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家的第二年，女儿出生，恰好那段时间我又失业在家，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得已，我腆着脸找到当时有点实权的亲戚，让他帮我谋份差事，他打着哈哈劝我不如在菜市场门口卖老鼠药，或摆个小地摊维持生计，他说，这些看起来是小买卖，但来钱快。那时的我穿着“孔乙己的长衫”，认为自己再怎么不济，也不属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让我干此等营生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人吗?
记得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表达自己内心的反抗。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可望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再想想家里仅有的那点余粮，亲戚说的话又像地鼠一样在心头钻来钻去。眼下，还是现实点吧，什么星辰大海，什么诗和远方，先活着再谈梦想吧。亲戚说的卖老鼠药就算了，咱也不会吆喝，干脆摆个小摊试试，对!就先从摆夜摊开始，我劝自己，哪怕就摆一个小时，哪怕卖不出一件东西，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接下来的生活一个机会。
于是，在一个老乡的带领下，我在当地的日用品批发市场进了少量的货，出门之前我十分忐忑、心跳加速，还打起退堂鼓，后来我一想，只要走到楼下我就胜利了，现在可就差这最后一步。我咬了咬牙，戴上帽子和口罩，小心翼翼地提着东西来到楼下，从小区门口开始，一路向南，两边都是密密匝匝的店铺，水果店、超市、饭馆、书店、包子铺摩肩接踵，我没有像平时那样两边张望，而是像做贼似的低着头快速地来到江边的大马路上。
来到摆摊的地方，我在路边的电线杆下呆呆地站着，迟迟不肯把东西拿出来摆在地上。这时，带我进货的老乡用三轮载着一车衣服，摇摇晃晃地在路后边一个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他在路边两棵树中间扯根绳儿，将服装一件一件的挂上去，远远望去，像是一面面迎风招展的万国旗。后来我听他说，就是这路边的服装摊生意，让他很快还清买房子的借款!不过有意思的是，直到现在他家里还有剩下各色各样的睡衣，孩子的小被子小褥子，各种用布的地方，都用剩下来没卖完的睡衣做。记得有一次我上他家串门，全家五口全都穿着花花绿绿的睡衣，那时候夫妻俩恨不得自己的孩子穿着睡衣去上学。
这时候，沿江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地出现，看来此处地段不错，我心想第一天的生意应该不会太差。华灯初上时，出来摆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当中有卖花女孩，有糖葫芦的中年汉子，也有卖小吃的老人。放眼望去，灯火琉璃的闹市背景之下，一片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也缓解了我心里的紧张。
老乡大概已经出好摊了，这时候他发现我站在那里不动不动，连忙上前一把夺过我拎在手上的袋子，轻轻地倒在路沿上，一样样地摆齐。接着，他扭着头对我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一回生二回熟，过几天就好了，记住!明天你到去银行换一些零钱，以防找零的时候找不开。”我看了一下这个巴掌大的小摊，真是太简单寒碜了，地上零散摆着鞋刷鞋油，水瓶塞、牙膏以及塑料夹子和鞋垫之类的小商品。和周围卖水果、炒货、工艺品的小摊一比，我的地盘不仅小到不起眼，还十分不专业。另外，他们有红色牌子、扩音喇叭、明亮灯光和飘香美食。就算下雨，他们也毫不慌乱，轻轻松松就能撑开一把让我极其羡慕的大伞。我用紧张和期待并存的目光看人来人往，发现路过的多是下班的人，或是饭后出来消食的中年男女，也有些在小吃摊前等现制的美食出锅的小情侣。我旁边的炸串摊一直都有人光顾，却极少有人注意到我的摊位，我也不敢主动开口招揽，只好蹲在地上搓着双手体现出我的不安。
一位骑自行车带着孩子的大哥从我面前经过，离我几米远的他瞬间把车绕了个弯又返回到我面前，细细打量我的迷你杂货铺。简单爽快的挑选过后，他把钢丝球、牙签、和二双袜子拿在手里，说：算算，一共多少钱?我快速的心算之后，告诉他8块钱，我接过他递来的十元的纸币，笨拙的找零后，他往右前方一指说：“可以摆到前面三岔路口边，这样能有更多人看到”，然后便骑车离开了。
这时，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人来买炸串，顺便看了眼我的摊位，我勉强挤出笑容望着他，他接过我期望的目光，可他说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因为他打算回老家了。“我以前在这边上班，后来辞职走了，前不久回来了，现在又要走。”“为什么呢?”他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我不再追问，也许这是他心中的隐痛，同为“漂一族”的异乡人，对这座城市都有类似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吧。
