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桥，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民间常以“出门两顶桥”，来形容水乡桥多。唐代诗人杜荀鹤的“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则让人从柔美的江南里，对星罗棋布般卧于枕河人家的小桥产生美妙的情思。
苏城的每一座桥，大都有着一亇雅致的名字，除了因张继一首《枫桥夜泊》而闻名的枫桥之外，还有如宝带桥、望星桥、行春桥、香花桥……在这众多诗意般的桥里，有一座小桥，它静静地陪伴在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之上，和大多数桥一样，它也是一座石砌拱桥，始建于明朝年间，听长者们说此桥旧称义成桥，因桥身无名，我习惯称之为无名桥。
从背起书包到成家之前，这座无名小桥，始终像形影不离的朋友，陪着我从日出到日落，走过一茬又一茬的春夏秋冬，光阴在它斑驳的石阶上刻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当我俯下身轻轻地拂去落尘，用心去凝视这些似逗号、感叹号、抑或句号的痕迹时，它便鲜活起来，曾经的人和事，便如那清澈的河水在眼前流动。
我的中学离小桥很近，约三百米之距。八十年代的苏城，在风貌上还是比较原汁原味的。每天清晨，我背起书包穿过一条由西往东的狭长小巷，就到了小桥。拾级而上，此时，橹声欸乃，那些或南或北悠哉而来的小船，不仅运来了新鲜的蔬菜，还有四季不断的时令瓜果。往往，季节就从他们悠长而糯糯的调子中走来:枇杷来哉，桔子来哉……
桥的东北堍，一家茶馆紧依桥栏，它的身子几乎有一半突出在水面。茶馆上下两层，四周有几根乌黑的圆木柱支撑，每扇红漆剥落的木窗都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微风里，悬在飞檐下的铜铃悠悠地晃动，清脆的声响，逐风而去。每天，星光还没隐却，老茶楼里已如沸腾的开水，那些来迟没座的，要么悻悻而归，要么独蹲桥边，自饮一壶。
下了桥即为大街，街面不宽，东西两边为白墙黛瓦的民居，理发店、布店、点心店、煤球店等几爿店铺散落其间，路两边摆满菜摊，三轮车、挂着或空或满的竹筐篮子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小贩的吆喝声，茶馆的喧闹声，上班的车铃声，声声彻耳，仿佛是一首交响曲，在烟火人间的空气中流动，弥漫，回旋，往往在我穿过这流水般的声响之后，光芒万丈的太阳已将世界照得通透明亮。
走进教室，班主任已在课堂。她每天都是这么早，而且习惯在每排课桌之间来回踱步。
班主任姓庄，五十岁左右，瘦高个，教代数的，她有两个不变:一年不变的齐耳短发，四季不变的灰色着装，和她不苟言笑的表情一样，单调沉闷。白皙的圆脸上一双大眼，在这双清澈睿智的眼前，我们是透明的。
她对全班四十几亇同学的家庭及学习情况，早在开学前的假期里，就骑着掉漆的斜杠自行车一一摸清。入学不到一周，她就能准确叫出每位同学的名字。
那时候老师和家长沟通的方式除了开家长会就是不定期的家访。我的初中地处城郊，班里有几亇同学的家中有自留地，每天大清早他们都要帮着父母或者独自担着菜担去卖菜。作业不写，上课瞌睡，考试挂灯，是常事，为此，庄老师的那辆黑色自行车，一次次地如飞鸟般穿行在暮色里……
当早自习满座的那天，班主任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种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和窗外的朝阳一样，温暖明亮。
我是班干部，是老师、同学眼里的好学生，我清楚地记得庄老师来我家三次---如果算上入学前的那次。第二次是初二下半学期，我的成绩有所波动，她来了解原因，并在临走时还特地将推荐我入团的事告诉了我父母，令刚刚还在担忧的他们很兴奋，其实没确定的事我不说而已。
但班主任的最后一次家访，却成了我思念中永远的伤痛。
毕业前夕，我在择校的事上和父母发生争执。在父亲的怒吼声中，我拿起书包，夺门而去。
放学后，我独自游荡到夜色时分，去附近的菜地里摘了人家几根黄瓜，来到小桥下一块平整的石板上，这里比较隐蔽，累的话还可以靠着紧挨桥栏的茶馆休息。
月色渐明，水面上清晰地映出小桥秀丽的身影，此时，桥洞在虚实之间呈现出一亇完美的圆，这亇圆在被微风吹皱的河面揉碎后，只要风一止，它又会自行圆满，毫无缺憾。如果世上的事情能和它一样，该有多好……恍惚中，我听见母亲在小桥附近的喊声，接着一只在我眼前缓缓而过的小船上也传来一声:哎---爱搭有亇小倌(方言:这里有个小孩)……
第二天放学，庄老师推着车和我并肩而行，她说找我父母聊聊。行至小桥处，她熟练地将车导入窄窄的车辙里。小桥上下两侧的四条车辙，是被来来往往的车轮日复一日如水滴石穿般磨出来的。班主任左手扶着车笼头，右手把着座垫朝坡上用力推着，我则顺手在后推着书包架。看着班主任前倾的身子，弓着有些弯驼的背，我突然发现，她和这座无名拱桥是多么的相像。
到了桥顶，庄老师有些微喘，原本白皙的脸似乎更白了些。五月，竟如此闷热了。
她擦了擦沁在额头的汗珠，指着远处问我:从你喜欢绘画的角度看，现在是什么感觉?我说:层次丰富，视野开阔。庄老师说:这和你父母希望你读高中一样，知识积累多了，将来再读美校，理解力、想象力、以及审美视角，将会更加厚重，眼中的风景也将异于常人，何况他们也并没限制你今后的选择……
庄老师离开我家不久，即有邻居们在传说小桥东堍有一亇人摔得血流满面，好像是个老师……
我放下饭碗，飞奔而去。只见桥下有几个妇人在一滩已经凝固的鲜血前嘀咕着什么，那辆我熟悉的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掉了一块漆的黑色飞鸽自行车斜靠在茶馆墙根，歪了的笼头，像茶馆边上垂着头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老者，刹时，泪水模糊了眼眶，心痛得仿佛停止了跳动。
班主任最终还是走了。她的也是做老师的女儿，从母亲常常挂在自行车右侧车把上的那只印有“上海”字样的黑色拉链包里，翻到了几样遗物:几瓶药，一本记有胃病、颈椎及贫血史的病历，还有一本卷角的笔记本，在鲜红的“工作手册”四亇大字下，有班主任娟秀的一行字:八二(一)班成长录。翻开笔记，只见扉页上有一首小诗:
我喜欢这里的小桥
它那弯弯的模样
是遗落人间的一个月亮
我喜欢这里的小桥
它那弯弯的模样
就是我梦中的故乡
我也想成为一座小桥
承上启下
默默地渡人于远方
