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我在江阴老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毎天中午、晚上都喝点酒，揣着青花大碗喝。那是爷爷亲手酿制的老白酒。一碗，又一碗。反正是上好的糯米酿的，甘甜醇香，喝到尽兴为止。我没见爷爷喝醉过。
爷爷宠爱我，喝酒的时候规定我可以喝一口。于是，我每次用足劲猛喝一口，好几次都被呛得面红耳赤。
爷爷见了心疼，改变了方法，说：“少少地喝吧，慢慢陪爷爷。”
这样，我得到了锻炼的机会。日复一日，酒量就增长了。
谈到酒，在我的家族中是有教训的。我家老屋前晒谷场上有一只大鼎，不知祖上怎么弄来的。一天午饭后，一个外乡人走过这里，凭着几份酒力居然将它双手合抱走了三步。接着，他得意地叫板：“你们王家后生谁能捧起大鼎走三步吗?”爷爷的一个弟弟也喝了酒，全身充满了张力，便走向大鼎，双手抱住两只鼎足，大喝一声“起来” ，硬是将五百斤重的鼎抱起，雄赳赳地绕场走了七步。刚一歇气，那大鼎的第三条足刺破了肚皮，鲜血直淌，倒在了晒谷场上。
爷爷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说：“男人要有血性，但不能糊涂。”
我似懂非懂，但记往了这句话。
酒，给了男人刚烈和豪气。想起这个故事，我心里总是隐隐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敬仰。
不过，童年往事，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爷爷酿制的老白酒。
爷爷酿制的老白酒在村里颇有名气，会喝酒的人都夸“进口柔顺” “有后劲” 。
我小时候偏爱吃那老白酒尚未成酒之前的“甜酒酿”。那酒酿，甜蜜蜜的，实在好吃。
有一回，我贪吃酒酿，竟醉倒在了大酒缸边上。
太阳落山的时候，爷爷、奶奶未见到我的人影，到处找，没找到。情急之下发动全村老小，举着马灯、或者照着手电，到处寻找。一直折腾到深更半夜，仍然无果。老泪纵横的爷爷奶奶一面生火烧菜，答谢乡亲们吃宵夜的时候，爷爷终于在大酒缸边上发现了我……
后来背着书包上学堂以后，我回到了上海工作的父母亲身边。
23岁的作者
02
我上高中，正逢"文革"。
那年秋天，学校安排我们下乡参加三秋劳动，我们全班50名同学都入住在上海市郊七宝镇边上的平房里。
下乡前，进驻学校的工宣队扬师傅向我们传达了上级部门“废除高考”的指示。一时间，一种令人大失所望的悲观氛围笼罩着我们的天空。
在我们的生活空间，不再有歌声，大家都选择了沉默。同学之间见面，话语己变得十分稀少。
大家心里都纠结，但又不敢表露。
ー个萧瑟秋风的日子，恰逢我二十岁生日。我悄悄约了四个同学，连我五人，在天黑前一起聚集到了镇上一家酒店里，欢庆生日。
我们要了五瓶七宝大曲，还点了很多菜。一算账，钱还差ー点。我倾囊掏出所有钱币，不足部分被大伙踊跃湊齐了。接着，大伙便欢呼着举起了酒杯……
两小时以后，一度海阔天空、谈笑或叹息的五个人一下安静了。
五人中，三人晕晕乎乎，两人趴在桌上，已经不能动弹。
这一刻，我的理智还算清醒，立刻告诉“大块头”：你趁现在没醉，赶快回驻地去喊同学过来帮忙。
之后，我与好友“西泰”一人扶一个，艰难地向驻地移动着。
驻地的同学听说有人喝高了，急中生智，卸下门板赶来救援。
见面后，他们将喝醉的两个同学扶上门板，抬进了村庄。……
那天晚上，恰好是中共中央给刘少奇主席定性，说他是“叛徒、內奸、工贼、党內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事态顿时复杂起来了。
03
月朗星稀，在静悄悄的夜幕下，我们喝酒的五个人经历一番折腾以后，眼睛ー闭，渐渐啥事不知，进入了梦乡。而另有ー些人却整整忙碌了ー夜。
学校组织的下乡三秋劳动，我们班带队的还是工宣队杨师傅。
杨师傅淳朴、憨厚，文化不高，做事特别认真。
伟大领袖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ー切”，他倍感荣耀，总念着重任在肩，不负使命。
那晚，他本来已经睡下了。突然觉得嗓门口有口痰，咳了几次没咳出来，便起身走出屋外，习惯性地背着手仰望着星空。
事情就是那么巧!这时，手持蒲扇纳凉的村民ー段对话飘入了他的耳朵：
“知道吗，上海来的学生娃出事啦!不知晚饭吃了什么，中毒了，好几个倒下了……”
“吃了什么?……不会是有人投毒吧?……”
杨师傅听了两句，立刻警惕起来。
他走上几步，压低嗓门急切地询问情况。杨师傅心急，连珠炮一般的发问让老乡很厌烦，老乡们在他面前吞吞吐吐不敢多说，几个人要么ー问三不知，要么支支吾吾岔开了话题。
有人为了敷衍他，随口推脱说：“不知道学生娃吃了什么，好几个学生都食物中毒了。”
老乡越是欲言又止，杨师傅越是疑虑重重。
倾刻之间，他立马作出判断：有人在晚餐中投毒，多名学生食物中毒了!
