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仙游县枫亭镇是蔡襄故里，寻得一极佳天气，风日晴和，我便生出拜访之心。因为距离甚近，所以我选择了骑电动车去，设定的第一目的地是蔡襄陵园，然后是蔡襄故居。当骑行至枫亭地面，在228省道旁，突然看见一座汉白玉石雕牌坊，上书“蔡襄文化园”。虽不在计划之列，倒是和我此行相契合，一个人只要在路上，就会有收获和惊喜。
蔡襄在泱泱华夏不可胜数的历史名人中，留给我的印象只有他的书法出众，位列宋四家，俗称“苏黄米蔡”，其它则一片空白。许多时候，如果不真正走近去看一个人，了解他的言行，是不能算作认识的，现实和历史皆如此。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初夏的风伴随着我感觉到世界有种生动的充实。我骑着电动车从土路进去，蔡襄文化园正在建设中，一座气势宏伟前后两进的仿宋古建筑已经落成，是蔡襄文化活动中心。文化活动中心左边小山顶上是一座高大的蔡襄石雕塑像。文化活动中心前面宽阔的广场上，有几位消防员在热火朝天地训练着快速穿越高空步道。除掉我一个到访者再没有其他游人，这种氛围让人享受，在安静开阔的环境中目光可以随意，心可以自由，思想也可以纵横驰骋。一个人在自由宽松的环境中，不受限制和误导，所见所得一定会是最真实美好的。
蔡襄文化活动中心关着门，如同待嫁的新娘遮掩着面纱，不知掀开盖头的时刻会有多少动人的故事面向世人，不知我还有没有缘分得见。我竟直穿过“忠惠坊”的汉白玉牌坊，顺台阶向山顶攀行。蔡襄左手持着圣旨诏书，目光炯然地注视着我。透过蔡襄的目光，我仿佛看见我自己，一个颠沛半生也没有安分的灵魂期望和他来一场千年之约。
当我走上高台，蔡襄石雕基座的正面，馏金楷书浓缩了他的一生：蔡襄秉性忠直，嫉恶如仇，三谏兴邦，破奸发隐，谠言正色，刚正不阿，忠孝信义，廉洁奉公，忠国惠民，政绩斐然。蔡襄才干超群，精于吏治，举贤荐能，革故鼎新，天府执政，夜不闭户，万安建桥，万民欢腾，计省理财，开源节流，关心民瘼，体察民情，重农兴商，济世安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蔡襄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尊师重教，崇儒兴学，书画精湛，堪称大家，文章锦绣，见重外夷，著书立说，彪炳史册。
蔡襄品高德峻，千古流芳。朱熹赞曰：前无贬词，后无异议，芳名不朽，万古受知。立言立行，立德立功。儒家文化所追求的内圣外王，在蔡襄身上可谓完美体现。阳光下闪着金光的铭文，让无声的建筑显示出思想的温度，承载着历史文化清晰的轮廓，让久远的岁月近在咫尺。如此完璧，足以成为后世垂范的楷模，原来，蔡襄留给后人的并不仅仅是书法。
蔡襄雕像背后的山脚下是沈海高速，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出巨大声响。越过高速是大片红瓦白墙的房屋，房屋之上，是连绵而秀美的青山。天空高远辽阔，阳光在风中有些轻盈妩媚，它无所不及的光线抚摸着大地，不留下丝毫虚空。
我围绕着雕像缓行一周，每一步的光影里都有现实和过去相交织，时空交错中，我还是无法让自己的思维真正走进那个幽深的过去。在那个京华烟云的大宋时代，在那个千里江山尽叙上河清明的宋词锦绣里，蔡襄由一位农家子弟到身居高位，从未忘却民间疾苦。在他兢兢业业的一生中飞越千年，是否能感知今日之兴盛繁华?
