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凌晨五点多钟,我再也睡不着了。这天早上我要看一场重要的摄影展,确实让我有些兴奋。
我心里清楚,除了观赏摄影本身,更为重要的是想走近影展背后的一段感人故事。大约在几个月之前,我在作家马丽春的一篇文章里,读到了一位作家的哥哥与摄影师弟弟的至深亲情。这位摄影师弟弟在南方闯荡数年后,拖着重病的身子被哥哥催促着回到了合肥,后来不幸离世。作家哥哥说,他的弟弟为生活闯荡异乡,即便再辛酸,仍把对摄影的执着尽情释放在不知疲倦的日常奔波中。哥哥疼弟弟在心深处,想为弟弟举办摄影展,以圆弟弟一个梦想。
我早上八点出门,迈着还没完全康复的右腿,踩着急匆匆的步子,提前近一个小时到达展览现场,一些观众已先睹为快了。精挑细选的照片经过简单装裱后,立在那里确有被久久仰望和凝思的理由。记录一个时代的老照片,凝固早期各界名人的鲜活瞬间,站在这些照片前,我能读懂他弟弟按动快门时迸发的激情。
在影展大厅的拐角,我看到人群中一位衣着干净整洁的老者微笑着向旁人介绍展览的照片,他一头白发,深色的呢子外套干净清爽,脚上的皮鞋也擦拭得锃亮。那一刻,我凭直觉断定此中展览的照片应该是他弟弟所拍。“您好!图片真棒。谢谢啊!”我没有一丝犹豫走向前,主动伸出了双手。老人家对我这个陌生人笑得合不拢嘴,他眼角的皱纹荡漾着一波又一波喜悦。看得出来,身为哥哥他为弟弟的摄影作品感到骄傲。
我没再与老人家谈什么,只是在展厅的一角默默地观察他已近暮年的并不宽阔的背影。他几乎是较为吃力地迈着步子,穿梭在展厅内外,热情与前来观展的嘉宾和朋友打招呼,他和蔼的微笑让人心里温暖祥和,就像墙上的摄影作品,把初冬的早上烘托得清新灿烂。
距离开幕式还有一刻钟时间,安徽省内文艺界和传媒界的名家已济济一堂,并不宽敞的现场座无虚席,还有不少观众密密麻麻地围在四周。
起初,他被安排在前排当中坐下,可他又好几次起身,一一招呼来宾就位。在推搡与拉扯之间,他这个哥哥的热情被展览前言照片里微笑的弟弟看在眼里。这一天,兴许是这个哥哥最开心的日子。是啊,在哥哥心里,能来观看弟弟摄影作品的朋友也都是哥哥的至交。他在人群里是最忙碌的,他完全沉浸在为弟弟操劳的喜悦中忘乎所以。他微微弓着背,似乎用最大的力气挪着步子,把所有的嘉宾安排位置坐好。最后,他选了一个靠边角的地方坐下,微微舒了口气,默默笑了。这笑,和不远处展板上照片中的弟弟有几分神似。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在太阳的夹缝中翻涌,吻过照片,抚摸着现场一张张笑脸。
轮到他发言了。他倏地起身,弓着背,慢腾腾地拾级而上。“我谢谢大家了!”他上台的第一句话简洁而动容,随后又深深鞠了一躬,那用力握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话筒一会歪斜,一会又跑远。
他笑着向大家讲述举办摄影展的缘由。他说,他与弟弟共同从苦难中走过来,能捧起照相机从事喜欢的职业是弟弟的荣幸,也是他作为哥哥的骄傲。他还透露,弟弟晚年仍在南方闯荡,为了心爱的摄影,也为了寻常日子的一口饭。只是不曾想到三年前弟弟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叮嘱弟弟赶紧回合肥,到哥哥身边来,希望弟弟不要向以前一样孤苦无助。今年四月,嗜摄影如命的弟弟带着遗憾永远离开了他眷念过的土地,含泪放下了朝夕相伴的照相机,挥别了数千个热闹又孤寂、喜悦而沉闷的异乡日子。作为疼他懂他的哥哥,决定遴选出一批照片为弟弟自费举办一场摄影展,将来再为他出一本摄影集。他说,这是他作为哥哥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动情地说着,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呼呼的风声映衬着现场一片安静,阳光为周遭的一切披上了温暖的外衣。他讲到情深处,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汇成的奔腾的暖流淹没了展览现场。
我强撑着身子直直地站在人群中,用手机录下了他的讲话。这声音,是一位哥哥对弟弟的深情告白,是冬日阳光下淳朴动人又意味深长的亲情见证。
在集体合影环节,他一一安顿好嘉宾的座位。他再一次咬着牙使出全身的力气,挽着胳膊,拉大嗓门,邀请嘉宾朋友一起合影。他甚至带着命令的口吻,让客套的亲戚都能加入到合影中来。可是,等到所有人都站好坐稳了,他又独自在人群外等待,喃喃自语说,好像还有谁没有来,要不要再等一等。他默默转身,安静地走向全场合影席里一个靠边的座位坐下。他笑了,和照片中弟弟的微笑一样迷人。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又观看了一遍展览,回家的钟声催促着踉跄的脚步,却又被影展照片内外不寻常的点点滴滴感怀着凝固了双腿。在出门拐弯处,我才察觉自己的眼睛里怎么会溢满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