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邛海边上的黄昏，柔韧又绵长。
小外孙使一支鱼捞，在这海边上捞鱼虾。
那鱼捞，乃茶盘大浅浅一个鱼网外加一米多长一个把儿，就在这海边上买的。在这夏日绵长的黄昏，在月色风情小镇的石堤上，他翘着屁股，脚不沾水地瞎捞一气，捞着了，便装入塑料瓶里。
几场夏雨过后，水涨上来了，鱼虾多却小，捞着条半截牙签长者，也说“整到条大的”了。我不动手，甚至也不动嘴，只是闲坐在他身后的石凳上，看着他，当然也看跟他一样，翘着屁股专注于水中鱼儿虾儿的众多男女老少。
全都是为了清凉和玩乐，好多人，费力拔气捞一阵，离开时仍把它们倒回了海里。
又来了两个家庭。
一拢就忙水边，但有两人比较特别：跟我一样，一位女主人，身材很好但面皮黝黑，对直接参与捞鱼虾之类了无兴趣而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另一位，则是她愁眉不展的女儿——她正换乳牙，一颗上牙，只剩一点点连起了，却掉不下来，牙根老冒血。她掩了嘴咝咝抽气，并不时拿纸巾去蘸那嘴里新冒出来的血，一块纸巾都快蘸红了。她妈妈操一口西昌城郊口音，说，让你爸把它扯下来吧，扯下来马上给你十块钱，马上兑现，绝对不骗你，你想吃啥子就买啥子吃!女孩无动于衷，脸上愁容更甚了。她妈妈转而朝水边上问：兔儿!我的兔儿喃?就有人递给她拳头大一只小白兔。她接过来，双手捧着，反复摩娑，口中“乖儿乖儿”不断呢喃，继而抱怨，洗过澡没用电吹风给它的毛吹干。乃知道那是她的宠物。这时，孩子的爸爸收好翘起的屁股过来了。他比较沉默，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有主见、有能力、不易被自己的女人所左右的成功男人。他揽过女孩，并放她到自己腿上，叫女孩张开嘴让他看看。他女人，则继续重申十块钱的许诺，并对女孩不为所动和不予配合大惑不解、深表遗憾。不过不等她遗憾完，连女孩也不相信，她的那颗乳牙，已落在她爸爸的指间了。一家人皆大欢喜。
如何处置那颗退役乳牙呢?一家三口的主流意见是扔进海里。
有人插了一嘴，说还是留着吧，从乳牙里可提取人体干细胞，说不定今后会有用场哩。
是不?真的啊?女人问，瞄一眼插嘴者，很天真很纯洁的样子，却显然对干细胞这东西不甚了了，也难有兴趣。那是位胖胖的钓鱼老头，满脸胡碴，面目和善。在这人来人往的热闹处钓鱼?钓黄昏罢了。她男人则不置可否，继续保持他那成功男人的有主见、有能力、不易被自己的女人所左右、更不在乎他人插嘴的样子，从腿上放下女孩，随手掏出香烟来，“嗨”了一声，扔一支给海边上翘着屁股的另一个家庭的男人，自己叼上一支，操起鱼捞，加入了翘屁股者的行列。
女人继续抚弄手中的兔儿，不时捧到齐额高处偏了脸看，且“乖儿”个不停，像在与掌中宠物比娇媚，那拳头大的家伙似乎有些不屑，只一个劲地，皱它那红彤彤又湿漉漉的鼻子。女人乃扬声问：想好没有，一会儿到底去哪家桑拿城啊?继而强调：关键是要有烤鸭翅膀给我啃哈!见没人理会，便懒懒起身，懒懒走到水边上那一系列翘着的屁股前，蹭一下她先生的屁股，听见没有?她问。她先生猝不及防，差点栽进海里去，调过头来横她一眼，几乎顺过鱼捞打人。女人一撇嘴唇，退而坐回原处，玩她的兔儿。
你那是啥东西?她一努嘴，问我身旁一直响着的一个小盒子。是收录机?啥牌子?我说是MP4音箱包。她哦了一声，仍对付掌中兔儿。过了一会才又冒出一句：还怪好听的。
嗬嗬，我说。难得她不只是惦记牌子，还会听音乐。
音箱包里响着《雪谱》，一支抚慰灵魂让人安静的曲子。
女人突兀地问那一排屁股：嗨!我们的车，是停在一起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
她又问了一声，更大声地：我们的车，是停在一起的吗?
仍没有人回答。
我想那一排屁股肯定是听到了，却装没听到，甚至都没有谁回一下头。他们也许太专注于手上的网鱼作业，也许早习惯了她的这一类喊叫。想起陈丹青答王宝菊女士问：你认为中国存在中产阶级吗?他们是怎样一个群体?陈的回答颇为有趣——
前天我在一所豪华公寓的电梯里见一对准中产夫妇，做爹的抱一乳牙还没长全的小小孩，做娘的不断指着电梯里两幅新汽车的广告，反复念叨：
喜欢哪一辆呀?说呀!喜欢哪辆?
小小孩扭动身体，来回看那广告，他还是个动物，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小声哼哼。
出了电梯，就见一家人钻进轿车。我绝对“车盲”，认不出车型。你问我他们属于什么“群体”，我看就是“小车群体”吧。
再后来，于回答王女士“人之初，性本善吗”的提问时，陈丹青又扯出来这件事，说：可是婴儿知道个屁。他以为那轿车是个奶嘴吧?
海边上是愈来愈浓重的铁灰颜色。小外孙差一个多月满八岁，已经是这海边上的网鱼老手了。今天又有不少斩获，大约是五六只小虾十来条鱼。收网时，是将它们倒回海里，还是拎回家去放浴缸里养着?一番犹豫过后，还是倒回了海里。
2008年7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