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正月初六，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期待的心情，远胜于盼望过大年。
过大年，吃肉，领枕头下祖母在我还在梦乡里偷偷放下的压岁钱，放爆竹，和一众小男孩儿疯玩，围着大人们听他们心头存放了整整一年的闲龙门阵……哎，欢欢喜喜过大年，别提有多带劲儿了。
但所有这些，还是冲淡不了我对正月初六的热切期待。
正月初六，是外婆的生日。
每到正月初六，一家人便会早早起床。吃罢早饭，各自把衣帽收拾整齐。大家听母亲发一声喊:“走!”便列成一路纵队，沿着曲曲弯弯忽上忽下羊肠小道，不紧不慢，翻山抵坳，有说有笑，朝外婆家赶。母亲走在最前面，大哥大嫂和二哥紧跟在后面。
祖母不去，祖母要留在家里守屋。
去外婆家，最最高兴的还是我。一路上我一会儿跑到最前面，一会儿掉到尾巴颠，一会儿跳上土坎，一会儿冲下斜坡。打从陌生人家屋前经过，我便又会居中，因为怕被狗咬。农村人家养的狗，遇到陌生人从它主人家房前经过，在护家意识的强烈驱使下，会不顾一切从家里冲出来扑向陌生人，它那一股子不要命的凶狠劲儿，胆量稍小的人一般情况下是抵挡不住的。我的左大腿上至今还留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就是被陌生人家的狗猛烈攻击留下的。
走到来巴桥的时候，路程接近一半，日头也已经斜上三竿。从来巴桥曲折往上，有一个大坟包，大坟包旁边，有一棵大黄桷树，树干几个大人也合抱不住，粗壮的技杈散开，像一把巨大的华盖，把好大一片天空都遮蔽住了。黄桷树顶上有一个巨大的鸦雀窝，每到这里，我就会仰着脑袋，面对着高高在上的鸦雀窝想入非非。因为在我老家，许多砌在柏树上或竹子颠颠上的鸟窝，都曾惨遭过我的毒手。记得有一次，我爬上竹子颠颠，小手伸进鸟窝里，竟然抓住一只和我一样对鸟窝不怀好意的青竹彪①，吓得我差点从竹子颠颠上栽下来摔死。
一家人在大坟包旁边的条石堆上坐下来歇息。这时我仍停止不住，一个人爬到割得光溜溜的大坟包顶上去，然后往下跳。或者，爬到柏树巅巅上去，把柏树扳弯，然后在柏树上头打秋千，动作危险至极。
这时候一家人都很担心，特别是二哥，便会大声对母亲说：
“娘吔，您看老六嘛，玄球得很!”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这时候母亲就会大声喊：“六儿哪，你给我下来不?拽你一顿!”
我才不怕呢，继续玩我的。在家里，我排行第六，是最小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个道理，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在当时，我就只知道，母亲是不会打我的。
我不怕二哥，一来，二哥年龄大不了我几岁，二来呢，二哥脾气好，不多言。
我怕大哥。大哥比我大十二岁，在我眼里，大哥早就是大人了。在我心里，大哥有说不出的威严。我在家不管有多顽皮，只要大哥一出现，我立马行规蹈矩，诚惶诚恐躲一边儿去。
祖母常常笑着指着我大哥对我说：“你大哥就是我们屋头的老虎。”
现在想来，我怕啥呢?大哥从没打过我，从没骂过我，从没动过我一根指拇儿颠颠，怕啥怕?
也许，大哥是母亲的长子吧?也许，大哥比我大十二岁吧?也许?唉，我说不出。
辗转到了外婆家对面那匹大山的垭口，已是接近中午时分，这时便是一路旅行中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时候，外婆，幺舅，舅母，几个老表，表姐姐表妹妹们，还有先到的孃孃些，姑爷些，老表些，表姐姐表妹妹些，还有一群小把戏，正翘首朝我们这边张望。我们的身影在山垭口一出现，便听到他们大声喊：
“二孃，走得快哟!”
“大老表走得快哟!”
“大表嫂走得快哟!”
“二老表六老表走得快哟!”
……
喊声欢快热烈，还看得见外婆手遮了额头，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们也很高兴。特别是我，猴跳舞跳的，巴不得快点就到。
在外婆家做客的日子，二哥是不和我一起玩的。他有六月黄，有大外公的四舅五舅，才不理我呢。
六月黄是外婆隔壁家的，比我大几岁，不爱和我玩。我和小伙伴们拖着竹子骑马马，声音弄得老大，灰灰弄得老高。经过他的身旁的时候，常常被他大声责骂。我记得那时候，他的身量好高哦，骂起我们来好威严哦。
六月黄不和我玩，我也无所谓。我有幺舅的八老表九老表，有外婆同村的李红春，有大外公大舅二舅的几个小老表，还有大孃的三老表，三孃的高四老表……·好耍得很。
只是二哥要和他的伙伴们去谢安寺，到川主庙看唱大戏，或是去看耍狮灯龙灯的时候，我就很郁闷。他们不愿意带我去，因为我还小。我走不了多远的路，便要他们轮流背，他们是吃过亏的。
我的伙伴们又不敢和我去。没有大人陪，大人们是不放心的，因为要过崎岖的山路，还要经过两道水很大的河坎。
可我想去啊，暗地里把二哥他们盯得死死的。 可到后来，还是让他们给跑掉了。
等他们有说有笑回来，还说在谢安寺馆子里各人喫了碗臊子面，气得我直朝他们吹胡子瞪眼睛。
我在亲戚的小朋友中不算最玩皮的。最玩皮的当数高四老表。高四老表不姓高，姓邓，拜的保保②姓高，三孃家的。高四老表比我大一点月份，是表哥。
记得有一年，我们玩得起兴的时候，高四老表突然心血来潮，提议:“走，我们去整游七里③!”