这个时候我最怕的不是没有生意，而是遇见熟人，我蹲地上一边招呼顾客，一边眼角扫描路人，如有熟人路过，就低头不吭。可怕什么来什么，一对“不速之客”径直来到我的小摊前，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以前打工时那家公司的管理人员，男的在办公室，女的在财务部。这时候女的的蹲下来拿着一盒502胶水问价，我紧张得不得了，把遮阳帽檐压低不敢抬头。男的站立一旁，瞄了一眼似乎不屑于这类地摊货，拉起女人走了，我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时候，旁边一阵轰动，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肥厚的双下巴，眉头上留着刀疤，脖子上戴着食指粗的金项链的胖子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左手摸着自己颤巍巍的大肚腩，右手指着我吼道:“眼瞎了，这是老子的摊位，不想挨揍的话赶紧滚一边儿去。”看他移动的身体仿佛是一座小山在向我迫近，本着和气生财的想法，我连忙道歉，井且把摊位往旁边挪了一下。“往那里挪，这一片都是我的!”此时，大概我那老乡听到动静，连忙跑过来，对他赔着笑脸说：“老大，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干这破事啊!”接着对着胖子一阵耳语，胖子对我看了一眼，蒲扇般的大手一挥，领着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没事了，地头蛇，收保护费的，”老乡拍了拍我肩膀继续说：“我实话告诉他了，你表哥是公安局政委，并对他说你去打听打听，若我说的是谎话你明天就砸了我的服装摊。”他不待我道谢又急忙走到自己摊位前扯起了嗓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打底裤十元，只要十元，加绒加厚超级保暖……”他脸皮比较实，大声卖力地吆喝着，不到三分钟，果然成交一单。卖出一条“踩脚裤”，就在我感叹他生意居然这么好做的时候，旁边的摊位都不停地收摊，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果然，大事不好，原来是市场管理人员来了。
好在我的东西简单小巧，又没有多少，我快速收拾好拎起蛇皮袋，赶紧来到老乡的服装摊前准备帮他收摊，可他不紧不慢地把一套睡衣从左边拿到右边，又从右边拿到左边，不停地调换，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看到我焦急的神情，他掏出一支烟，不慌不忙地点燃猛吸一口，笑着说：“他们不会到我这里来的。”果然，那几个人手里拿着收缴的秤砣和几串香蕉后扬长而去，后面紧跟着烤地瓜的老人和挑担子的妇女。
这时候老乡又用极具辨识度的微笑，开始了高亢激昂的叫卖，看我仍站在那里，他着急的对我大声说道：“做生意要主动去招呼每位路过的人，哪怕他不买也没关系，你要把态度和热情传递给他，他这次不买，下次可能买，他下次还不买，下下次一定会买。”
我只好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把东西重新倒在地上一件件陈列好，这时一对老人从摊前走过去，大爷回头对我看了看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我的地摊，又突然折了回来，只见他蹲在摊前拿起一只橡胶热水袋，我告诉他这个5块钱，老人看到我脚边还有两只，笑着对我的说：那两只我也要了，说着从兜里掏出15块钱，一旁的奶奶连忙说道，女儿前两天在商场不是买来送你了吗?你要这么多干什么!大爷笑了笑，站起身来仿佛怕我听见，对奶奶小声耳语，那一刻我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老人付钱后临走时对我说：“小伙子，做生意慢慢来，不要急，你这么瘦，要多吃点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想此刻正被生活捶打得狼狈不堪的自己，听了他的话，仿佛无数根心弦被一起拨动，一下子弹出了我委屈的泪水。不过庆幸的是，从晚六点到晚九点，第一次出摊，三个小时共进账35元，刨去成本，盈利10块钱。就这样，地摊摆了几个月，日子过得一向紧巴巴的我，手上竟然渐渐有了闲钱。
路边摆摊，有时天寒地冻，有时酷暑高温，冷风烈日下或蹲或站几个小时，个中滋味实在难受。其实，贫穷像是一个严苛又尽责的老师，推动我们不断去适应各种各样的生活，同时，它又像是一个市侩的影子，不断用艰难处境冷嘲热讽，使得自己更加卖力地生活，更拼命地赚钱。当然，也正是因为贫穷，才能更加深刻地明白：钱不能带给我们一切，但在必要的时候，能给人应有的尊严，所以任何时候凭自己的双手劳动挣钱不丢人。
摆摊，能见识人间百态，也收获很多美好，尽管它蜷缩在时光的转角，但那些温暖的记忆，却一直藏在心底。人生的梦想可能很大，但如果找一个起点，也可以从小事做起，就是一场一场的立项，有了目标，想尽办法，才有可能实现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