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走过世间风风雨雨82载，一路奔波劳碌备尝艰辛，终究在今年的初夏鹤一样掠过人间……
在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且两个儿子都幸运地工作的时候，她本应该笑逐颜开地离开操劳了大半生的田地，来到县城享受晚年的闲适与悠游自在，看看咱们云上丹寨万亩杜鹃、打鼓井、卡拉鸟笼、穿城而过的凯羊高速公路。然而，命运却以一种残酷的抽象方式，让母亲患上类风湿关节炎，近19年来已瘫痪，虽思维清晰，能吃少量的粥，但已肌肉萎缩，体质虚弱。每当她耳闻老家有人去世，总情不自禁地羡慕说：“我怎么不认识路啊?”在生命的尽头，母亲病得愁苦、彷徨、绝望……她分明不是在羡慕生，而是羡慕死。我知道母亲在苦苦寻觅着一扇走向天堂的门，并期待它的某一个黎明或黄昏蓦然打开。
母亲的一生含辛茹苦。未上过一天学，自幼就从扫地、洗碗、挑水，到采猪草、种玉米、薅秧、砍柴、打谷子，辗转于季节轮回中的灶台与阡陌。长大后还参加过乡里的大炼钢铁，历经三年自然灾害的磨难幸免捡得一条命。1969年10月村里遭遇火灾，全村300余户青瓦吊脚楼半天时间旋即变为废墟，母亲又忙碌于重建家园。1971年遭遇特大洪灾，大面积水田被淹，村里顺着河床沿岸堆积七八公里、准备用来建房的杉木，像撒糠一样，重重叠叠从噙着泪花的父老乡亲的眼里漂过，母亲与本村同小组人又忙碌于砌田埂、凿泥沙。第二年，正兴建本村小学，母亲参与本村妇女们浩浩荡荡砍柴烧砖烧瓦，接着抬砖抬瓦，肩膀不知磨破了几层皮，一幢三间两楼一底盖瓦的漂亮乡村小学终于矗立在村脚清澈的水塘边。父亲有5兄弟，作为排行老大，他咬咬牙决意兴建一栋，腾出2年前建成的房屋给弟们，母亲一手忙碌地担当“内勤”，1973年，我们搬进了新屋。2002年5月，邻居失火，我家又一次被浓烟滚滚吞噬。母亲伤心欲绝，哭得声音黯哑……那耗费一生艰辛劳动的全手工制作的12套苗族妇女盛装(每套约1.4万元)和银饰，也消失在苍茫的天空中。2003年，母亲的风湿病开始显现，好不容易支撑到秋收季节收完谷子，我们把父母接到了县城同住。
母亲的类风湿关节炎病逐渐恶化。这种病状开始是关节疼痛，接着开始缩筋，以至导致手、脚骨骼扭曲变形。起初，遵循医生嘱咐主要给予注射激素类药物控制。但后来医生说，不能长久注射这类药物，会引发负面反应，我开始茫然了。停药后，母亲筋胳的收缩引发关节骨骼一步步的变形、弯曲，母亲疼得昼夜哀嚎不止，声音凄切，我们做儿女的束手无策，欲哭无泪。虽然用尽了各种民间偏方，但仍不见效。在不知不觉中，母亲连脖子都不能扭动了，有一次长脚蚊在她眼睑下叮，因吸血过饱不能飞，长久在她脸上挣扎、翻滚，母亲既难受又气愤，我刚下班到家母亲就急忙叫我清除那只蚊子。后来，又请到一位草药医师，他说只要手掐能感觉疼，还有治疗余地，我心里又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他用瓷碗碎片往主要关节刺破多处皮肉后，反复涂上药物，两个月后，母亲的颈脖居然可扭动了，但其他关节依旧如初。舅擅长草药，常年在凯里市租房专为人治病，他耳闻二姐病重，携带一颗有桂圆大小、加工过的黑乎乎的药丸特地赶来，并说试试看，吃这个不好那真没办法救了。那枚药分好几次吃，结果仍石沉大海。就这样，救治母亲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最终，掉入无边的永夜里，再也见不到半粒微光。