大家都很附和，唯有我很犹豫。因为我曾经从老家一窝游七里树下经过，被一只愤怒至极的游七里追上，蛰在左脸上，让我的左脸肿得像个胖子，那痛哦!
但一众小伙伴却很踊跃。无论高四老表他们几个怎么劝说，我就是不愿意跟随他们一起去，他们只好作罢。
高四老表在前，一众小伙伴随后，浩浩荡荡，朝田边边上那棵游七里树下走。
距游七里树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高四老表停下来，对小伙伴们说:“你们就在这儿等倒，看我怎么收拾它们!”
远远地我朝树上望去，只见蜂巢上的游七里或进或出，或起或落，一派繁忙景象。
高四老表蹑手蹑脚终于走到游七里树下，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高四老表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蜂巢，回过头来对小伙伴们说:“你们几个卧倒，莫要起来!”
众小伙伴纷纷卧倒。
我是无虞的，因为距得远。
高四老表退后几步，然后向前，加速冲刺!
在高四老表双手刚刚接触到树的一刹那，游七里从蜂巢里蜂拥而出。它们先是在蜂巢表面聚集，蜂巢表面无法立足了，便互相扭结成一团，然后一砣一砣往树下直掉!
“快跑!”我远远地看见，一边呐喊，一边跺脚。
那群卧倒在地的小伙伴们，“轰”地一声起身，哭爹喊娘，作鸟兽散。
惊动了屋内的长辈们。他们纷纷从屋内跑出来，见状大惊，除了跟着喊“快跑”，别无他法。
结果，其他的小伙伴们都跑掉了。苦了高四老表，脑袋被游七里蛰得像块蜂包，在赤脚医生四舅娘那儿连续打了七天的青霉素，肿才慢慢消去。还连累了几个给高四老表施救的大人，他们的脸上东一团西一块的也肿了好久。从此以后，高四老表在外婆家就老实多了。
现在想来，外婆家的芦槁沟地处浅丘，和我们四川千篇一律浅丘地区的农村并无二致。虽然地名叫芦槁沟，可从上沟到下坝，竟连一根芦槁都见不着。不像大孃家余家坝那儿，有一马平川的坝子，有马蹄山有仙人洞有飞来石，有龙水河有仙女桥有高河坎。可儿时我就觉得去外婆家好玩，有好多同龄的小朋友，而且，顿顿都有肉吃。
……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的祖母、母亲、幺舅已先后驾鹤西去多年。三前年的一个清明节，我和大哥二哥在老家齐聚。三兄弟一致提议:到外婆的老屋子去走走看看。
第二天一大清早，吃罢早饭，我们三兄弟便径直朝外婆家走。
不移时便到。但见外婆家老屋屋塌人散，内外荒芜。我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时不时提起旧时往事的时候，忍不住喟然长叹，但我们心中依然倍感温暖。
忽然遇到一个路人，我们急忙向他打听从前的亲故。几句摆谈下来，那个路人，原来竟是二哥儿时的玩伴六月黄④。
“啊，原来您是六月黄哟!”二哥向六月黄伸过手去。
“呀，小二娃哟，变啰变啰!”六月黄朝二哥伸过手来。
两双手紧紧抓住不放，手儿摇了半天。某某亲戚，某某长辈，某某玩伴……
“我外婆家的那条狗好凶啊……”
“你家的那头牛好肥哦……”
“呀，田边边上的那根树子还在呀!上头那窝游七里呢?记得那年我们外婆生日那天，高四老表跑到树子底下去整蜂子，那蜂子一坨一坨往下掉，蜇得高四老表的脑壳肿得像蜂包……”
……
我们三兄弟，围着六月黄，不停摆这说那。
我仔细端详六月黄。唉，老啰。我记得小时候，六月黄好高好威严。现在细看，也就和我们差不多高吧，头也白了，脸也黑了，背也驼了，说起话来中气也不足了。总之，变得多啰，变得认不出来啰。唉，人哪!
我们继续打听。好多长辈都不在啰，好多玩伴都打工去啰，好多人都搬家进城啰……我们一边问着，一边听着，时不时抬头环顾那山，那水，那人。苍山依旧，碧水长流，却已是物是人非。我们不禁悲从中来，又感慨唏嘘了一回。
临别的时候，二哥抓住六月黄的手不放，不放哟!
我说：“我们走吧。”
二哥说：“再见了哟，我的老伙计!保重，有空再来看你!”
六月黄说：“再见，我们后会有期!”
我们沿从前旧路，一步三回头。我们过田堪，走土坎，沿外婆家对面那山的山路蜿蜒向上，直到山的垭口。我们回过头来远望，还看得见六月黄一个人站在那儿，朝我们挥手……
世事难料，也就是在一年以后的农历五月，我的向来身体健壮的二哥，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而谢世!
呜呼，痛哉!
注释
①青竹彪，蛇的一种，较短，拇指粗细，从头至尾似青竹色，故名。常匿于草莽或攀于竹上觅食。无毒。
②保保，即干爹。
③游七里，学名七里游胡蜂，是胡蜂的一种，体型较大，别称毛七里、七里蜂、游七里等，主要分布于我国的云南、四川、陕西等地，因其具有极强的攻击性而常常让人“闻蜂丧胆”。
④六月黄，我家乡人对怀胎六月即诞下的人的通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