二
枫亭镇蔡襄北街铺头小学隔壁，就是蔡襄陵园。陵园西面广场正在建设，沿广场步道下行，陵园西侧墙壁上镶嵌着二十四幅蔡襄生平事迹的黑色大理石雕刻，比较完整形象的概括了他的一生。向陵园正门步道转角处有一亭子，内有一尊蔡襄的官身玉石雕像。雕像静然望着长长的陵园通道。通道外侧是一排茂密的非洲楝，里侧是高大的椰子树。
椰子树对中是简约的石雕门栏，楷书着“庆历名臣”四字，门栏左首角处有一石刻，上书“蔡襄陵园”。
从门栏石阶进去，正中神道两侧是石马、石虎和文武石翁仲。通向陵园两侧的仿古石廊周围遍植花木，石廊内壁上，就是碑林，记载了蔡襄的许多文书手稿和其他名人往来书稿及其评价的书法真迹。蔡襄书法尤以行、楷、草书最为精要，《宋史》称“襄工于书，为当时第一。”此处碑林对蔡襄的书法全貌展露无疑，是学习了解其书法造诣精髓的最佳场所。
顺中间神道有两层台阶，穿过台阶间狭窄的场地就到了蔡襄墓地。墓地左首有一排木棉和一排榕树，皆高可参天。木棉新绿初成，榕树浓荫蔽日。墓地右首是一棵黑桑，同样高大茂密。这些树木年深日久，见证了许多时光，看尽世间荣辱，故而显得从容安静。
偌大的陵园里，除掉一两个护理陵园的工人，在挑着草皮往来行走之外，就只有我一个游人。天澄澈的纤尘不染，和煦的阳光和风始终相伴，今天它们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
陵园前面是大片田地，黝黑潮润的土地上生长着各种庄稼。田地被精心设计的走道弯弯曲曲分隔出优美的弧线，走道两边拦着低矮的木格栅。一条水沟从田园中绕过，汨汨流淌着清澈的活水。再往前的田地间坐落着蔡襄陵园的石雕牌坊，“忠国惠民”四个镀金隶书大字是大宋朝廷对蔡襄一生最高的评价。几位农民在牌坊前的田地里忙碌地栽种着茶苗。这片经过精心打造的田园，应该也是蔡襄陵园景区的一部分。越过大片田野，越过枫慈溪，陵园朝西南方向与远处青秀的群山对望，山下面就是蔡襄曾经生活居住之地。
蔡襄死前不久曾对后人言：“予素不治生产，仅有埭田二百石。予为万安桥时，母太郡捐百六十石助役，虽无以遗子孙，然道傍松、万安渡、汝辈吃不尽饭碗也!”
福州大义渡经莆、泉到漳州700里官道两旁栽种榕树，即为行人遮风避暑，又成为景观道路。百姓为此曾作歌谣传唱：“道边松(闽地俗称榕树为松树)，大义渡到漳泉东，问谁植之我蔡公，行人六月不知暑，千古万古摇清风。”
蔡襄两次出知泉州时主持修建泉州万安桥(洛阳桥)，历时数载，靡金一千四百万。桥成后由蔡襄亲笔题写碑文立于岸左，碑与桥各称一绝，人谓“江山万古莆阳笔，无上真书第一桥。”
道边古榕至今犹有留存，洛阳桥更是跨越千年时光，人们竞相争颂，成为不朽的丰碑。蔡襄用极尽完美的一生，最后在养育他的土地上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三
蔡襄故居坐落在荣林坑村，位置极佳，风景秀丽。故居背靠羊面山，左首沿山而上是群峰蜿蜒下的文子水库，右首也是小山依偎，前面远处隔着枫慈溪，和蔡襄墓地遥相对望。空旷的院子里两进仿明式悬山古建筑，门楣正中悬挂“蔡襄故居”四个楷书镀金大字，故居静然座落在满是鬼针草的花丛中。院落空无一人，静候我的造访，虽然我并未为今天的行程进行专门设定，但是所有的选择似乎都非常入心，让拜会显出一种极致的诗意。满院地的鬼针草花引来一片蜜蜂的嗡嗡之声，伴随着四野里不时传来鸟鸣。身处其中，顿觉时光凝固，陶然忘机。
我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蔡襄故居，迎面是他的汉白玉官身塑像，肃然端坐。越过窄小的天井，正厅正壁供奉着蔡氏祖宗牌位和一幅蔡襄的绘画肖像，左右两壁悬挂着蔡襄生凭功业事迹的画像。人们倾尽各种方法不遗余力地反复宣扬着蔡襄的故事，以期达到浸润入心的效果。
我反复观望着故居的陈设布局，房子不是宋式建筑，地址也肯定不是蔡襄真正居住过的原址，一切追求的不过是精神上的高度再现，似乎不用故居称谓更加贴切，如此翻建称为蔡襄故居纪念园似乎更为准确。
史料记载：至和二年(1055)六月，蔡襄以母老就养为名回闽，出知泉州。出京不久，长子在雍丘感疫病逝，年方十八。夫人伤心过度，十二月病卒于杭州至衢州道中。蔡襄携母及幼子扶两柩于次年元月到家，前后历时半年，随即去泉州上任。一个几乎完全靠脚步行走天下的时代，蔡襄经历了多少难以排解的人间悲痛，在五十五载人生岁月中书写了多少常人难以企及的精彩。
蔡襄的书法、官声闻名，成就其近为完人的一个事实应该和他的孝道有关。蔡襄学有所成，出身学识家族的母亲母卢太郡在启蒙教育上起到关键作用。而功成名后就的蔡襄此后无论官居何地，总是侍奉母亲于身边，形影不离。卢太郡高寿，92岁生日时蔡襄时年55岁，为母亲祝寿作诗曰：我今鬓发百垂丝，挥拂莱衣辄起舞。愿亲长年无穷已，愿儿强健典州府。不富不贫正得宜，如我奉亲难比数。
