那袋瓜子，发现它们一个个精神饱满，竟然没有一粒秕的烂的。剥这些瓜子，不知道母亲耗费了几个晚上的时间，不知道她是不是一边剥着一边擦着泪水。我把这些瓜子与伙伴们分享，一位外省的兄弟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
如今母亲掉光了牙齿，无法咀嚼硬一点的食物。即使我想学习乌鸦反哺，也没有机会给母亲剥一把瓜子让她老人家品尝了。于是我提议儿女们每天放学回来去看奶奶，给奶奶剥一粒糖，放到奶奶手心，或者喂到奶奶嘴里。在一次大家围坐一起嗑瓜子时，我还顺便给孩子们讲了前面那个故事。
某天我从外面回来，“小不点”拉着我走到茶几旁，他指着茶几上一大堆晶莹剔透的瓜子仁对我说，老爸，这是我给你剥好的瓜子，我一个也没有吃。奶奶不会给你剥瓜子了，以后我来给你剥吧。我有些意外，心里一阵感慨，惊异于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有如此心思，如此耐力，也服气他剥给我的这些瓜子像他奶奶曾经做到的一样，一粒比一粒漂亮，散发着自信的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