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湿半夏，节物催新，正红摘樱桃，青拈梅子，绿展芭蕉……光阴纵然总以风的速度抛人远去，却不忘在每个底蕴深藏的节点埋下记忆，再于年轮兜转之际，待有心人一番番挖掘翻找，又一页页装帧封存。端午这日子，万年历上写得明白：宜沐浴斋戒，宜驱邪祈福，却独少了重要一环：更宜怀旧。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投江殉国香草为魂的屈夫子自然永远值得世人顶礼祭拜，然而就像总有人无法将注意力专注到八股文圣贤书上一样，普罗小众亦不能正襟危坐，让自己散漫的思路汇入追忆文化正统的洪流。端午的前三后四，受或官方或民间造势的影响，关于端午的各种话题不免在耳畔眼前一一飘过，清风摇曳芦苇，彩丝重重拂垂……透过这许多的节日专属场景，我的记忆却山路十八弯地回溯至某年某日与某人一起看过的一场电影;想到某天在不知哪个廊檐下躲过的一场大雨;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五月五，风箱呼呼催旺灶头炉火，大铁锅里热腾腾蒸腾出粘粽香……那是属于姥姥的原乡味道：苇叶，小枣，大黄米，就地取材的淳朴粽子清丽可人，正合了“角黍包金，菖蒲泛玉”的悠远古意，每每念及，幼时因美食生发的快乐便与铁锅煮粽子的香气一起，袅袅扑鼻……
自然又想到端午节里一青一白两条美女蛇的传说。于是王祖贤和张曼玉在电影《青蛇》里流光飞舞的画面便从记忆深处活色生香地浮现。“春城花飞飞，蛇虫四处追”……艾虎，菖剑，雄黄酒……任凭什么天师符箓都驱不走白娘子与小青镌刻在许仙们心头明艳不可方物的美……始终相信，一部《青蛇》真的耗尽了导演徐克最后的江郎之才。往后的岁月里，便再生一个徐克，又到哪里寻找两个芳龄永纪的港风美女?却说这个端午节，《前世今生》的舞蹈片段风靡抖音，“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扮成小青的舞者们纵然“舞腰浮动绿云浓，无处不妖娆。”，千姿百态都不及张王二人眼波流转间团扇轻摇，只并肩一个“扭啊扭”便胜却人间无数，经典永留。
蒲松龄用一本《聊斋》镇重强调：若得绿鬟视草、红袖添香，便妖又如何?灵妖才配得上灵芝草。端午这日子一来，世人的眼光所及之处除却吃食，便九九归一总与佳人相牵绊。“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其实，那晴川涨满的不止流香，还有苏轼对红颜知己浓酽酽的依恋：盛夏的轻雷隆隆响过，天上浮云来往，身旁朝云相伴，端午新妆的她“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眉目如画，值得爱人端详三生三世。。所以坡老椽笔一挥，白纸黑字为她写下节日小情书，只愿“佳人相见一千年”……琴瑟之好有画眉为乐者，而大文豪送给朝云的浪漫则更富艺术气息：“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题了东坡诗句的端午罗裙一定是脂粉堆里最独特的一款，无人可与匹敌，然则山盟虽在，伊人远逝，锦书难托，终究都成怀念……
“斗草阶前初见，罗裙香露玉钗风”，属于端午的游戏除却龙舟飞竞，似乎都只为女孩子量身定制。结五色缕，绣七香囊，更于柳岸梅边，笑拼奇花异草。《红楼梦》里宝玉过生辰，想必亦适逢重五。锦绣正央的大观园中，那边芍药花红香散乱，绣被一般拥盖了醉卧的湘云，周遭蜂蝶闹嚷，她兀自梦中巧对酒令：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眉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这边花草成堆，香菱与几个小丫头斗草为戏：观音柳对罗汉松，君子竹对美人蕉，星星翠对月月红，《牡丹亭》上牡丹花对《琵琶行》中枇杷果……香菱以夫妻蕙对豆官的姐妹花，赢了花草名目，却被输恼了的豆官推倒水畔，泥淖了新上身的大红石榴裙……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常于放学路上捡拾树下落叶，与同伴以叶柄相勾，双双发力相拽，玩断者为输的低配版斗草游戏……
而关吃粽子的故事，此时猛然跃上心头的竟是《笑傲江湖》小说中的片段。“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金庸擅写美食，这一段粽子的描述虽远不及《射雕》里黄蓉所烹诸样美味诱人，但作为彼时仅惯于吃甜口粽子的北方读者来说，那是我头一次听闻粽子里面还能包蘑菇馅。之后虽然也尝试了肉粽，板栗粽，菠萝粽，蘑菇粽至今还是未参其详。大约对于食材丰富口味也别致的南方人，粽子的内里乾坤无限，可甜可咸可荤可素可辣可酸，万象皆可包容。宋词有“时於粽里得杨梅”，想必端午时节正逢杨梅果熟，白似玉的糯米抱紧赤红如玛瑙的杨梅果肉，传统与时鲜交汇，团团捧出应季美味，一口吃进嘴里，心底生出的该当是“人生清欢如此”的小确幸……
端午除了粽子还能吃什么?我猜汪曾祺必定笑着推荐：高邮的红油双黄鸭蛋;而张爱玲则应面无表情，端出一碗将肥白的蒜瓣儿都染紫的红苋菜……em，但这色厉内荏的两样小菜从眼耳鼻波澜不惊滑过舌尖，在肉食爱好者的胃肠里如蜻蜓点水，大约只留下浅浅的几圈涟漪——未免太素了些呀，解不掉这被炎炎苦夏煎熬起的馋涎。于是时光再风华倒转，我看见千年多前的某个夏至，还没吃饭的白居易正负手窗前，满怀深情地回忆“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顿时欣然同感，口舌生津!还有什么端午美味比这更值得期待?竹筒饭配烤小鹅!一时间，连《卖火柴的小女孩》里身背刀叉外焦里嫩的烤鹅也一并摇摇摆摆地走近意淫大餐!唉，纵然肉食者鄙，也顾不得了……
果然，端午一番感念，我的目光最后终究不过落在一个“吃”字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