诗中蔡襄所表达出来的至孝或许可以为其高尚的道德操守做了非常生动的注解。
我正欣赏思考间，从蔡襄故居天井中间右首侧门进来一位大哥。攀谈间知道大哥姓陈，是这里的管理员。他问我是否姓蔡，我回答不是。对于蔡襄，倾慕他声名的显然不仅限于他的家簇成员，但是陈大哥的直言让我很能理解。对于一个名人，首先引起荣耀感的自然是他的同姓宗族，这是中华根亲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就像今天，一个鲜有游人的日子，不是一个家族的崇拜者，谁会远道而来到此寻访呢?从蔡襄文化园到蔡襄陵园，再到这里，我仿佛被时间遗忘，成为真正的孤客。但是我所寻找和发现的快乐，然勿须停留在表面，自然也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帮陈大哥抬了一个蔡襄文化宣传栏以后准备出去，陈大哥叫住我说：“等一下，我给你拿两本书吧。”
我看着陈大哥送我的《蔡襄文化概述》和《忠惠风范》两本书，连声向他表示感谢。他说：“应该的，你从河南大老远来到这里，多转转看看，周边的风景很好呢。”
临近中午，陈大哥先行下班走了，院子里又剩下我一个闲人。坐在蔡襄故居前面左首的思源亭里，院墙旁蓊郁的非洲楝在风中微微摇动，满园的鬼针草花间蜜蜂嗡嗡，四野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天地此刻任我独享。我翻开《蔡襄文化概述》，一股淡淡的书香瞬间穿过鼻孔进入心扉。
四
从《蔡襄文化概述》，有关蔡襄的点滴事迹完全彻底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历史不再模糊，岁月有迹可循，一切皆因蔡襄的所作所为值得世人存记。最终，这些言行、文字随着人们的代代传承，保持着历久弥新的生命力。
蔡襄在京为谏官时，言事忠直，作《四贤一不肖》诗，名动京华。在开封府任上，蔡襄尤善破奸发隐，吏不能欺。其中为解决宫廷杂买拖欠问题(类似当今“打白条”)上书朝廷《请杂买务市物给见(现)钱奏》，得到宋仁宗批准。
除掉在京城为官，剩下时间蔡襄多在福建任上。在福州任知府时，蔡襄做了诸多实事：荐贤任能;注重移风易俗，写了《福州五戒文》布告全城;主张丧事从俭，禁止丰侈，立《戒山头斋会碑》;禁止巫蛊之祸，提倡疾病问医就诊;大力发展茶产业，所撰写《茶录》为中国茶文化的上乘之作;为泉、漳、兴华三地在陈洪进时代遗留的繁重的身丁米不合理负担多次奏陈朝，最终在他的多次奔走呼号之下得以实现减免。
有次上元放灯，蔡襄与民同乐，要求每家出灯七盏。儒士陈烈不满，故意做一盏丈余大灯，上书：“富家一盏灯，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盏灯，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恨笙歌无妙曲。”蔡襄得知后不以为讦，立即取消决定，随民自便。
以上这些举措无一不是切合实际，与民生息休憩相关。蔡襄实心任事，务实惠民之举，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看来，都有着积极且现实的意义。
此后蔡襄又倾尽心力编写了三千多字的《荔枝谱》，对于荔枝的产地、品种、栽培、加工、运输等技术做了详细总结。英国李约瑟在《中国古代科技史》中将《荔枝谱》誉为世界第一部果树分类学著作。
返回途中，我骑行经过文子水库，山上的大片荔枝林盛开着浅白的花朵，山影倒映在幽幽碧水间，静美的风光让人无比留恋。在枫亭西路与蔡襄南、北街道交汇处，一棵繁茂的榕树下，立着一尊蔡襄石雕，肃然凝视着往来车辆、行人。关于蔡襄的一切在枫亭这片土地早已深入人心，随处可见。蔡襄中学、蔡襄书画院、蔡襄纪念馆……人们用有形可见的方式时刻纪念着蔡襄留给我们的无形的文化和精神遗产。
初夏的田地里玉米已有人高，挂着玉米，吐着穗子。一垅垅花生、绿豆蔚然成长。红瓦白墙的房子相衬在田园青山间，别有韵致。228省道旁，散居各处的蔡襄后裔们房子门楣显耀处赫然镶嵌着“荔谱流芳”的姓氏族标。一部《荔枝谱》是蔡襄的骄傲，是其家簇的骄傲，是养育他的这片土地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共同的财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忠惠公地下有知，当可含笑九泉。
2023.5.13日记
2023.5.18日整理于石门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