谁会投毒呢?抽完一支烟，扬师傅联想到了与学生同吃同住的“走资派”何校长。
这一次我们下乡参加劳动锻炼，何校长作为“走资派”，是来接受下乡劳动改造的。
杨师傅没有犹豫，当机立断，跑步赶到了我们学生宿舍，调查情况。
同学们看到他那副气急败坏怪的样子，知道他抱着一种政治企图，心里都暗暗为我担心。他们谁都不愿说出实情，一个个都掩盖了喝酒的真相。……
翌日一早，我在宿舍旁边的打谷场晨练跑步的时候，看到杨师傅正火急火撩地赶去工宣队总部。
后来知道：他在“碰头会”上汇报了“有人投毒，5名学生食物中毒”的情况。
杨师傅义愤填膺地说：“这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的新动向。刘少奇是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党中央昨天正式定性了。这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是我们的敌人却在这个节点上跳出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扬师傅接着旗帜鲜明地把矛头指向了我们的何校长，并且强调：“我已调查过，昨天下午何校长以关心学生伙食为名，确实去了食堂。从进去到出来，总共13分钟。”
04
我们何校长，身材矮小，一张白晳的脸，剪着五四时期女学生般的齐耳短发。她平时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透露着内心的平静和安祥。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她遭到了无休无止的批斗。
批斗运动初期，我被学校党支部梁书记请去，参加了“大批判材料组”。梁书记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我印象中，你是这届新生中作文分数最高的一个。咱们学校很不错，每年有7个包送去法国的名额，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让你参加材料组，是锻炼，也是考核，要珍惜机会啊!材料组只有三个人，要保守秘密哦。”
接着，他交代了任务：根据校方掌握的材料及群众举报，将一些老师平时的言行归纳上纲、然后整理成提纲式条文，提供给各班级写大字报、开展大批判。
两天过去，梁书记对我完成的任务十分满意。
但之后，我与他却发生了分歧。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人听到幼儿园里传出哭声，走进去看了一眼，看到孩子们喝粥、嚼咸菜帮子，立刻转身回家拿了20个鸡蛋捐赠给了幼儿园。这个人就是我们何校长。
这是何校长被一个邻居举报的，还被扣了一顶帽子：“对社会主义制度抹黑”。
这封举报信让我心里好感动、好震撼。这是爱心啊!在艰苦岁月里，一篮鸡蛋折射出了人心的光芒啊!都在过穷日子，谁不想吃鸡蛋?
我压下了这封举报信，却被梁书记留了下来。
他问我：“罪状”中这一条为什么没列上去?
我回答说，这是颠倒黑白。
梁书记想了想，缓和语气说：“写上吧。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啊!社会主义国家的幼儿园里小朋友连鸡蛋都吃不到。送鸡蛋去，不是变相的讽刺吗?”
我木纳地站着，一声不吭，但心里却翻江倒海，风起云涌。
梁书记站在我身后，也许有意留点时间让我考虑，两人在静默中各自站着。之后，他转过身，在我身后说：“写上吧。写完了，你放在我办公桌上就行了。”说罢，他走了出去。
一抹余晖渐渐从窗口隐没下去，天色瞬间转暗了。而我，却总在联想：母亲乐善好施，发工资后经常买糖果分发给邻居的孩子们，要是她去幼儿园送了鸡蛋却被揪斗，我会不会冲过去打架?……
不知道为谁堵气，我就是不愿意抹黑何校长!
天黑了，我走出梁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抹了一把模糊的眼睛，发现双眼盈满了泪水。我搞不清自己究竟为谁而哭泣?
以后的日子，何校长很快受到了学生们的批斗，并作为“走资派”的耙心人物，被高中部十二个班、初中部二十四个班的学生轮流批斗。
有一次批斗会上，我凝视着何校长慈祥的脸，突发奇想：何校长天天挨批斗，梁书记却稳坐“钓鱼台”。为什么是这样?
何校长给幼儿园的孩子送鸡蛋，我感受了她的善良。
是她的善良惹了祸吗?
05
进驻学校工宣队的负责人，姓梁。这位梁队长精明、干练，平时话不多，但办事沉稳，很有主见。
杨师傅用他的大嗓门滔滔不绝地谈了他的调查结果和分析，梁队长只顾捧着茶杯喝水，直到话语落音，才问：“老扬，你的意见是……?”
杨师傅坚决表示：“我们应当立刻联系派出所，把何校长揪出来，把她批倒批臭!”
杨师傅的话，掷地有声。刹那间，全场的气氛凝固了。
大家的眼光最后全都落在了梁队长的脸上。
梁队长当时也有点不谈定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环顾四周后，喝口茶，舔了下嘴唇，问：“大家的意见呢。都说说。”
在一阵沉默之后，每个人都发表了意见。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晨练结束之后，我去食堂就餐，听到了杨师傅散布的“走资派投毒”消息。我顿时心惊肉跳，知道事情闹大了!连忙丟下饭碗，三步并作两步向工宣队总部奔去。
总部的“碰头会”仍在继续。
我赶到会场以后，焦急地推开门，冲着梁队长跑过去。
随后，我停在了他的面前。
梁队长诧异地望着我。没等他发问，我急促地告诉他：
“梁队长，我来说明情况。昨晚，我过生日，我们5个人喝酒了，……喝多了。我们不是食物中毒，跟何校长无关……”
这一刻，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一阵沉默。大约一分钟以后，梁队长顿悟似地明白了一切，向我走上一步，蓦然出手，狠狠地一拳打在我的左肩膀上，兴奋地大声嚷道：“好小子!有勇气，有担当!”
接着，他十分亲切地抱住了我的双肩，贴在我耳边说：“谢谢你。你的担当，让我避免了一次犯错。”……
将近半个世纪以后，每当老同学聚会，那个月黑风高夜晚喝酒的事，总是大家谈笑的话题。
人生有一种相遇，在路上，更在心上;有情相随，心上不再寒冷。有时候心安静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他们见证了一个人的成长。假如没有他们，岁月也许苍白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