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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

  • 作者:慈禧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07-29 00: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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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远离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来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不管它们。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移动。

      这片荒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的隐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屈再屈,枝丫伏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长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注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它孤单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在你身边突然大起来,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才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汪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随着剩下的事情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而它们——成群地、连片地、成堆地对着我。我的群落在几十里外的黄沙梁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是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一只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枯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枯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待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只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几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铁锨是个好东西

      我出门时一般都扛着铁锨。铁锨是这个世界伸给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须牢牢握住它。

      铁锨是个好东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阵,几锨就会铲出一块平坦的床来。顺手挖两锨土,就垒一个不错的枕头。我睡着的时候,铁锨直插在荒野上,不同于任何一棵树一杆枯木。有人找我,远远会看见一把锨。有野驴野牛飞奔过来,也会早早绕过铁锨,免得踩着我。遇到难翻的梁,虽不能挖个洞钻过去,碰到挡路的灌木,却可以一锨铲掉。这棵灌木也许永不会弄懂挨这一锨的缘故——它长错了地方,挡了我的路。我的铁锨毫不客气地断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却从不去想是我走错了路,来到野棘丛生的荒地。不过,第二年这棵灌木又会从老地方重长出一棵来,还会长到这么高,长出这么多枝杈,把我铲开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几年后我从原路回来,还会被这一棵挡住。树木不像人,在一个地方吃了亏下次会躲开。树仅有一条向上的生路。我东走西走,可能越走越远,再回不到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许多动物,有的头顶尖角,有的嘴龇利牙,有的浑身带刺,有的飞扬猛蹄,我肩扛铁锨,互不相犯。

      我还碰到过一匹狼。几乎是迎面遇到的。我们在相距约二十米远处同时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两匹低头赶路的敌对动物猛一抬眼,发现彼此已经照面,绕过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从头到尾注意着狼。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个穷叫花子,毛发如秋草黄而杂乱,像是刚从刺丛中钻出来,脊背上还少了一块毛。肚子也瘪瘪的,活像一个没支稳当的骨头架子。

      看来它活得不咋样。

      这样一想倒有了一点优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怜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让我吃了吧。你就让我吃了吧。我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狼要是吃麦子,我会扔给它几捆子。要是吃饭,我会为它做一顿。问题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脸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独中我看到它选择唯一食物的孤独。

      我没看出这是匹公狼还是母狼。我没敢把头低下朝它的后裆里看,我怕它咬断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样子呢?!狼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足足有半小时,最后狼悻悻地转身走了。我似乎从狼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失望——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这丝失望的全部含义。我一直看着狼翻过一座沙梁后消失。我松了一口气,放下肩上的铁锨,才发现握锨的手已出汗。

      这匹狼大概从没见过扛锨的人,对我肩上多出来的这一截东西眼生,不敢贸然下口。狼放弃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锨刃将染上狼血,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没有狼的孤独。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这里,即使最无助时我也不觉孤独和恐惧。假若有一群猛兽飞奔而来,它会首先惊慑于荒野中的这片麦地,以及耸在地头的高大麦垛,而后对站在麦垛旁手持铁锨的我不敢轻视。一群野兽踏上人耕过的土地,踩在人种出的作物上,也会像人步入猛兽出没的野林一样惊恐。

      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们把许多大事情都干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干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迟早还会面对这匹狼,或者消灭或者让它活下去。

      我还有多少要干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别人干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儿干完,我会把铁锨插在空地上远去。

      曾经干过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钝的一把铁锨,插在地上。

      是谁最后要面对的事情。

      摘自丨刘亮程《一片叶子下生活》

      人民文学出版社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刘亮程: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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