我的成长全靠母亲的悉心关照。年幼的我体弱多病，印象最深刻的是肠绞疼，有一次疼得我从房屋的一间滚到另一间，满头大汗，老人动辄就喂“十滴水”西药，至今那呛鼻难咽的气味还萦绕心头。母亲看我体弱，不时还到坡上挖一种不知名的细碎的草药根茎，洗净切细，拌着生鸡蛋后在炒菜用的铁锅铲上煎给我吃……母亲说，我6岁前的住院和请巫师到家喊魂驱鬼等开销，足可买银子铸成像我一样大小的雕像了。我深信母亲所说的话句句真切，没有机会接受过文化教育的母亲，总依赖迷信驱邪怯病，连照相都害怕相机摄去魂魄。有一年夏天，母亲为我缝制成一对布凉鞋，叫试穿是否合适时，我抓起扔出老远，母亲脸色顿时煞白，其实我心里想要的是百货店里陈放在柜台上的黑色胶质凉鞋，不理解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用心良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愧疚。到了读书年龄，开学那天，我早晨特地跟几个小伙伴到河边玩，饿着肚子连午饭都不敢回家吃，母亲挨家挨户询问，村前村后寻找，直到下午三、四点才在村脚河畔找到我，我极不愿去上学，母亲说没上学要挨批斗的，我才耷拉着脑袋回来报名。在那些年月，虽然年纪小，但一年半载时有看见批斗人的，心里怕了。家里偶尔杀鸡，母亲给我留的鸡腿是标准“7”字型。至今，走过了人生半百过后，看见大人给小孩留的鸡腿多数是“1”字型，于是我觉得，母亲的厚爱在我心理是如此沉甸甸。
童年中常听到母亲夸奖的人是我外公。他蓄着足有一尺的长须，笑容满面，从未动怒，为人正直、庄重、落落大方、通情达理，擅草药。解放前，土匪强行到外公家找饭吃，外公煮饭时掺进两碗谷子，他们邀外公参加那股土匪，并许诺任一个副头目职，外公借故说家里有妻儿老小推辞了。解放军小分队来缴匪时，也进了外公家，外公乐呵呵用自家酿的米酒来款待，但解放军说有要事不喝酒被谢绝了，他们吃完饭就离开。外公虽是身处苗岭大山褶皱的农耕人，却能明辨孰善孰恶、大是大非，难怪受到母亲的多次称赞。在做人方面，母亲常用民间传说、故事和民间彦语来激励、鞭策和约束我们兄妹。
时光如水，转眼我高中毕业，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算是对农耕生活的一种挥别。这种人生转折的“拐点”，让母亲喜出望外，也凝聚着母亲含辛茹苦和奔波劳碌的付出。
母亲病情历经十余年已趋稳定，但身体已消瘦到了极限，纯粹是一副根雕。我知道与母亲相聚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所能做的是多跟她心理交流，讲述平常生活琐事。不时用手机拍摄的图片给她看县城环境建设的发展变化、穿城而过的高速公路、漂亮的民族服饰、美丽的自然景观等。周末，经常到菜市买半截老南瓜、一斤河鱼、几把小白菜，或者清沌一只土鸡，母亲很是喜欢，虽然吃得很少，但设法调整饮食，让母亲开胃、开心，是我最大的心愿。
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长大，全力养牛喂猪供我读书，让我有了今天美好的生活。如今，却没能把历经岁月坎坷、对我关怀备至的母亲疾病治愈，成为我人生中最大的缺憾和内疚。
母亲的呼唤是世间最美的音乐。童年中母亲遥远的呼唤，仍亲切在耳，透过时空，刻录进生命的最深层。我总预感不久有这么一天，一扇门悄然打开，那扇门叫天堂之门，母亲会如释负重，从容步入……而在今年初夏，那一刻已从天而降，我们已天各一方，阴阳两隔，所有的呼唤终将凝结成一年一度淅淅沥沥的清明雨，洒落在山坡荒草凄凄的一丘土堆上。母亲会在天堂上会感知，我们的思念从未停息，那份只能习惯缄默的思念注定天长地久……
(编辑：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